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A+A-

    (上)

    陆含谦给林言定了离开澜城的机票, 只等他出院,就可以立刻走。

    他会先到北京,然后从北京转机出国。

    一切都安排好了,陆含谦留给了林言一笔钱,足够他去世界上任何一家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

    “拿着吧。”

    陆含谦勉力笑了笑,道:“临终关怀,不是你的么。”

    “我在澜城可能还要呆半个月左右。”

    林言斟酌:“事务所有些交接手续需要处理......在这段时间,我不太希望受到扰。”

    他话的委婉,但其中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陆含谦一顿, 有点尴尬,不太自在地:“嗯,你放心。我不回再去找你的......我、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

    林言点点头:“这样最好。”

    陆含谦却眼眶微酸, 脸上有掩藏不住的失落。

    “之前骗你吃东西, 是顾兆和我串通好的, 其实不是。”

    陆含谦道:“是我一个人话不算话,顾兆没掺合进来。这次也是他在安排,你会去哪儿, 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用担心我再去缠着你。”

    林言很淡地“嗯”了声。

    “你到了外边,要好好吃药, 接受治疗。”

    陆含谦忍不住叮嘱:“用最好的药,知道么?不定就能等到心脏源了, 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你要好好活着......要是钱不够花, 就跟我,给我电话......”

    林言平平地:“知道了。”

    陆含谦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即将被抛弃的一只大型犬。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啰嗦,絮絮叨叨个不停,可能到最后还在招林言烦。

    但是他忍不住,他不知道下一刻林言会不会就会断他,搭上出租车离开。

    此刻的哪一句话,就会变成最后一句话;看林言的哪一眼,就会变成最后一眼。

    “那你走吧。”

    陆含谦把睡前不要看太久视频,玩手机要开着灯玩都关怀完了之后,总算没有什么东西能扯,只喉结滚了滚,眼眶微红地看着林言,嘶声:“......祝你一路顺风,身体健康。”

    林言淡淡笑了笑,不知是觉得这句祝福嘲讽,还是觉得可笑,道:“好。”

    他穿着干净柔软的雪白衬衣,下面是水洗蓝牛仔裤,驼色的马丁靴,和陆含谦初遇他时的那身一样。

    只是那时候林言浑身都充满着少年意气,看向陆含谦时那微微扬起的下颔,简直锋利漂亮到不可方物。

    如今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推着行李箱走向出租车,看上去那么瘦,苍白的脸上非常轻易地就能看出病气。

    临走前,林言突然开口,对陆含谦道:“其实我是同性恋。不可能喜欢上女孩的。”

    陆含谦一愣,没来得及回味到林言是什么意思,就听他接着:

    “我们的一切,从开始就是错的。利用过你,对不起,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也永远不可能原谅。分开之后,各生欢喜吧。”

    陆含谦呆呆怔在原地,林言转过身,渐渐走远,陆含谦望着他,双手不住颤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冲上去又拉住他。

    “林言!”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林言就要上车的时候,陆含谦还是忍不住喊出声。

    他冲林言跑过去,林言条件反射地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怕他又突然反悔发难。

    陆含谦注意到了,便停在离林言半米远的地方,只专注地看着他,非常艰难地露出一个笑:

    “......我、我就是想和你最后一句话。”

    林言示意他讲,陆含谦笑着望着他,脖子都涨红了,拳攥得非常紧。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陆含谦在心里,再不讲林言就永远不知道了。

    “我刚才......也没那么喜欢你,是骗你的。”

    陆含谦颤抖着,眼眶通红地露出一个笑,哽咽着哑声:“......我其实,爱你爱得要命。”

    那一刻,林言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

    像有点无可奈何,有点冷淡,有点莫名其妙,最后汇聚成一句话。

    他对陆含谦:“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值得,也不合适。”

    他在陆含谦面前上了车,陆含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矮矮的出租越开越远,汇入车流,再也找不见了。

    陆含谦如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呆呆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林言估计都到了的时候,他才缓缓走回自己车里,坐在驾驶位上。用手臂压住了眼睛。

    遇到林言之前没觉得,但林言和陆含谦一起住过那间大平层,现在又搬走之后,陆含谦才发现,这房子怎么这么大?

    他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书房,觉得哪里都空得厉害,分明没少什么家具,陆含谦却感觉呆在哪里都冷。

    亨伯特好几天没吃到肉罐头,林言住院期间,都是李楠在照顾它。

    陆含谦蹲在笼子前,一面给它加狗粮,一面出神地叹气道:

    “你可真没用啊,蠢东西。我指望把你带回来,能留住他呢,结果你倒好,把人金鱼都吃了。丢人啊......”

    亨伯特不敢吱声,无精采地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尾巴。

    看上去十分沮丧又委屈。

    陆含谦在家住了两天,实在受不了这一人一狗的空巢生活,开始得了空就开着车满城市的转。

    澜城这样大,能碰上林言的几率少之又少。

    但陆含谦总侥幸地想着,不定就碰上了呢?

