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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推移到五月初一, 长春节,天方微明,最后的争斗就拉开了序幕。
东方既白,宁王府的大门就被两队士兵敲响, 江疾与项琪皆从梦中惊醒, 温准听到响动, 睡眼惺忪的就从密道里出来探查情况,江子羿经过连日的思虑过度, 仍在昏睡。
江疾披着中衣从床上起身,左右提着灯笼将他领着去门前, 他走近一看, 原来是王玉带人前来下旨,江昭命他今日出城,以天子仪仗, 代行祭祀之礼。
江疾心中有惑, 却不便此时问出口, 王玉将圣旨递在他手上, 故意与他贴得很近,江疾默了一会儿,从家老手中接过一个荷包, 故作姿态的对王玉拱手道:“多谢总管。”
王玉虾着腰上前接过,顺势将手中的虎符塞到江疾手中,对他俯耳低声道:“伊尹的亲信昨夜已接管宫城城防, 最晚于今夜戌时换值,皇上盼殿下速回。”
江疾听罢,立时清醒过来,他抬眼, 神情复杂的望向王玉,用力的捏了捏他的手掌,王玉心虚,额头已出一层冷汗。
在他身后,是伊尹的亲信,正虎视眈眈。
依照中北的规矩,长春节白日里,皇帝和太后要与民同乐,一同穿过长安街。伊尹即便再心急,也断不会挑在白天动手。是故,江疾推算,他会选择在太后与皇帝用晚膳时,兵围高泉宫。
届时合宫都是他的人,一旦被他拿了皇帝与太后,那便无力回天了。
江疾若有所思的望向王玉身后的人,只见那领队之人正愤恨的盯着他,一举一动间很是轻蔑。他并不理会,只对王玉深深一鞠躬,就转身回府。
江疾回府后,望着手中那方的虎符,立时明白江昭的用意,要他代行祭拜祖宗是假,去江北大营调兵才是真。好在他的坐骑,脚力还不错,若是中途没有意外,一来一回,足够赶在他们用膳前归来。
日上三竿,例行朝会后,伊尹并未出宫,反而径直去了伊束的高泉宫,伊束不解,此时他不是该正忙着排兵布阵,晚上如何擒她吗?怎会来登门。
想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将军为何事而来?”伊束忍不住出了声。
伊尹站在殿中,埋着头,满脸愁苦,“父亲病重不能起身,盼与太后再见一面。”一双眼陷在阴影里,让伊束看不分明。
自伊石乞骸骨后,伊束与他,已有六年未见了,她知道父亲的身子自那年开了年后就逐渐被调理起来,向来康健,若有病症,伊尹早该在宫中调太医去治了,何必等到今日。遂冷笑着出了声:“将军是在拿本后开心呢?”
况且江昭早在十日前就已下旨,请伊石老将军长春节同乐,伊束记得清楚,那日领旨时,父亲还是好好的,短短十日,绝不会病重。
伊尹听罢,只叹这伊束学精了,心肠也越发硬了,想是得再下功夫,才能让她相信。便在心中酝酿半晌,再抬头时,几要流下眼泪,“太后信不过末将,末将无话可。”他颤抖着声音,从胸前掏出一封书信递上:“这是父亲手信,来望太后看后再做定夺。”着,就将信递给之桃,由她呈了上去。
伊束将信将疑的揭开书信,只见信中赫然写着:
老实做人,堂正做事。
父,伊石。
这是伊氏家训,伊石向来尊之重之,寻常万万不会用如此潦草不堪的字迹写下。伊束心中有疑,想要追问,但却认得,这真正是父亲的笔迹,不容置疑。瞧着信上那字漂浮无力,伊束的心渐渐不安起来。
她在此刻,真正想要回家,与父亲话,诉她这些日子的委屈,可今日皇宫内外事物繁忙,江昭不能主持,她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伊尹见她眼眶红了起来,便知道此计可行。遂开口道:“仪式就要开始了,太后若放心不下,便叫一个信的过的人,代你回去探望父亲,回来告与你听罢。”这话明面上是为她开解,事实上却是在提醒她时间不多,借此催促着她做下决定,不论对错。
果不其然,伊束一听,便转身望向之桃,如今这满殿的人,除了四喜,能让她信任的就只有之桃了。
之桃见状,连忙应声,今日事情虽多,但她想着,有公子护着姐,总比自己要有用的多,便答得痛快,提步就跟伊尹出了殿门。
在他们走后,伊束的心中忽然惶惶不安起来,旋即,她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伊尹虽狡诈,可也不至于用拿父亲做戏。
伊尹领着之桃出宫的马车一路行道点将台街前,方才叫车夫停下,之桃不解,撩开帘子问道:“这是何意?”
