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最后的雨夜(中)

A+A-

    巴清平看着季秋寒一把抓上车座上的邀请函,那是从杀人网站最后一次的更新页面上印下来的。

    ——我们将在最后一个雨夜,落下帷幕。

    “季队!你要去哪儿?!”

    “你们在这儿守着。”季秋寒只匆匆扔下一句,他连伞也没拿,反手关闭车门的沉重闷响将车内车外的世界分割成两个,季秋寒整个人隐没在瓢泼大雨里。

    “..巴师兄,季队的脸色好可怕!是不是其他组出了什么情况?没道理啊..那季队应该给我们讲才是啊...。”

    巴清平没话,目光所追,季秋寒的身影随着一辆停下的计程车,在一眨眼间,车尾的红灯明灭,就彻底消失在沉郁的雨夜中。

    在寿宴即将进入尾声时,

    清迈也下起了一场淅沥沥的夜雨。

    易谦脱去了西服外套,撑着手,看着颂秋就坐在桌前,纤白如葱尖的手指,正装着一颗颗子弹,与他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对比,着实让人觉得接下来的一场颠覆有多惊心动魄。

    易谦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你的人已经到位了,我的人在路上,现在察昆的那栋宴会楼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你的黑领军都在等着你一声令下,你就坐在这里?”

    几日来的秘密洽谈,颂秋怎么能不了解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为何不耐,他轻笑了一声:“你放心,你不用在这里看着我,我保证,今夜的江先生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既然你们帮了我,我答应你们的自然也会遵守承诺。江坤虽然死了,但他在墨帕宝石矿区安插的眼线、混进去的美金数量、具体去向,还有他手里握有可以指证你大姐参与运毒的证据,我都会一并交给你,随你们处置。并且我向你保证,今后我的货一定不会出现在你们江家的地盘。”

    颂秋天生着一双偏向中国人的丹凤眼,眼皮很薄,央求的时候如含泪的蝉翼楚楚可怜,如今冷下来,就像覆着一层黑色蜘蛛触足下密密麻麻的细绒刺。

    易谦其实对后面一条不抱什么期望,他收到络腮胡的讯息,肩膀的线条稍许松下来。

    “你会遵守承诺就好,我还不需要你来保证我哥的安全。我们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够久了,明天一早我们就会离开清迈,你父亲的旧部不少都跟着察昆一派,利益勾结,到时候能不能全部吃下你哥的势力,在金三角站稳脚跟,就看你自己的了。”

    枪里的子弹快装满了,颂秋停了下来:“察昆杀死了父亲,我会杀了他,我是在为父亲报仇,那些老家伙理所应当的应该跟着我。”

    易谦本来欲走的脚步被他这句话绊住,回头蹙眉道:“..你是,是察昆杀死了蒙猜?可蒙猜不也是他的父亲?”

    易谦记忆中的蒙猜是个年过五十仍旧高大魁梧的男人,在路德维西的资料上,虽然提到了蒙猜突然因病去世一事有蹊跷,但事过已久,如今金三角早已被他儿子察昆重开局面换了天地,又有谁会去追究一个已死之人呢。

    颂秋自顾自的:“察昆杀死了我的爱人,把我抢走,关进他的笼子。他虐待我羞辱我,盲目扩张鸦片种植区和武装势力,不过都是嫉妒父亲比他先一步拥有了我,而他不能。”

    颂秋像诉着寻常往事,冷淡的神情全然不像刚才在宴会厅时的唯唯诺诺。心中也曾猜想过他们之间违背伦理的关系现在被倏然落实,易谦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像潮涌退去的海水。

    还好此刻,手表已然转到整点的指针,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我会盯着警方按照你的计划行动,也会如约帮你拦下察昆的人,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预祝今晚一切顺利。”

    在同一片夜幕下,随着中式宴会厅里扮风骚的女伴手里香槟乍响掉落,碎裂发出的一声尖叫。远在遥远的A市,远比清迈的雨要下得大的多的夜里,季秋寒独自一个人到了景江大厦楼下。

    景江大厦周围是一片荒凉的工地,大厦也尚未正式竣工,它实际上就是一幢依附在与它紧密相连的新建购物中心的写字楼。

    季秋寒的手机被方斌用警局的设备监听,他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冲进未竣工的大楼。

    水泥楼梯上还堆着不少建筑垃圾,季秋寒的神经被苏娜此刻的安危牵扯地犹如紧紧一束即将崩断的钢丝,他已经失去了季夏,他无法接受苏娜在他的眼皮底下再出任何意外。

    他急促地喘息上楼,回荡在黑暗中空无一人的楼梯上,像怪物蛰伏在角落的翕息。

    心下刚数到十二楼,他就听见一声钢管敲击在骨骼上的闷响。

    “方斌!!”

