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破蛹
季秋寒再次陷入那场诡异的幻觉。
照片里,被肢解的断臂忽然诡异地抽搐两下,猛然跃起破出平面,腐烂臃肿的死手一把攥住他衣领往下拽,漆黑的瞳仁边缘如细密万针,骤然紧缩成黑点。
环境变得熟悉,
腥臭,漆黑,视线昏暗。
这场梦他做了十几年。
他的脚边依然扔着一个不大的黑色箱子,这箱子在他无数个混乱的梦里反复出现,可这次他却隐隐有种恐慌的压抑感,不得已而喘着低而沉的呼吸。
他试探的踢动它,而就这一脚,仿佛推倒了一局铺天盖地又复杂庞大的骨牌首棋,一浪接着一浪,翻倒箱子砸倒下一个,波散的撞击声响以他为圆心向四周轰然炸开,视线及远,目之所及漫山遍野,是犹如爬虫出巢般数以千百计的黑色箱子。
以往的梦境往往在这里戛然而止,而这次不同,这些黑色箱子们开始躁动不安,震荡磕碰,甚至开始从缝隙孔洞渗挤出黑色液体,它们粘稠,腥糜,迅速鼓胀成泡,又以畸形的生长速度成为无数双残肢断臂。
肢体诡异的以森白的手指或脚趾立地,中央的青年如被陷阱倒吊的脆弱羔羊,围猎杀剿,静待一声令下。
“秋寒?季秋寒?”
手臂被抓,季秋寒猛然从幻觉中惊醒。
是组长赵和。
“都散会了,我知道最近案子进展不顺利,压力太大,但是你掌心都快抓破了,....你可是咱们队破案的希望啊,再现在三个人都有了眉目,心态不能崩啊!”
季秋寒低头去看,原来是不知觉的用力过猛,指甲穿透文件页刺进掌心,留下四个颇为狰狞深红色的凹印。
他松开手,释缓迟钝的疼痛挑拨神经,是因为他在失控,所以那些他臆想出来的箱子也跟着失控了么?
会议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赵和又拉着椅子坐着凑近了些:“我刚才把那帮崽子都发出去了,见你没走就坐这儿等你,秋寒,哥跟你商量个事呗?”
见季秋寒不语,赵和习惯了,掏出手机道:“秋寒,这两天二队晚上的班能不能帮我盯一下?就是跟汪明女朋友的那队,我老婆快生了,孩子头大脐带又绕颈,我老婆情绪很不稳定,家里父母照顾不过来,我实在不放心怕她一个人在医院,要是晚上万一突然要生…”
赵和着着就开了手机相册,眼睛也跟着亮起来,语气溢满了将为人父的喜悦:“瞧,这就是我快出生的宝贝闺女,她妈非是个男孩,我一定是个女孩,你看这手长这么秀气,怎么可能是个完蛋子?而且我老婆怀孕的时候我就做过梦,我梦见我带我闺女上幼儿园,保佑保佑,要老天真给我个宝贝闺女,我能把烟给戒了…”
赵和提起女儿就不住,也忘了他身边那个一向少言冷语的青年不一定想听这些炫耀的碎叨。
而季秋寒的目光停在那张B超照片上。
一个轮廓已经清晰可辨的婴儿,她的手羞涩的捂住了下巴,安静而恬适的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等待分娩那日,黑亮的眼睛将会在第一时间,看见可以为她奉献全部爱与生命的父母。
季秋寒胃里一阵抽搐,翻江倒海,他强压下不适答应了赵和,几乎是夺门而出。
“谢谢啊季,没想到你平常冷冰冰的,其实还是很……哎!—你去哪啊?到时候哥请你来参加我闺女的满月宴啊!”
一冲进卫生间,季秋寒便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他早饭本来就没吃多少,几次之后再吐出来都是苦腥的黄水,可是胃像是被人攥住强迫挤不停的挤压,他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颓然的坐在马桶上。
他摊开掌心,指印所在,仿佛还残留着一个脆弱生命的温度,季夏拉着他的手抚摸着少女微微隆起的腹。
“是不是不可思议?这里竟然有了一个生命……”
“干嘛总是丧着脸,你不喜欢你的侄女么?我要生气了!你摸摸看,现在她会动了,…哈哈,你惹她生气,她在踢你…”
而现在,掌心只有他拭去的胃液与胆汁,苦黄掺杂,稀腻作呕。
是他把这一切都毁了。
如果那天深夜他没有赌气的离家出走,季夏不会托着怀孕的身子出来找他,如果活着的是季夏,那么她一定会是个好母亲,把孩子教导的如她一样善良而温柔,而他却把她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在那条公路上推向了死亡。
一直以来,他之所以能够在一桩桩棘手复杂的刑事案件中,以远优于常人的清醒与冷静抽丝剥茧,是因为他的共情能力很差。而这次与上次那张相似的脸,都让他的记忆一次次陷入更纵深的狂躁与混乱。
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关于那一段的记忆本来就是个黑匣子,他自己也无法开的黑匣子。
当年的5.23案,除了那张监控里模糊的照片,狡猾至极的凶手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证,活下来的季秋寒。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他却毫无作用。
因为那段记忆消失了。
关于在那三十天,在那个罪恶的乡下平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被一双手永远锁进了密不透风的黑匣,如当年在坑中刨出的白骨堆,黑匣锁着三十六具七零八落的冤魂,静静躺在他的记忆里,随着每一次的发作,向这个无用的幸存者,眨着凄厉而怨恨的眼睛。
胡乱擦掉手上的污秽,季秋寒犹豫良久,最终摁下了通话键。
“叔,是我。嗯,不太顺利,我们找到了一个幸存的女性,但是她从凶手手下逃脱后患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抵触和任何人交流,我们请了三个心理医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开口…”
“您还记得当初给我看病的那个心理医生么?我记得您提过他是A市的,现在只有请他试试看了,…没事,我有分寸。谢谢叔,最近忙,等回去了就回家吃饭,代我向兰姨问好。”
不一会,那边的李国毅就发来了一张名片,
中午出警局的时候,江湛那辆骚包的车就停在单位对面,易谦降下车窗:“季哥!”最近季秋寒的情绪不太稳定,江湛只要有空都会过来接他吃饭。
江湛远远的瞧着人过马路,比前两日还瘦几分,腰间扎进去的衬衫褶子都多了好几条,黑色飒利的皮带圈围着瘦峭胯骨,晚上抱起来都硌手。
季秋寒一上车,就感觉到江湛要开启训人模式,干脆赶在前面开口:“去哪吃?我有点饿了。”
他一直食欲恹恹,江湛一听果然忘记“瘦了”这件事,:“回家吃,周域带着那个他家兔崽子‘登门致谢’来了。”
江湛着,看季秋寒脸色不太好,又问了几句,他都是案子上的事,十月份的阳光折射在车窗上,指腹摸上去带些深秋凉意,季秋寒抿了抿唇,还是没开口今天的事。
江湛见他一边答一边出神,喟叹一声,想训又舍不得,只好道:“累了就先靠我睡会吧,你这警察天天的干的比总理还忙,真是专门派过来磨我脾气的……”
“嗯。”季秋寒低了低肩靠过去,江湛西装外套上有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与他身上的一样,两种相同的味道在鼻息间沉淡的缱绻,他的确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