伊尹翻身下马,走到车前,伸出手,定定的望向之桃,“桃桃,哥哥请你帮个忙,好不好?”很是诚恳。
语气轻柔温暖,如秋风拂面一般,让之桃霎时红了脸,复颔首问他:“什么事?”若是要做对自己姐不利的。她可不干。
“不是大事。”伊尹笑着,将她接下马车,稳稳落地,而后才:“从这里到咱们府上,只剩一条街的脚程。我想让你跟着马车,一路跑回去,你可答应?”
之桃对这怪要求不明就里,却因这是伊尹提出的而二话不的答应了。之后便是伊尹策马在马车左侧,之桃步行随行右侧。
而这一幕,在他们的车队经过点将台街时,被立在秋水阁上充当眼线的温准尽收眼底。温准不明,如此紧要关头,为何太后出宫,便立即去报江子羿。
如今之桃贵为高泉宫的管事姑姑,合宫里,除伊束能使唤她外,再无旁人能有这样的大架子了。
江子羿听后,又联想到前几日伊石病重的消息,便先入为主的认为伊束在此紧要关头出宫回家,江昭在宫中定然不会安全。遂吩咐温准拿着他的令牌入宫,今日随行江昭身侧,一刻不得松懈。
温准担心他不安全,遂问:“公子怎么办?”
江子羿摆摆手,答:“宁王府坚如铁桶,缺了你不行不成?”他揶揄一句,见温准不走,又催促着:“一旁就是睿王府,若有事端,大哥会立即来援,你放心去吧。”着,又坚定的对他点点头。
温准这才拿着令牌策马入宫。他前脚刚走,没过多久,宁王府的大门再次被敲开。
江子羿人在密室,不与外界相连,一切安排妥当,他此刻在等待着最后的胜利。
家老见来人是太后宫里的管事姑姑,便没问她来何事,就径直去请示夫人如何处理。项琪此时已经有些显怀了,她由一个侍女扶着,行至门前,先是与之桃寒暄几句,方才问道:“姑姑此来何事?”
