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雨露
第二日午后, 伊束用完午膳,刚躺上软榻,就从门外传来一阵哭声,之桃探出头去, 一瞧, 这人不是皇后又能是谁?
陈嘉乐抹着眼泪进入高泉宫, 二话没就跪倒在伊束跟前,哭丧着脸, 高声唤道:“太后。”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伊束与江子羿吵了一场,她就深恨自己当初乱点鸳鸯谱而没有顾忌这皇后和左相一家的感受, 原本手中可用的吴忧, 到头来却让她脱手而去,反而在这宫中拔得头筹,让她处处为难。
真是一步错, 步步错。
每每想到往后还有处理不尽的后宫琐事, 伊束就头疼欲裂。
今日皇后又哭花脸跪在她跟前, 让她即便是铁石心肠, 也得软下几分。
“皇后啊,你先起吧。”伊束从榻上起身,坐直身子, 憋着张脸,示意四喜给她找来凳子坐下。她好歹也做这后宫之主六年有余,总还是不愿让宫人觉得她苛待自己的儿媳妇。
陈嘉乐闻言从地上起身, 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继续为自己拭去眼泪,可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问,这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不通人情, 自上次太后将他送去频阳宫后,他竟两三个月方才露面,并且每次都避着她,如躲瘟疫一般。
想她陈嘉乐从前在家,虽脑子愚笨些,可也从未受过这般冷待。好在江昭顾忌着她父亲,对她可算是礼遇有加,可他江昭怎么就不明白,自己要的是与他亲密无间,不要与他相敬如宾。
陈嘉乐抹着眼泪,止不住的哭诉着,“臣妾原不想因此事叨扰太后,可元妃近来恃宠而骄,臣妾在她昏定时她两句,她还顶嘴。”
话到此处,伊束心里已是不信,吴忧性子温顺,向来是与人为善,即便是从前伊禾耍性子欺辱了她,她也是没怨言的。
怎的到了这皇后嘴里,她就成了那狗仗人势的人了?
事有蹊跷,应当详查。可眼下,她还是要先安抚这皇后才是。
“来,来本后身边坐下。”
伊束向她招手,又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让她招到自己身旁坐下。而后用手握住她的双手,拍了拍,宽慰道:“元妃自幼长在本后身边,性子最是温吞有礼,若她真顶撞了你,本后自会为你出头。”
伊束先行向她表明自己深知吴忧的性子,而后又道会为她主持公道,可谓是对她们两不相亏。
经过这些日子的冷待,陈嘉乐倒变机灵了些,立时就收敛眼泪,对伊束微微颔首,道谢。
伊束见状,这才静静的量了陈嘉乐一番,发现这皇后原本肤质很好,白如羊脂,又无瑕疵,可惜败在着胡乱涂抹的妆面上,看着渗人,也怨不得江昭不肯宠她。
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伊束又道,“皇帝即便再宠爱元妃,她也不能与你比肩。”完像嫌这句话力度不够,遂补充一句:“你是国母,更该大度一些。”
陈嘉乐瞧着告状无望,遂做一幅被教得心服口服的模样,速速退去了。原本她想将太后惹烦,趁机上几句难听话刺一刺她,却不料这太后自从与信阳君争执不下后,变了个人似的,性子温柔了许多,耐心也更甚从前。
如此想来,还是给自己一些自在罢。
陈嘉乐退下后,伊束就着人取来了敬事房的记录,这一月皇帝足有二十日都宿在兰池殿,怎的就这般离不开吴忧?