    昏暗粗粝的水泥地上,吴储被反绑着双手,从头流下的鲜血顺着紧紧勒在嘴上的黑色胶带,淌进青筋暴起的脖子里。

    吴储看见季秋寒,惊错地眼睛一下子骤然睁大。

    方斌站在他身后,神情冷然地手持着一截钢管,

    “季哥,你终于来了。”

    方斌踢了踢脚边狼狈不堪的吴储:“这儿有个人一直在担心你,不但悄悄跟踪了我,竟然还想着提醒你报警。我跟他赌,赌只要拿一个苏娜威胁你,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让你不顾一切,乖乖按照我的做。”

    “吴储,看见了么?我赢了,你的季队还是来了。”

    季秋寒镇下心神,环视了这空荡的一层,并没有苏娜的影子,外面是电闪雷鸣。

    “方斌,你想要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事,别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方斌笑了一声:“你是吴储无辜么?季队,如果你知道他为了得到你,制造了高架上的那场车祸想要干脆的杀掉江湛,只可惜江湛没死,只死了一条狗,你还会觉得他无辜么?...当然,我也要谢谢他,如果不是他找他的叔叔帮了我一把,你的保护伞又怎么会那么着急的去泰国,好给我留出好好跟你回忆回忆过往的机会?”

    季秋寒握紧了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斌哼笑着:“季哥,其实我也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叫我去你家办案,我就不会有机会查到江湛的行程和那份墨帕矿区的所有权归属,就不会有资本和吴储做交换,这一切恐怕都要推迟了。”

    “....是你,”

    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在这一刻被始作俑者亲口揭露,季秋寒眼底冷色蔓延,看着面前陌生的方斌:

    “所以江湛发生车祸和同一晚悦山被举报的这两件事都是你在幕后主使的。你利用吴储,利用失势的吴达山想要东山再起,让他与江坤搭线。江坤早就不满江湛撤手毒品生意,可他了解江湛,知道用江晚来威胁他是最有效的。他们投靠察昆,用你提供的文书,将毒品混进江晚名下的宝石矿区,再掩人耳目的运输到各地。这就让江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坐实了名下产业参与运毒的罪名,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江湛妥协,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你推波助澜下的结果。”

    “季队,你真的聪明。”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季秋寒冷冷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一过,察昆和江坤都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无论他们曾许诺过你什么好处,现在你什么都得不到了。”

    “哈哈哈,”方斌垂着头,胸腔里震动的笑让人觉得有种颓败的失常:“季队,你看看你现在的话,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永远一副正义凛然的季队么?你面向国旗发的誓呢?还是...,其实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冷血又残忍,...只是你不记得了。”

    “其实我只不过是想让江湛暂时离开罢了,那个男人实在把你保护的太好了,我怕他真的会把你治好了,所以我等不及了。刚好,吴储送上了门几个可以利用的人,就顺手了。”

    “呃——!”地上的吴储肩膀抵地,他试图挣扎地撑起上身,却被方斌一脚狠狠踩下了脊背骨,发出一声剧痛的闷哼。

    季秋寒的声音警告:“方斌..!”

    可方斌却转而看向了他:“季队,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想要保护你呢?”

    方斌的神情失落:“...为什么你可以被那么多人保护,季夏姐、李国毅、贺兰、郑局、苏娜,江湛,还有现在这个只要骗偏他能得到你,就会轻易上当的傻子。”

    “你有这么多人保护,可我只有我姐姐啊...,你怎么能...!”

    方斌低头紧紧咬着牙,可季秋寒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方斌,当年的5.23案你和你姐姐也是受害者,你尝过亲人被夺走的痛苦,你既然见过季夏,就该知道苏娜是我唯一的寄托,知道她活着对我来有多重要,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季哥,” 方斌回过神,:“我当然知道苏娜和季夏长得像了,也知道你看到她一定会惊讶,实话,当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惊呆了,她和季夏姐真的太像了。所以那次我们去医院提审,是我故意让你看到了她,我知道,只要你见过她的样子,一定会想尽办法把她调在自己身边,亲自保护她。”

    季秋寒心神皆震,他把苏娜调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难道方斌在四年就已经开始这谋划这一切了。

    他突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方斌的那年,他还只是重案组的一个警察,方斌入队,喊他季哥,问队长以后可不可以跟着他那组。

    “...你从一开始见到我就认出我了,你认出我是季夏的弟弟,我们曾一起被赵永林关在那间屋子里,你做这一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季秋寒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从那天在方斌家看见摔碎的相框,他心中就隐隐有了预感,就在几日之前,他在梦里彻底看清楚了那条公路上慌张奔逃的姐弟,让他更加确定他不是5.23案中唯一的幸存者,在那条公路上,逃跑是人是方柔,她牵着他的弟弟,年幼的方斌。

    “我做的可不止这些。可我费力接近了你,却发现你是真的忘了,你不记得我们在赵永林手下经历的一切。我跟着你破案,观察你在每个案发现场的反应,但是很快我又发现,季队,那段记忆的封锁也剥夺了你的共情能力,你之所以能在每桩案件里保持绝对的冷静与缜密,是因为你根本就代入不了。你完全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它们都无法刺激那段沉寂在你脑海中的记忆。”

    季秋寒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他猛地抬起眼睛,看方斌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7.11的六起杀人案是你炮制的!!”

