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情妖祖多情妖(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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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擎渊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落泱脸上的脆弱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止白呢?”落泱终于开口出了这几日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像沙子磨过粗糙的砖墙。

    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咽喉,这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坏了。

    也许是被烟熏的,也许是被火烧的。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他……”擎渊没想到他一觉醒来问的就是那个人类。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想跟他道歉,想那只是自己的无心之失。

    他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听话要跑回来,又想一把抱紧他谢谢他救了自己。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做,他在落泱那毫无波澜的目光注视下,脚下仿佛生了根。走不开,挪不动。

    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爱着他啊。

    因他的痛而心痛,因他的泪而心焦,因为他而整夜无法入睡。

    天知道在他昏迷的这几天里,他忍受了多少内心的折磨。

    他待在他的床边,用灵力给他治疗,向上天,向那些他曾经看不入眼的神明们祈祷,祈祷他们能保佑他挺过去。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他醒过来,自己就给他一个承诺,承诺如果这一次战后没死,他就跟她好好地过下去。

    就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辈子。

    他会忘了盼兮,全心全意地待他。

    可他还是失算了。

    他无数次把他弃在身后,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站在原地,等着他回来。他却忘了,落泱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疼痛,也会麻木。

    他以为他会一直在原地等自己,却终于发现他并不会永远等在那里。

    “止白呢?”落泱固执地,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你先吃点东西吧。”擎渊避开了这个话题。

    “我问你止白呢?”

    落泱第一次敢这么大声地冲擎渊话,也许是以前他伏低做的态度太深入人心的,突然来这么一句,让擎渊有些诧异不已。

    但他从来就不是软弱无力的羔羊啊,他是有着锋利爪牙的雪狼,只是在自己面前收敛住了尖锐的牙齿与利爪罢了。

    “他活不了了,你不用再管他了。”擎渊拿着勺子在粥碗里搅动,调羹碰撞着碗壁,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撒谎。”落泱道。

    “是,我撒谎。”擎渊把粥碗一把放回桌上,脸色有些不好,“可夏王朝指名要把他交出去,他杀的是皇帝的儿子,不交了他,那边不会罢休的。”

    “就算交出去他们也不会罢休的。”落泱气得差点喘起来,他努力地,怀揣着最后那丝期盼,对擎渊道:“他救了我们的命。”

    “他谁也救不了。”擎渊心里头骤然十分烦躁,烦躁得恨不得摔东西泄恨。

    “我带他离开,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我保证把他送得远远的,再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他。”落泱立起上身来,语气软化下来,甚至像在恳求。

    擎渊舌根有些发干,苦涩的味道在他嘴里蔓延开来,麻痹了他的声喉。

    找得到的,袖里乾坤已经出世,明那个姬丰云不是寻常人。道祖的法器在手,连他都不敢与之相抗,更何况其他。

    他该怎么告诉他,如果不交止白出去,要交的就是他落泱。

    夏王朝想逐步分化他们的力量,即使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

    他当然知道他们不会罢休,也知道交人只是权宜之计。

    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落泱去送死。

    如果一定要牺牲的话,那就牺牲止白吧。

    落泱要恨的话,就恨他吧。

    苍鹫山里,有一座山峰,名为苍牙。

    山顶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地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

    这里,被擎渊看中,选为了此次的行刑之地。

    止白身上被捆着绳索,很普通的麻绳。用来捆最弱的妖类都捆不住,可他只是个人类。

    所以他逃不掉,只能跪在这里,等着来自妖祖的判决。

    擎渊手中拿着剑,很普通的一把剑,用来杀他,已经足够。

    “我想见他。”

    擎渊低头看去,看着出这话的那个人类。他白发上染满了霜雪,脸蛋冻的发紫,整个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偏偏他还一副不服输的模样。

    “他受了重伤,起不来。”

    一般像他这样孱弱的人类,擎渊是决计不会放在眼里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他轻轻松松便能捏死的人类,却入了落泱的眼。

    如果自己在落泱带他回来时就杀了他,现在落泱的眼睛不会为他而停留。

    一想到与落泱的争执,一想到这个人类在那个人心里留驻,他心里的嫉妒就像脓水一般流了出来,腐蚀着他的心脏。

    “你根本没有告诉他,你准备杀了我再跟他,你真卑鄙。”止白上一次这么硬气,还是在他上次差点死落泱的时候,他所有的坚持与勇气,好像都倾注在了那一个人身上。

    高高在上的妖祖,何时被人这般羞辱过。擎渊冷笑道:“你本可以不用回来的,是你自己偏要回来。你杀别人,我杀你,有何不对。”

    “如果我不杀他,落泱就死了。是你亲手把他推过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想去救你,你却把他推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止白越越激动,眼白泛红,跟他本就有些发红的瞳仁映衬在一起,越发显得癫狂。

    擎渊张了张嘴,想没有。他没有想要害落泱的意思,他只是没有看清,他只是,那时候想保护好盼兮,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

    “你要杀就杀吧,我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死了。是他救了我,我还他。但你呢,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心安理得地承受,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止白撑着站起来,往他走过来,一步步逼近,“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其实你才是配不上他的那一个。你这么无情无性,冷情冷心的人,怎么配拥有他。”

    “闭嘴,你给我闭嘴。”擎渊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话语逼到这个份上,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怒喝道。

    “你应该一个人孤独终老,离他远远的。”止白越走越近,所有的怨气与怒气都爆发了出来。

    他可怜着自己,可怜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这一切的悲愤,都化成了对面前这个人的怒火。

    “不要再了!”擎渊下意识将手一送,接着他便看到那人脸上的表情一怔,然后愣愣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一柄剑就插在他胸口,而剑的另一端,握在擎渊的手里。