伊束心生疑惑,立刻差人去请她回高泉宫陪自己叙旧。
四喜到兰池殿时,江昭正躺在后殿葡萄架搭起的长廊下,微合着眼,只等着满院的轻风拂过蔷薇,捎来一阵清香。吴忧坐在他身后,用腿枕着他的头,一手轻抚他的侧身,一手摇着扇子,为他纳凉。在吴忧腿边,趴着一条大黄狗,吭哧吭哧吐着舌头。
四喜入内,江昭正昏昏欲睡,只见得吴忧用食指比在嘴边,嘘了一声,示意四喜低声,便轻轻起身让宫女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软垫放在江昭颈下,而后她才蹑手蹑脚的随四喜去了外殿。
在探明四喜来意后,吴忧不免有些紧张,可在嘱咐了宫人伺候好皇帝憩后,她并未推脱,就跟着四喜去了。
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架势。
吴忧一入殿中,就恭恭敬敬的向伊束行了道大礼,若是往常见她伏在地上,伊束惯是会立刻叫她起身的,可今日水晶帘后面,却久久不闻声响。
伊束居高临下的量她半晌,方才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案上,喝道:“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卖官!”原本她今日只想劝吴忧学会明哲保身,不可在宫中专宠,却不料,就在四喜去传唤她的空挡,宫外的探子就来报,元妃在宫外行捐官之事,以十万两的价格卖出一个盐铁官之职。
任谁都知道,盐铁是当今中北最需要的两样东西,要做盐铁官,需得有真才实干才行,否则这肥缺上又是一个贪官。
吴忧不敢抬头,身子不住的发抖,不多时,她的背心就已被冷汗湿透。
伊束见她不开口,更是怒火中烧,她原以为吴忧这般宠辱不惊的性子,是断不会因外物而转移的,可今日之事,却真正叫她痛心疾首。
“回......回禀太后,臣妾明白盐铁官很是重要,可臣妾挑选的人,是一定能胜任这个官职的。”吴忧壮着胆子,把江昭教她的话都了出来,到了这一刻,她一句也不敢忘。
“如此来,你倒真是胆大。”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茶水已摔到吴忧跟前,将她吓得几要流出泪来。
殿中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各人的呼吸声,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又从上方落下一道奏折,掉在吴忧跟前,伊束用手指一下下敲着木案,带着几分讥讽道,“你睁大眼瞧瞧,这是御史台弹劾你专宠的折子。”
吴忧深吸一口气,并不去碰那折子,只认命道:“妾身知罪,请太后责罚。”
伊束原准备了一大车的话要给她听,却不料她就这般服软认罪了?让她兴奋之余有些反应不过来,遂给她恩典,叫她起身。这厢,随行而来的陈恩如才将吴忧从地上扶起,立在高泉宫殿门旁。
这么些年了,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伊束瞧着吴忧满头大汗兼泪如雨下,忍不住又教训一句:“既入后宫,就得尊着后宫的规矩,皇后再不得宠,终究是你的主子。”这话虽然残酷,可却是宫里生存的铁则,见吴忧不做声,伊束又道:“平日里对她恭敬一些,也免得她来找本后的不痛快不是?”
她让本后不痛快,那我岂能让你们痛快?伊束想着,轻哼一声。
吴忧听罢,又一下跪倒在伊束身前,哽咽道:“请太后明鉴,妾身绝无僭越之心。”
话音甫落,伊束就坐在榻上嗤笑起来,“你你绝无僭越之心,可这卖官之事又该作何解释呢?”话中更兼几分无奈。
伊束从前想着,若是吴忧安分,即便往后江昭封她为皇贵妃,替皇后协理六宫,她也不会半句不是,可如今她的手已经伸到前朝,做了僭越之事,那她方才所的话,岂非是个笑话?
吴忧自然明白她在笑什么,可她总不能,此事是受皇帝指示,遂只能解释,“据臣妾所知,这盐铁官需要时时前往一线,分辨铁矿,盐的等级云云,若是指派国府那帮只读圣贤书的大人们去,恐怕做不来罢?”这话虽有理,可却像挑衅一般,吴忧仍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
她不知道,她即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伊束听完,深以为她这理由不错,可这丫头还是没能理解她的意思,遂皮笑肉不笑的端起桌上的温茶抿了两口,讥讽道,“好个巧言善辩的丫头。”
待到茶盏放回案上,她又一拍木案,怒道:“身为后妃,却敢干政,更兼蛊惑君心,数罪并起,你可知该当何罪?”
听到此处,吴忧满心认为伊束真是不可理喻,皇帝日日苦恼,无非就是她拿人权柄不肯归还,如今却有脸教训她后宫干政,这是什么道理?她不明白!
