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情分
江昭在上首望定殿中, 见众人皆落座,又琢磨半晌,这才脆生生开了口:“齐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寡人特在望夷宫设此晚宴, 为大人接风洗尘。”话音甫落, 遥敬项仪一杯。
此举太过官方,又不卑不亢, 连一众平日里诟病江昭年幼,无法主理政务的大臣都觉得, 相比去年, 这个孩子可是进步了太多。
项仪见状,连忙起身笑道:“外臣承蒙圣上厚爱,感激不尽。”语毕, 举杯一饮而尽。
待这二人一来一往, 行完礼节, 众人也才随之举杯饮酒。
江子羿坐在一旁, 见江昭一杯酒水下肚,面色竟然毫无变化,遂轻笑一声, 不由得怀疑,他饮的是酒还是茶水?
伊束见状,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只是循着他的目光望向江昭,二人目光一对,江昭眼中满是疑惑,但他并不急于解开谜题, 而是对席间众人道:“既是为项仪大人接风洗尘,那这晚宴的主角便是他,大家不必拘礼。”
听到此话,众人这才松快一些,交头接耳的起话来,江子羿侧头与项仪交谈,二人你来我往,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伊束见殿中热闹起来,正想与江昭话,便想起来前些日子江静娴进宫给她请安时的话。
那时她问:“为何昭儿总是不明白本后对他的心?”
入宫以来,她确实不明,她对江昭掏心掏肺,处处为他着想,替他压制着上将军府的拥趸,可江昭每每看她,却像如临大敌。
如此深重明显的防备心,让她很不好受,虽然她也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取代他的父皇母后在他心里的位置,可她也自私的想,想要这个孩子真心实意的叫她一句“娘”,这样她才能服自己,继续为他遮风挡雨。
江静娴听罢,蹲在地上将头靠在她的膝头,少有的软下声儿来:“婶娘。”完,她就抬头与伊束对上了双眼。
伊束的手愣在一旁,心头荡起一片涟漪,这是认可她的意思吗?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欣喜,自眼里漾出几分笑意问道:“你叫我什么?”她想确认,方才是否是她的幻觉。
江静娴笑了笑,又唤一句:“婶娘。”带着几分甜笑。
伊束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可是有话要?”
“是。”江静娴仍然惬意的靠在她的膝头,笑得露出一对虎牙,道:“皇上到底年纪,您别看他聪明,可有时候,连我的心思,他也猜不准呢。”
不论多熟悉的男女,若不交流,便都无法准确的知晓对方的心思,伊束想了想,这倒是真的,可她总不能觍着脸,告诉江昭,我对你很好,我很爱你。
她也是很怕衷心错付的。
遂对江静娴问道:“闺女你的意思是?”
“我给您讲个故事。”江静娴见她不解,反倒卖起关子来,“从前皇叔在世时,您也知道,他与昭弟,父慈子孝。”
伊束点点头,他父子俩形影不离,感情极深,她是很清楚的。
“可是您一定不知道,皇叔,对待孩子,就是要将他当做狗儿一般喂养。”
“这是怎么个法?”伊束不解。
江静娴接着了下去:“那不就是,他饿了,你给吃的;他困了,你哄他睡觉;他想与别的狗儿去玩,您放他去便是,等他回来,您还要温声细语的问他。”
话到此处,江静娴并不理会伊束明不明白,而是从地上起身,清了清嗓子在殿中踱来踱去,过了半晌,伊束终是坐不住了,开口问她:“我问他,昭儿与别的狗儿玩的是否尽兴?”这里别的狗儿,指的自然是江疾。
江静娴听罢,立时学了先皇的模样,俯下身子对着与江昭身量差不多高的空气道:“昭儿今日又被先生夸了?昭儿真棒。”
话音未落,伊束就朗声笑了起来,连一旁昏昏欲睡的之桃也被此种情状感染,捂着嘴痴痴笑着。
若真如江静娴所,先皇如此处理父子关系倒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可伊束心里总是鼓,那会儿江昭尚未封太子,可如今,他是一国之君,即便与他亲密如江子羿,也是从未这样与他相处的。
“婶娘,您就别想了。”江静娴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公叔与您不一样,他要教导昭弟做国君,可您呢,只要教他做您的好孩子。”
话到此处,伊束好似豁然开朗,她的母子情分,无非就是放手与关切,从前她只顾了放手,而未做到关切,江昭不明白她的心思,也是该的。遂点点头,将这事记进了心里。
伊束自记忆中抽离,只见江昭端坐在不合身量的龙椅上,冷清清的望向江疾的方向,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孤独。
她执起筷子,夹起一块秋梨膏放进江昭碗里,侧着头温声唤道:“昭儿。”
江昭闻声回头,正见伊束目光灼灼的量着他,神情复杂,与往常不同,眉眼间很是温柔,他定了定心神,问道:“太后有个指教?”事到如今,他倒不相信,伊束会对他安好心。
“是你爱吃的秋梨膏。”伊束着,见他仍然防备,便要将碗放回他的身前,正在这时,江昭竟然鬼使神差的接过她手中的筷子,颔首低眉道:“昭儿谢过娘。”这算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伊束心中大喜过望,只道江静娴这丫头,果然不会骗她,遂趁热铁的对他笑道:“若是吃秋梨膏开了胃口,待会儿下了晚宴,我再差御厨房给你做些你爱吃的送过去好吗?”