    他在心里对自己,哪怕看见了,也绝对不去扰林言,只远远地看他一会儿,甚至只看一眼,就够了。

    从前陆含谦总觉得,以林言那么个官司的风格,没了他铁定会出事。

    但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不是林言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林言。

    强逼着把人弄上手玩玩的是他,陷进去了的也是他。

    是他把自己给兜进去的,自作自受。

    大概真的是运气,陆含谦到处转了几天之后,还真让他又碰上了林言一次。

    那是在市区公园,接近傍晚的时候,林言出来锻炼活动。

    他也知道自己身体不行,好不容易离开陆含谦之后,到底想着能多活几天就多活几天。

    他穿着件白色卫衣,黑色休闲裤,手腕上还戴着个护腕。

    陆含谦刚看见的时候,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林言。

    ......毕竟这太不符合林言的风格了,陆含谦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扮。

    印象里,他一直觉得林言是不太爱动的。没想到林言穿运动款的衣服也别有一番味道。

    他大概每天吃完饭就出门活动活动,不参与那种剧烈型的,只用些简单的器材。

    拉拉腿啊,做做仰卧起坐啊,累了就坐到旁边玩手机。

    陆含谦看着这样的林言,不知为什么,当他看见林言也会出汗,脸颊变得红红的,喘着气晃到一边休息时,突然心里变得非常踏实。

    有种这个人还是在人间的放心感。

    唯一令陆含谦略有不爽的,是公园有个发传单的。

    每次林言坐到椅子上休息时,没过一会儿,他也会凑过去。

    公园的椅子那么多,你就不能多走几步,换个椅子歇吗?

    陆含谦暗怒想,你穿着个那么大的玩偶服,屁股那么大,坐下去多占地方啊,都要挤着林言了!

    陆含谦忍了好几天,每次都十分憋气地躲在暗处,看着那发传单的坐在林言身边。

    不出是嫉妒还是吃醋。

    第六天,他总算忍不住了,在林言出现之前,先找到了那个发传单的,问:

    “你干这个时薪多少?”

    布偶服里的是个出来做兼职的大学生,男生取下头套,大汗淋漓,一脑门汗,气喘吁吁:

    “二十。”

    于是陆含谦掏出两千块钱递给他:

    “这个星期五点以后别来了。”

    男生略有迟疑:“......啊?”

    “三千。”

    陆含谦又补了一叠,面无表情道:“够吗?”

    “够!”

    男生立马接过钱:“成交!”

    他准备走,陆含谦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却叫住他:

    “等等——把你那玩偶服脱给我!”

    (下)

    一个时后,这次林言来的时候,有些诧异地发现之前那个发传单的人这次已经坐在休息椅上了。

    他手里还有一大叠传单没有发出去,却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好像今天十分格外疲惫。

    但林言并没有太留意,在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是活得很轻松的。

    他把护额护腕带上,照例去做仰卧起坐去了。

    然而实际上,陆含谦闷在那个巨大的熊本熊头套里,已经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这是数天来他头一次靠林言这么近过,几乎没隔到十米。

    玩具服又重又热,陆含谦流汗如瀑,却完全感觉不到难受。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林言身上,又喜悦又紧张,动都不敢动,两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生怕被林言看出了端倪。

    自上次分离后,林言似乎气色好了点,嘴唇也青得没那么厉害了。

    陆含谦仔细地观察着林言,从每一根头发丝看到他的指甲盖,谨慎心地判断着林言的健康情况,揣摩他有没有自己好好喝药。

    头套里实在太热了,汗水从陆含谦的额头上流下来,淌到眼睛里,辣得他眼睛不停眨。

    这种鬼工作怎么也有人去做,陆含谦简直快被闷死了,又舍不得走,不停心里暗示,再坚持一会儿,再等等林言就要坐到他身边了。

    林言大概活动了半个时左右,果不其然,拉完腿之后,就擦着汗坐到了休息椅上。

    陆含谦的心瞬间“扑通扑通”狂跳不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往旁边挪了挪——

    虽然已经紧张得不行了,但他也还算记得不能挤着林言。

    戴上头套后的视线范围变窄了很多,陆含谦一动不敢动地僵着身体,余光里只能看见旁边林言搭在腿上的左手。

    细细的一只手腕,很白,戴着块孔雀蓝的护腕。

    陆含谦有点忍不住翘唇,心想林言怎么这么有意思,出来做个仰卧起坐,还带护腕。

    就像个学校组织去生态园参观一下,都要认认真真把水壶睡袋都准备好的朋友一样。

    “......传单,可以给我一张吗?”

    就在陆含谦低头看着林言手腕独自脑内剧场的时候,林言蓦然出声,轻轻道。

    陆含谦足足愣了十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林言是在跟他话。

    他看着手上这堆“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传单,差点手一抖全散出去。

    “天不早了,早点发完回家吧。”

    在陆含谦愣神的功夫,林言从他手中抽出一张,笑了笑,道:“再见。”

    他完就走了,陆含谦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原以为今天只会和林言沉默地一起坐十五分钟,那样陆含谦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没想到林言竟然开口还跟他了一句话!