吴忧直起身子,直面伊束的怒气,向她质问:“原来中北规矩,后妃不得干政,却允许太后临朝称制。”
话中满是讽刺之意,去正中伊束下怀,让她几要失去方寸,只见得她手中的瓷杯捏得像是快碎一般。之桃与四喜听罢,立在一旁不敢做声,生怕受到牵连。
那厢,江昭正由王玉领着行到门外,只见伊束怒目圆睁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吴忧,对宫人道,“元妃不分尊卑,本后赏她二十板子,免得忘了我高泉宫的规矩。”
话音甫落,就见江昭已走至门前,行了一礼,“儿臣见过太后。”吴忧仍跪在地上,红肿着眼,倔强着不肯开口。
伊束抬手,从榻上起身,睥睨吴忧一眼,便面无表情的对江昭高声道:“皇帝来得正好,也一块儿瞧瞧这不分尊卑的人是什么下场。”此时这话无异于敲山震虎,可江昭却并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元妃自幼体弱,望太后体谅,饶了她吧。”江昭立时跪在地上,向伊束求情。话中带着几分恳求,伊束冷着脸不去瞧他,只道,都到了这样的关头,你就是叫我一声娘,又能如何?难道还会少块肉不成。
伊束气不过江昭与她离心,遂摆摆手,对四喜吩咐,“传各宫妃嫔前来高泉宫学学规矩。”
老话“人不脸”,但伊束却是将脸之事做到了极致。
江昭听着,心里越发害怕,可恨江子羿不在京中,没人能为他撑腰,他根基不稳,不能与伊束硬来,想到此处,他的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他哽咽着对伊束道:“请太后给元妃一点颜面,也给寡人一点颜面吧。”着,他就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
“皇帝要颜面,可却不明白,颜面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伊束久不见江昭与自己亲近,深恨吴忧让她们母子离心,此时更加愤怒,可一想到江昭如此求她,终究是心软了几分,摆手道:“既然皇帝都这样了,那本后便给你个恩典。”
这话是对着吴忧的,“端着桌上那方砚台,去外边儿跪着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伊束完,就提步回了内殿。
四喜懂得眼色,知道太后今日是又气又恨,放不得水,遂将那方磨满墨水的砚台递到吴忧手中,了个千,道:“元主子,请吧。”便将人领着往殿外引。
正是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烤得地面发烫,空气中更是闷着滚滚热浪,江昭有些望而却步,吴忧却是英勇,接过砚台就向殿外走去,笔直的跪在日头底下,将砚台举过头顶,一言不发的望着殿中。
江昭见状,连忙跟去,陪她在太阳下站着。四喜担心江昭过了热气,连忙回到内殿将此事禀报太后,却只见伊束背对着众人摆摆手,叫不必理会。
待到各宫宫人妃嫔前来,只见二人一跪一站在烈日下,一言不发,待了足有一个半时辰。
江昭委屈受的多,可却不曾如此被一堆下人围观着窃窃私语,只觉难以忍受,便立在日光里无声的流着泪。吴忧却是举的手酸,不知不觉间墨汁流了从头顶流了满面,满身。
只见她身子方才晃了一下,江昭就立刻蹲身在她跟前,将她扶住,眼里蓄着眼泪,劝慰道:“我陪你去向太后请罪好不好?”看着吴忧如此受罪,他心里一阵刺痛,很不是滋味。
吴忧早已头昏眼花,嘴唇发白,此刻是心中吊着一口气,强撑着身子跪在地上,一看到江昭,她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带着哭腔道:“妾身为了皇上,没有错。”她倔强的摇摇头,把江昭推开,又直起身子跪在地上。
“好。”江昭退后,连连点头,“我陪你,你要跪多久我都陪你。”完,他就又退回吴忧身后。
直到日暮时分,伊束从午睡中醒来,人还未清醒,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哭声,随着晚风飘得很远,伊束起身,很是疑惑,“他们还没走?”方才她午休,就是要江昭带着吴忧赶紧走。
之桃进门,将端着的白桃乌龙茶放在桌上,上前把伊束扶起,这才开口:“回太后的话,咱们主子爷陪元妃娘娘晒了一下午,没您开口,他们哪儿敢走啊。”似也有为他们鸣不平的意思。
伊束听罢,叹了口气,接过茶水漱了漱口,道:“本后不是了,知错了就走。”大有为自己开脱之意。
“您是过这话。”之桃着,瞧了瞧窗外,吴忧满脸的墨汁,已经渗进衣服里,很是凄惨,“一个时辰前,皇上还劝元妃娘娘来向您请罪呢。”还有一句,可她不肯,没有出口,但伊束已然意会。
“那她又在哭什么?”
之桃方才正愁不知道怎么向伊束这事,好在她自己问到了,这便给她听,“元妃娘娘端着您的砚台,淋了一头的墨,这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这么多宫人妃嫔都在一旁瞧着呢,可不就哭了吗。”
这理由直让伊束哭笑不得,她只道这吴忧不畏死也要顶撞她,却为淋墨而哭,也是怪人一个。遂起身凑到窗边,透过窗棱瞧了瞧殿外的两人,都哭丧着脸,却让她心里羡慕万分,酸涩万分。
不知不觉,伊束竟瞧得有些痴了,她多想在自己犯错的时候,江子羿也这般坚定的站在她身后不会走开啊!
又过一弹指的功夫,伊束埋下头,对四喜吩咐道:“让他们回去吧。”
“是。”四喜应声,见太后情绪低落,便立在一旁等着,等着她再吩咐,果不其然,伊束又道:“本后殿里还有几块陆葵送来的胰子皂,送去给元妃沐浴用吧。”那批阅奏折的墨汁都是上好的矿物做的,能久不褪色,她今日回去不好好沐浴一番,是见不得人了。
伊束想着,又不动声色的退回内殿。
她坐在暮色里,望着天边形态各异的彤云,透过夕阳逐渐消散的余晖,她又想起了江子羿。
作者有话要: 秋千花圃葡萄架,先生肥狗胖丫头。
就是这一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