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故人往事,元婴一劫
陆照旋不是第一次踏入生死玄关, 过往千余载,她有无数次不得不踏入的理由。
但这是转世后的第一次。事实证明,顺风顺水只意味着凶险还未降临。
她仿佛潜入最深沉的邃渊, 所有感官在此消失,只剩下一段渺茫空远的意识, 悠悠而荡,去往远方。
在无边的黑暗里,她听见歌声。
“栖鹘叫层崖,乱星堕林莽, 无入夜转深,岩洞孤泉响……”
她睁开眼,重回数百年前, 尚未凝婴, 借寄为门客的邓家一夕间为人血洗,连门客也不被放过。她逃了十几年,始终没能摆脱追杀。
濒临绝境时,她逃进茫茫山林,寄希望于自己不要被追到、不要被找到, 却不知连遁入山林这件事本身都是猫捉老鼠的戏耍。
陆照旋轻轻抚着自己的掌心,发现自己在颤抖。
夜色如墨, 山林无人,一切静寂得让人惊恐。
唯有远处的歌声渺渺,似从幽冥而来,欲招魂而去, 在这莽莽荒林中昏惨惨慑人。
这是她平生离死最近的一次,也是她平生最恐惧、最卑微的一次。
即使明知是虚渺幻象,明知一切已经过去,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栗。
陆照旋静静地听着,任月光幽幽下照,映出她惨白的容颜和虚弱的身形。
“秦飞臻,你是否知道把骨头一寸寸断的感觉?”她忽然开口,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似乎生怕惊扰了谁。
那歌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是否知道烈火焚烧元神的感觉?”她声音稍高了一些,这高声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她声线的颤抖。
颤抖但冷酷。
歌声明显地顿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
“你是否知道,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这时深沉得像是暝夜里奔涌的洪流,“你很想知道吧?当初你是这么对我的。”
也是……这么做的。
陆照旋抬眸,目光清亮胜月光、锋锐如刀光,迸发出那单薄虚弱的身形所难想象能有的气势,好似蛰伏的凶兽乍然苏醒。
她唇角微勾,不带半点笑意,“今天我就教教你,什么叫如愿以偿!”
一切倏忽散去,她又坠入无边黑暗。
“那些本该是你的,却最终落在别人手里,你为何能轻易放下?”
“我确实为之努力过,但那不是我的东西,只是我想要的东西。”有人声如春山清溪,似想为她抚开不平,“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
“阿陆,看开一点。”
这安抚她的是谁?这着功不唐捐的是谁?
她似乎记得,却又似乎全忘了,朦朦胧胧的,似有迷雾厚厚地遮住了某片记忆,她想去探,却抓不住、拨不开。
能抓住的、紧握的、确定无疑的,唯有那跨越记忆、跨越数百年、跨越前世今生也抹不去的怒火,仿佛要将她自己焚为灰烬。
狗屁的功不唐捐,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就是有人可以轻践踏你求而不得的一切,这世上就是有无穷多无能为力,这世上就是有功必唐捐。
她不信这狗屁的看开。
没有人会为她准备、没有人为她双手奉上她想要的东西,他们甚至还想抢她的东西……那她就自己去拿!
没有谁能让她放弃,也没有谁能让她看开。
非至执着无以求道,又何来看开一?
陆照旋听到自己一字一顿。
“我不甘心。”
一切都远去了。
唯有一道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陆,你才是对的。”
陆照旋忽见无限光明,秀丽的女修气息微弱,软软地倚在她怀中,眸光如水,奄奄一息。
她望着怀中人,五指陷入掌心,殷红顺着指缝滑落。
“谢镜怜,”她一字一顿,“我竟然把你给忘了。”
一切褪去,陆照旋猛地睁开眼,邪修还在逃,遁光卷着她飞渡万里。
邪修边逃,边向身后紧紧不离的遁光叫嚣,“爷爷和那朝家不过是各取所需,不与你们洞冥派硬抗,所谓贼不走空,不过带个女娃去,你这后生追得这么紧,连朝家也不顾了,莫非她是你情人吗?”
封祀寒没有理他。
邪修知道这些名门弟子自诩身份,不会与他歪缠,这只会让他耍嘴皮子时更开心。他这种人所不容的亡命之徒,快活就够了。
何况,他在朝家阵法里仔细观察,这女娃天资之佳千载难逢,不趁着还没凝婴掳走炼功,那简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害。
他正肆意飞遁,忽觉顶头一阵天地伟力翻覆而来,仰面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雷云密布,遮天蔽日,白昼无光。
他惊恐无比,朝遁光里一望,恰见那女修回望,剑光自遁光而起,一瞬破开遁光,化为白芒百丈,伴着九天雷音一道隆隆,朝他丹田狠狠落下——
一代元婴大修、面对封祀寒也敢挑衅的亡命之徒,顷刻化为齑粉!