    也许是出于对陌生人的简单善意,也许是确实想了解一下健身报名,可对陆含谦来讲,这都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巨大惊喜!

    林言走了很远,他眼前恍惚还重复着林言刚才的那个笑,非常友善的,不带一丝讥讽漠然的,陆含谦好久没有见过了。

    就像着魔的农夫尝到了甜头,陆含谦鬼使神差地,第二天又穿着玩偶服出现在了公园里。

    他紧张又期待地等着林言过来,甚至忍不住给林言带了瓶脉动。

    他想了老半天怎么把这瓶水递出去,该点什么好,但实际上,当林言走过来的那一瞬间,陆含谦脑子霎时就全清空了,只僵僵地坐在那里,刚才酝酿过的所有话语一句都不出口。

    只跟个傻子似的把水往林言那里推了推,直到冰冰的瓶体碰到了林言手,都没敢把脑袋转过来。

    “......”

    林言侧首,垂目看着这瓶脉动:“......嗯?”

    “给你。”

    陆含谦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音色,但当被林言这么看着的时候,他手心还是紧张得直冒汗。

    林言似乎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收下了:“谢谢。”

    他禁不住抬头去看这个一点也不与他对视的熊本熊玩偶,巨大的头套脸颊处被涂得红红的,看上去还挺可爱。

    “你是兼职的大学生么?”林言问。

    陆含谦点点头。

    差点没把他脖子点断——这破头套真是太他妈重了。

    “哪个大学的呀?”林言道:“这个兼职很辛苦吧。”

    “......我是专科。”陆含谦微微一顿,随口胡诌道。

    他对国内的大学几乎没什么了解,怕多了会露怯。

    林言点点头,果然没有再问了,怕谈论这个会令陆含谦难堪。

    “那你呢?”

    陆含谦忍不住开口,心底里想多和林言几句话:“做什么工作的?”

    林言一笑,竟一脸认真:“我是酒店端盘子的。”

    “......”

    “真的啊......?”

    陆含谦顿时接不下去了:“你不会骗我吧......”

    林言淡淡的:“嗯,真的,不骗你。”

    “你......”

    陆含谦有些犹豫,但还是掐了掐掌心,轻声问:“你最近过得好吗?”

    那会儿林言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傍晚的天空橘红橘红的,夕阳的余晖落下来,将他漆黑柔软的头发染上了一种轻柔的暖色调。

    林言闻声似乎顿了顿,但随即他笑了起来,很平静温和,没有丝毫异样地陆含谦:

    “我一直过得很好。”

    陆含谦浑身是汗,当他听见这句话时,恰巧一滴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辣的生疼,痛得陆含谦眼睛瞬时都红了。

    他鼻子很酸,酸得他想掉眼泪,心里一个地方胀胀的。

    “是吗?”

    陆含谦在快乐的熊本熊玩偶服下心口泛着酸,声音嘶哑:“......你以后也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林言没有什么,只微笑着站起来,临走前给了陆含谦一个拥抱。

    隔着厚厚的道具服,他拥抱着这个难过的陌生人,轻声: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未来也是。”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句话。

    可当陆含谦一想到这是林言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寥寥数月,甚至不知道何时都会随时停止的时候,对陌生人给予的勉力,他就心痛得快要窒息。

    “......好。”

    陆含谦哑声:“未来会越来越好的。”

    之后的十来天陆含谦每天都会这样带着一瓶脉动,坐在长椅上等林言。

    那厚厚的玩偶服像一面盔甲,虽然热且闷,却给予了陆含谦一个全新的机会,可以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待在林言身边。

    他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朋友那样问林言今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看林言和他笑,高兴地和他几句话。

    那几句话几乎就是陆含谦全天其他时间里生活下去的动力。

    他会在一个人的时候不停在脑子里回放,想林言话时的神态,低低的温和的嗓音,或者反复琢磨当时自己的回答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会让林言不高兴。

    这场短暂的幻梦实在太令人沉迷了,叫陆含谦都几乎忘了林言订了去北京的车票。

    他还留在澜城这半个月,只是做些最后的交接工作。

    在第十二天,林言果然朝陆含谦提出,明天不用再带脉动过来了,他要离开澜城。

    他朝陆含谦递过一张名片,是助理的:

    “你可以给这个人电话,我交代过他了。如果你愿意,他会帮你找一所成人大学,学些法律知识,等考到律师证,就可以进事务所实习了。”

    他笑了笑,补充:“那会比穿着玩偶服发传单轻松很多。”

    陆含谦全身都冰冷了,像被人从头到尾泼了盆凉水。

    但他只能僵硬地接过名片,甚至勉力笑了笑,朝林言道:“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