    “那个杀人网站幕后的撰写者就是你!所有的死法都是你规定的,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熟悉,因为除了我,活着的人只有你见过赵永林当年是怎么一个个残忍杀害了她们!你用一模一样的方式,杀掉了那些无辜的女孩,..你疯了!你只为了刺激我?!”

    季秋寒怒不可遏,冲上去攥起方斌的衣领:“你这个疯子!!你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你用六个无辜女孩的性命,就为了让我想起来一段痛苦的记忆?!我的手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败类!!你还做了什么?你是怎么威胁那几个学生,让他们按照你的指示去杀害那么多人?!”

    面对季秋寒一连串愤怒的质问,方斌拎着钢管,抵在地上。

    “我没有威胁他们,陈金伟他们也不是为了我去杀人,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在5.23案中死去的亲人。”

    方斌抬起眼睛,近在咫尺的看着季秋寒:“季队,这世界上不止只有你一个人有爱你的姐姐,他们也有唯一的母亲、相依为命的妹妹,也不止只有你一个人沉湎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里。十六年了,赵永林了无音讯,或许他早就在逃亡的路上死了,可他们的亲人,却至今都没有找回一具完整的躯体。”

    “赵永林犯下的罪得不到他应有的审判了,而人在无法为自己挚爱的亲人报仇时,就会无比痛恨自己的渺和懦弱,这种恨扎进心里,遮住眼睛。或许陈金伟他们的仇人是杀害了他们亲人的赵永林,可我仇人的是你。我只是利用了这一点,把他们聚在了一起,把无处宣泄的仇恨聚在了一起,我们都忘不了。”

    季秋寒攥紧的骨节爆出青色的森白:“他们才二十多岁,你把他们的人生全都毁了!变成和赵永林一样被全国通缉的杀人犯你就满意了?!他们以后的人生都将在牢狱中度过你知不知道!!”

    “那又怎样?”方斌反问:“季队,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质问我?到底,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我惨死的姐姐报仇。她为了养活我,去给男人洗脚,被一帮人渣强行注射毒品,我答应只要我长大了就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可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都是因为你——!”

    方斌眼底肃杀起一片阴鸷:“——是你把这一切都毁了!把方柔和季夏重新拖下地狱的人,是你不是么!!”

    脑中的黑匣子流出了血,季秋寒的身形倏然一震,眼眸错愕。

    “怎么了?你开始想起来了?我们四个是那间屋子里最后活着的四个,我们被关在一起,赵永林让我们帮他埋尸、清理地板上的血迹,我们商量一起逃跑,季夏带着你,方柔带着我。”

    “可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赵永林出去的那天,你却因为害怕躲在了衣柜里,赵永林发现了你,季夏让我们先跑,她回去找你。我和方柔已经跑到我们约好的那条公路上了,却被你——!”

    方斌着着便红了眼睛,眦裂的眼底是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血色:“是你出卖了我们的计划!你带着赵永林追了上来,方柔为了隐藏我,被你们重新抓了回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胡什么!!”

    季秋寒满目仓惶不堪,他坐在赵永林的车里。

    他坐在赵永林的车里…

    的他哭着对旁边开车的男人:“他们会跑到最近的公路上求救...”

    方斌的手摸上裤兜里的遥控器:“可我怎么可能抛下我姐姐呢,我趁着夜色跑了回去,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赵永林像垃圾一样扔在外面的黑色塑料袋里,是我姐的被砍下来的手和脚。”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爱我了,都是因为你的懦弱!!你怎么能不下地狱呢..!可你猜我在窗沿偷看见了什么?——那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

    话落,方斌用力按下了按钮,整座大厦所有的临时照明设备在一瞬间全部熄灭,恍然一声,远处大楼外壁的升降梯里,亮起唯一惨白的光。

    苏娜被绑在中央的椅子上,狂风冷雨从缝隙席卷,那张与季夏相似极了的脸孔,正惊恐地朝季秋寒呜咽。

    “季夏——!!姐——!!”

    季秋寒如疯了一样要冲上去,被方斌一把用钢管死死锁住了喉咙,他的膝盖猛然磕在坚硬的石灰地,跪在地上。

    “季队,那些日子里季夏姐常常安慰我,我们一定会逃出去的,为了你,为了她腹中的宝宝。你很爱她吧?可你是怎么报答她的?”

    “你还记不记的你举起斧子,一次次重重地落下,是你亲手生生剁碎了季夏腹中的孩子,季夏痛苦的惨叫你还想得起来么?午夜梦回,你还记得她那样央求着你停下来么...,”

    方斌板过季秋寒的下颌,朝向苏娜的方向。

    “在江家看过你的病例我才知道,原来让你忘了这一切的人是季夏,你真的很听季夏的话…,可我也终于找到了让你下地狱的方法...,现在季夏就在你眼前,你犯下的罪恶,会全部想起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