    擎渊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看着他的生命从他身体里流逝。

    直到他仰面倒在地上,那个伤口依然存在着,往外咕噜咕噜地冒着鲜血,直到再也冒不出来。

    擎渊扔了剑,心底划过一丝茫然。

    他已经做了他该做的,可他也终于明白,在他心里承认爱上落泱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了。

    落泱没能见到止白最后一面,他等来的只是擎渊转达的消息。

    “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擎渊这样对他。

    落泱推开他,往门外跑,他赤着足,披头散发,宛如疯子。

    “尸体我已经交给应天阁了……”

    擎渊杀过无数个人,害过无数条性命,可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落泱捂着脸,瘫坐在地上。

    擎渊看见他在哭,泪水从他指缝间渗出来,沾湿了他的衣襟。

    就在擎渊终于看不过去,走过去想把他搀扶起来的时候,他听见落泱轻轻地,开口问他:“擎渊,你已经不爱我了,为什么要把爱我的人都夺走。”

    他睁大眼睛,眼眶里含着泪水,那么可怜,又那么无措。

    他诘问着他,可擎渊答不上来。

    他想,我爱你啊。

    可他不能。

    他想,对不起。

    可他也不能。

    直到飞雪落满肩头,直到鞋面遍布冰霜,他都没能出一个字。

    黎郁与盼兮作为人质的身份,暂留在了苍鹫山。

    擎渊没心思管他们,也没心思管别的。

    他开始喝酒,就像很久以前的落泱一样,整日整日地喝酒。

    他大可直接走到盼兮面前,给她一把刀,让她从自己胸口捅进去,等血流完,等他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自然便可以成就她的功德,而他也可以完成他的夙愿。

    可擎渊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他大半辈子都在为盼兮而活,现在他不想这样了,他心里有了牵挂的人,他再也无法做到不顾一切。

    直到他发现落泱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苍鹫山后山里拴着的一匹马。

    止白的尸体被挂在夏王朝军队那边,曝尸于军前。

    落泱就那么一个人冲杀进去,闯进敌军的阵营里,带着一路的鲜血,如杀神一般闯进军队之中,将止白的尸体带了出来。

    擎渊想象不到他是怎么做到的,等他找到落泱时,他正在半山腰止白的住处后面,为止白的新坟添上最后一捧土。

    “我找回他了,入土为安,这是我能给他最体面的结局了。”落泱一身是伤,倚靠在石碑上,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擎渊,道。

    石碑是他用刀剑劈凿出来的,赶制得匆忙,但所幸还能辩明其上的字迹。

    “吾友止白

    ——落泱。”

    擎渊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看他从腰侧拿出酒囊来,开开口,饮了一口酒。

    “我不会再缠着你了,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落泱岔着腿,整个人都是颓废的。

    擎渊设想过很多次他们的分别,有他把他扔掉的,有他亲口了断的,然而他从没设想过,将这一切了断的人,会是落泱。

    这个人一直这样,缠着他,跟着他,也不走,骂也骂不退,让他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离开。

    然而,没有人是永远不会离开的。

    他终于倦了,累了,不想再跟着他了。

    擎渊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结局,却又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你好好照顾自己。”擎渊花费了所有力气,才出这样一句话。

    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应该要再些什么。

    他爱落泱,他爱他。

    多么可笑啊,他终于爱上他了。

    却也终于失去他了。

    他跌跌撞撞回到苍鹫山山顶时,迎面撞上的,是黎郁。

    在这种情况下,撞见的不是美人,而是这个自己一直都看不惯的家伙,这令擎渊多少有些不高兴。更何况他本来就不高兴。

    “滚。”擎渊撞开他,径直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黎郁试图拉住他。

    擎渊挥开他:“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他继续往住处走,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酒,很多很多的酒,最好把他整个人都醉死在里头,这样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不用想什么爱不爱的事情,他是妖祖擎渊啊,高高在上,无人可敌,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黎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道:“我觉得我应该要告诉你。”

    擎渊简直想笑,他决定否认自己刚刚的想法,黎郁比他还要婆妈呢。

    他转过身来,勾唇,皮笑肉不笑地道:“完快滚。”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落泱,我应该在很久以前见过他。”

    虽然这事擎渊没听落泱过,但这句话,显然不够引起擎渊的注意。

    “所以呢,完了?”

    “他的尾巴……”

    擎渊止住了步伐。

    “是我亲手斩断的。”

    擎渊站直了身体,脸上带着些许茫然,问:“你什么?”

    黎郁对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擎渊从未听落泱起过的故事。

    “商临,就是被止白杀死的那个人,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他自幼残暴,在他七岁生辰那天,应天阁奉命为他献上一份贺礼。”

    他只了个开头,擎渊却已经猜到了他要什么。

    “师父准备给他一张好皮毛,来自雪狼身上的皮毛。所以他带上我,去了雪山。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个雪山的名字,可我记得那里有天火灼烧的痕迹。我偷偷离开师父,沿着路上发现的兽类脚印,找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有一只雪狼,还有一只重伤的大鹏鸟。”

    “那是我……”

    “那时候,我第一次遇到那么奇怪的事情,一只大鹏鸟,华丽而高贵。还有一只会话的雪狼。”

    擎渊觉得喉咙里发苦,苦涩的味道从舌根开始蔓延,很快便连舌尖都是这股味道。

    “我无意伤害你们,他也不想与我为敌。我,来了很多人,这里很快便会被发现。他跟我,他不想被发现。我,我需要很好的皮毛。”

    擎渊听着他出令自己无地自容的话。

    “于是他告诉我,拿走他的尾巴,这是他身上最好的一部分。作为回报,让我引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