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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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十点的时候,林言还没回来。

    陆含谦等在家里, 开始有些着急。

    他出神地摁着遥控器, 把电视节目调来调去。最后终于沉不住气, 还是决定开车出去找一找。

    林言的社交圈很,几乎没什么地方可去。

    陆含谦拧开他之前自己租的那套公寓的门,果不其然就看见林言蜷在榻榻米上, 头埋在臂弯中, 桌子上摆着好几瓶已经喝得见底了的红酒。

    大约是醉倒后无意识碰倒酒瓶, 殷红的酒液洒在桌子上, 濡湿了林言的雪白衬衣,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滴落着。

    半个多月没人住, 沙发和地上都蒙了灰尘。客厅里满是扑面而来的酒味。

    陆含谦皱了皱眉,走过去,在林言脸上轻轻拍了拍, 试图叫醒他:“林言, 起来,回去了。”

    然而林言一动不动, 睡的很沉, 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

    陆含谦低头端详着林言, 突然有种莫名的奇异感——

    今天是怎么了, 他还从未见林言这样过。

    从前林言虽然也偶尔喝酒, 但不是这样大醉, 而是很慢很慢地一口口饮。

    仿佛一个在雪夜用红炉温酒的隐士, 带着种自矜的傲态, 孤芳自赏地独饮独酌。

    陆含谦喜欢看他那样喝酒,漂亮,倨傲,优雅,像没落却不失风骨的贵族。

    但那样的林言,陆含谦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黑暗中,陆含谦叹了口气,弯身一下将林言横抱起来,像领一只伤痕累累的困兽一般,开车将他带回了家。

    陆含谦没敢给林言洗澡,尽管他淋了雨,身上又全是酒气,但他怕一动林言就给弄醒了,便直接掀开被子,将林言裹了进去。

    谁知半夜,可能因为不舒服,林言又自己醒了过来,踉踉跄跄跑去洗手间呕吐。

    陆含谦也被他惊醒,急匆匆披着衣服跟进去,却见林言靠在马桶边,花洒开着,冷水从上而下,将他全身都淋透了。

    “难受了吧?谁让你喝那么多酒......”

    陆含谦不会照顾人,只凭着直觉在林言背后拍着,给他顺气。

    半晌,看着林言干呕却呕不出来的痛苦样子,陆含谦觉得自己仿佛也连带着难受起来,又气又急地给李楠电话,叫他快点买了醒酒药送过来。

    李楠只了一句现在太晚了,估计半个时到不了,就被陆含谦狂吼一通,问他老子一个月给你开二十万的工资是干什么吃的!?

    李楠不敢吱声,只默默在心里腹诽,老板的狂犬病又犯了。

    谁招惹他了呀,这么大脾气。

    林言紧紧蜷成一团,头无力地靠在墙壁上,意识不清地低低喃喃:“痛……”

    他手捂在心口,眉头痛苦地拧了起来,不住道:“……这里,好痛……”

    陆含谦试图去拥抱他,将林言搂进怀里。但他一靠近,才发现这花洒的水全是冰冷的,瞬时骂了声娘,转身去把花洒关掉了。

    他用浴巾把林言裹住,又取了纸巾来,想把林言脸上的水擦干。

    但擦了半响,却怎么都擦不干,陆含谦缓了缓,才意识到——

    那是林言在哭。

    “我以此身掷投去,万人虽在吾往矣......”

    林言吐词不清地低泣道,泪水流满了他整张脸,陆含谦听他哽咽着,不停胡乱地不知在些什么。

    陆含谦看着林言,沉默僵硬,突然从他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一种悲凉。

    这个少年成名,惊才绝艳,被人称为“业界最后的良心”的少年律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使他如此崩溃无助地哭泣呢?

    陆含谦收紧怀抱,紧紧将林言搂住了,不知什么好,只是抱着他。

    怀里的人冰冷消瘦,蝴蝶骨凸出来,甚至有点硌手。

    陆含谦却舍不得松开。心中想,即便这样抱一辈子,也未妨不可。

    ***

    不久后,林言去看守所看望顾丽。

    隔着长长的桌子,他审视着这个浮肿垂死的女人。

    我见证了她死亡的全过程。

    林言在心中安静想,从身到心,它们是怎样从扑闪着零星的希望,到燃尽成一片灰烬,我参与其中,却无力改变。

    顾丽带着手铐,身后站着看守,那手铐似乎沉重极了,使她看上去像一片柔弱的稻草。

    林言听警察,从抓捕到认罪,顾丽都顺从得不可思议。

    她根本没想过要逃走,只回家去给女儿的遗照重新擦了一遍,放上新鲜的水果,零食,跟她讲,妈妈要来陪你啦。就洗头洗澡,换上身最干净的衣服,等在家中。

    “林律,谢谢你。”

    沉默中,顾丽轻轻开口。

    她看上去十分安详,仿佛该做完的事都已经做完,来人间这一趟,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林言涩声问:“谢我什么。”

    我既没能帮上你什么,也未能改变分毫,是一个再无能不过的人。

    “谢谢你那天站在台阶上,看见了我——”但没有出声。

    林言喉结微微滚动,不出来话。

    是的,那时他分明可以出声,叫住赵宇,但他没有——

    “快到夏天了。”

    顾丽如在梦中般轻声:“囡囡腰跳舞跳坏了,夏天总要我给她洗头发。我得快点去找她。”

    “......”

    林言心头像梗住了块石头,压抑得一句话也不出。

    “对不起。”

    良久,林言嘶哑地低声。

    “您道歉做什么呢......”顾丽微笑着,:“造成这一切的人,又不是林律师您啊......”

    “我好恨赵宇。”

    顾丽平静:“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女儿的未来,毁了我最重要的一切。”

    女人抬眼,看着林言,接着道:“我刺了他四十多刀,那是他应得的。”

    “林律师,你知道么,当警察找到我,我是‘杀人嫌疑犯’的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啊——他真的死了,那个畜生,终于去给我女儿偿命了。”

    “......”

    林言抿紧了唇,有些艰难地快要喘不过气。

    “我住在旧城区的半间二楼,省吃俭用,送女儿去学跳舞,得罪谁了呢?”

    顾丽彷徨问道:“我们拼了命地活下去,只是想把日子过好一点啊......”

    林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不肯像无数个已经妥协了的人那样,唉声叹息一句,这就是命啊。只压抑地闭了闭眼。

    “赵宇给了我五百万和解费。”

    顾丽道:“我花了四百多万在他的那个区买了套公寓,用来接近他。林律师要是方便,能不能帮我转手卖掉,等我死后,多买一些纸钱烧给我。”

    林言点头,非常低地哑声:“好。”

    “我是个没用的妈妈。”

    顾丽眼眶含泪,温柔地笑着哽咽:“她是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却没有好好保护她。”

    “......希望到了那边,不要再像这辈子这样穷了。”

    曾经多少个黄昏傍晚的等待,女人急匆匆从工厂下班回来,一面在阳台上晾衣服,一面看着对面的公交站。

    她在等待着哪一辆车,带回来她的姑娘。

    会面时间很快结束,顾丽带着重重的镣铐,“丁零当啷”地走进了黑暗中。

    林言离开看守所,外头已经接连下了十多天的雨。

    他撑起伞,整座城市都缭绕着灰蒙蒙的雾。

    这寒气沁人的季节,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林言想,夏天快点来吧,他想最后再看一次血红的凤凰花怒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