江昭点点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拒绝她时,他想起从前父皇哄他用饭时,也是这样的,他再也不愿见到那样黯淡的神色,于是接了过来。
“娘还记得我爱吃什么?”江昭吃了一筷秋梨膏,仰着头问道,他倒想知道,这伊束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伊束愣了一刻,知道江昭这是在考她,复伸手为他添排骨莲藕汤,“我记得去年你最爱吃的,这汤算一样,秋梨膏算一样,火焰虾,大闸蟹,和没有韭菜的韭菜饺子.......”伊束一字一句喋喋不休的了起来,让江昭很是受用,看来她并非全然不关心自己。
江昭点点头,与她攀谈起来,聊了许久,伊束又道:“前些日子,听内侍省的人,长安宫的蜡烛用得多,想来是你每日挑灯夜读。”伊束到这,江昭侧头望了望她,只道她现在倒是心细得很,遂轻笑一声,道:“是,国事繁重,昭儿不敢怠慢。”
话音未落,伊束心底生出一阵心疼,遂与他对视,柔声道:“你还,身子也很重要,旁的事,交与你公叔去做吧,等你再大一些上手也不迟。”
江子羿在下首了好大一个喷嚏,二人相视笑了起来,江昭虽不认同她的法,可连起来日夜颠倒的查阅案牍,他确是很倦了,横竖前些时候也压了将军府,收回了一部分兵权,难得伊束明事理,他是该休息一段时日了,遂点点头,应了下来。
殿中就这般和乐融融的持续到了散会的时分,江子羿瞧着时候还早,索性邀了项仪与他一道与江昭回书房闲聊,同时此举也为伊束留出拉拢项夫人的机会。
项仪不明就里的跟去了,伊束便将母女俩召来与自己一道去了御花园中的秋水亭闲谈,伴着园中的虫鸣,伊束与项夫人相谈甚欢,她便趁机了:“夏日漫长,后院闲来无事,本后想邀夫人做个牌搭子。”
项夫人一听牌,哪里还想得到那些弯弯绕绕,只道:“这齐地的牌与北地的牌怕是不一样的法罢。”话音甫落,二人就痴痴笑了起来,连跟在身后的项琪也忍不住开了口:“母亲,太后娘娘邀您做牌搭子,您不谢恩就罢了,第一关心的反倒是牌的法,若传出去,倒是您不知礼数了。”
伊束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雀跃的笑:“牌桌上不分大,姑娘不懂呢。”这是替项夫人解了围。
项琪听罢,偷笑起来,倒是项夫人,连忙告罪:“太后恕罪,臣妇初来北地,不知礼数。”这是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伊束连忙将她扶起,道:“既是牌搭子,又何必讲这话呢。”话一完,她就将目光转向了项琪,只道,一路走来,这姑娘都不曾开口,方才一话,竟是趣她的母亲,着实活泼的紧,不与中北的大家闺秀相同,不免有些好奇,遂问:“这便是项琪吧?”
项琪应声点头,“正是女。”
“听闻你是齐地有名的才女,想必往后会成为如项大人一般的大家?”伊束带着几分疑惑,身居高位已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话才能令这姑娘的开心了。
项琪在齐地就听惯了这样的夸赞之语,此时并不窘迫,也不骄傲,而是轻轻一笑,道:“太后谬赞,女不过闲时爱看些闲书,杂书,冷书,父亲上不得台面的。”
“开卷有益,本后还是知道的。”伊束着,点了点头,她心底里觉得,这母女俩都是性情中人,值得深交。
項琪方才一直惦记着刺客之事,想来想去,终是坐不住了,索性向伊束求个恩典,“今日赴宴时,有人行刺,万幸公子疾武功高强,活捉了一名刺客,听此刻他就在狱中刑讯,不知可否让女去狱中一探究竟?”
伊束倒是没想到齐地风气开放到了这等程度,不由得连连咋舌,可若要拉拢项夫人,须得先遂了她的意,遂望她一眼,见她并无阻拦之意,才开了口:“桃桃,你领着人送项姑娘过去。”
“女谢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