远处的灵光顿住了,远远而望。
暗光化去,陆照旋立在半空中,抬头望了越发沉凝的雷云一眼,神色自若,“妹将要渡劫,还请师兄为我护法。”
“可。”封祀寒遥遥而应。
陆照旋就地而坐,迎接她前世今生第一次雷劫。
元婴共有三劫,雷、风、火,俱起自心海,元婴也被称为炼心期。前世陆照旋凝婴两百余载,始终不敢一试,盖因她自知神通不足、底蕴也不够,旁人借宝物可消解的隙,于她都是致命之伤。
这一世,她根基扎实、功力沉凝,更兼阅遍洞冥派典籍,对道法更有领悟,纵使事发突然,也有不胜算。
雷音隆隆,有形无形间,直朝她落下!
陆照旋只觉神魂“嗡”的一声,沉入心海,似风摆荷叶时的露,虚渺渺、又痛到极致。
她想起从邓家逃亡、从无安生之日的十九年,想起秦飞臻,想起走投无路时荒原的歌声。
秦飞臻的歌声。
对她来,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起骨头被一寸寸断时的痛不欲生,想起烈火焚烧元神时几乎要消逝的意识,想起死去活来的绝望——字面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秦家有一门绝世神通,叫做存元万生术,能锁住他人元神,纵是将其化为齑粉,只要卡在此人元神尚未消散的那一刹那运起,便能刹那铸就新躯。
表面上看,此人除了比之前虚弱十倍外,似乎毫发无伤,实际上,这人却已经真真正正地死过一次了。
故而,这门神通又叫做死去活来之术。
陆照旋有幸亲身体验了这门神通的玄妙。
她死去三十六次,又活了三十六次。
她尽力了。
落入秦飞臻手中后,她用尽了一切手段,逃不掉、不过,她绝望了,想放弃。
她很少求人,那是唯一一次求饶,她求秦飞臻给她一个痛快,他们并无深仇大恨,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实践这种高妙的神通。
但秦飞臻没有理会。
所以陆照旋不会放弃,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哪怕一刻有过“放弃”这个概念。
在第三十六次死去活来之后,她成功蛊惑了秦飞臻——以这位名门弟子不屑一顾的旁门左道之术。
然后杀了他。
“阿陆。”
陆照旋疑心自己在痛楚中失去了神志。
“阿陆。”
她的神魂似本能般随着这声音寻去,仿佛流水自崖边跌落、瀑布一跃而下般,一切豁然开朗。
隐隐约约有人影立在她面前,朝她盈盈而笑。
陆照旋一字一顿,“谢镜怜。”
“如何确定是我?”人影绰绰,声音渺远,却仿佛春风拂过花瓣,温柔如梦。
陆照旋嗤笑,“除了你,没谁这么傻气。”
没有谁会像谢镜怜一样温柔以对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像谢镜怜那样毫无戾气。她清透得好像溪泉,温柔得好似春风拂细柳。
不像赵雪鸿,不是那种掩着威势和冷酷的温柔,谢镜怜是真的热爱这个世界、怜惜每一个人。
谢镜怜微微一笑,没有半点火气,“你比我预计更早渡劫,我还以为你传承不继、根基有瑕,还得再盘桓几百年才能走到这步呢。”
陆照旋沉默了一会儿,“我转世重修了。”
谢镜怜比陆照旋想象中更惊讶,或者震惊,“什么?不可能!这五百年里,我一直都留意着,你若转世,我必能知晓!”
“所以,”陆照旋缓缓道,“你死后没有转世,留在鬼府阴间了吗?”
“没错。”谢镜怜轻描淡写,“我所经历的一切铸就了我,倘若转世,便是将我的存在全然抹去,而新生又未必能如我所愿,何必呢?”
“鬼府有十殿阎罗,俱为蜕凡,我如今是第三殿阎罗,号为宋帝王。”谢镜怜凝视着她,“我一直留意你的消息,若你陨落或渡劫,我必能寻到你。可你你转世……”
“我是以纯元弥生符转世的。”
“纵使如此,也该在鬼府留下痕迹才对。”谢镜怜蹙眉,“除非是因为……”
“我转世后一度忘记你。”陆照旋静静道,“只隐约有个印象,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始终想不清,直到先前踏入生死玄关,这才忽然忆起。”
谢镜怜不语。
“看来你猜出缘由了?”
周天摇摇欲坠,似要散去。
“在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一人。”谢镜怜的声音时断时续,“若谁能让你的转世瞒天过海、连我也不得而知,那就只有他了。”
惊雷鸣于九天。
陆照旋猛地睁开眼,唯见天光破云。
只有那隐约的絮语似乎仍未散去。
“阿陆,来秭诛洞天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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