“请将这封信,交与君侯。”之桃并未点明这信交给谁,事实上,在伊尹给她信时,她就在脑中自动认为,这信是给江疾的。
项琪拿着信封,上面一字也无,她百思不得其解,遂将封皮开,只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封口是用宫中批阅奏折的朱砂点的,封皮上用簪花楷写着:子羿亲启。
她定睛一瞧,这不是太后笔迹又是什么?遂急忙去了密室将信亲自交到了江子羿手中。江子羿收到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就是不将它开。
项琪有些心急,问道:“公叔为何不看?”这可是太后送来的,他就这么能忍吗?算着日子,他与太后,已有十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如今送来书信,他却放在一边,是铁石心肠也不为过。
“看了心烦。”江子羿浅笑,他并未叫任何人告诉伊束,他还活着的消息,今日陡然收到她的信笺,就足够让他抓心挠肝,提心吊胆了,若是伊束在信中哭诉或是责难他,那岂非要坏了大事?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再看不迟。
项琪被这话气得几要跺脚,她第一次在心中为伊束生出不平,她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去劝,就被江子羿抬眼看着,盈着笑意,道:“青筠来陪我杀一盘。”带着几分恳求。
他倒自觉,还未等项琪应声,就将她拉在桌前做下,把黑子塞在她手里。项琪无奈,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将心绪放空,迫使自己不去担心江疾,专心致志与他对弈。
江子羿瞧了项琪一眼,将白子落在盘中,“听同尘,你下棋很是厉害。”带着几分探究,項琪不悦他不看伊束的书信,将棋子啪的往盘中一放,应道:“听夫君,公叔是臭棋篓子。”噎得江子羿哑口无言,冷汗直流。
密室中静默下来,片刻后,自墙外传来阵阵擂鼓与牛角号的低鸣,想是长春节的游行开始了。
江子羿见项琪若有所思的听着声音,只道:“青筠也想去凑这热闹?”若非他假死,他也想乔装扮一番混在人群中,远远的看一眼伊束。
想来此时的她,已与自己记忆中那人不同。
江子羿想着此处,暗自神伤,他何尝不想为伊束遮风挡雨啊,可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在位一日,他们的关系就不能被公诸于众。这么多年来,他不敢给伊束一个承诺,无非就是因为,他无法肯定自己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诈死前,等他回大军回到京城时,他透过身边所有人对伊束只鳞片爪的描述,在脑中将她的模样和一举一动补全,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等过了这个坎,他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任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项琪对他翻了个白眼,只道江疾的不错,江子羿果然不通人情世故,遂道:“公叔啊,街上人多,我不能去挤;你要想去,也别忘记,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若是当真念着太后,你还先看书信呢,项琪腹诽着,不再开口。
“那我们下棋吧。”话音甫落,江子羿这才反应过来,項琪已有身孕,需得安安稳稳才行。一时之间,他深恨自己话不过脑子。
二人就这样一边对弈,一边聊天,直到傍晚时分,门外厮来报,太后与皇帝已安然回宫。江子羿听罢,立时察觉不对,便问:“太后何时出现在游行队伍中的?”她不是回府了么,怎会出现在游行队伍中。
厮不明就里,实话实道:“从始至终,都在。”
江子羿一激灵,将人发了出去,“青筠,宁王府有难,你速去睿王府请公伯来援。”
项琪见他神色不宁,一句没问便提步出去了。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中了伊尹的计,伊尹将之桃要出宫来,上门送信,就是为了迷惑他,让他以为伊束出宫,江昭在宫中无援,把温准往宫里送。
想必此刻,伊尹的部下,已将宁王府和睿王府都围起来了吧。那帮大老粗向来毛手毛脚,他怎能让项琪出府求救,这无异于将她往虎口里送啊!他却再龟缩不出,府中必起刀兵。
江子羿从榻上起身,慌忙裹了一件披风,便从密室出去,还未走到院中,就听院外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火光照亮点将台街,“抓贼!切不可让贼人逃了!”江子羿嗤笑一声,道,什么时候,我倒成贼了?
厮刚开府门,就见门前已站满了密密麻麻整军待发的士兵,他们举着火把,脸隐没在黑暗中。项琪随后而来,见势不妙,欲做无知状出府,还未抬腿,就被一身穿将服的高大男子拦住。
“末将奉命抓贼,望王妃体谅,容末将等入府搜查。”
来将毫不知礼数,竟不行礼,就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便立在一旁,握着刀望天。
项琪端着身子,目视前方,寒声道:“是什么贼,需要你主子用虎贲营来抓?”她见来将的令旗上有个“林”,就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是伊尹亲信,虎贲营将领林纪。
“窃国之贼。”林纪见她看破自己身份,仍然握着刀。
项琪侧头去看,此时睿王府并信阳君府门前,皆是一片火光,想来是伊尹狡兔三窟,一个也不愿放过。遂笑:“将军莫不是贼喊捉贼?”
林纪知道自己嘴皮子耍不过她,又道:“请王妃见谅。”敷衍威胁似的,着就示意手下入内。
项琪见势,并不慌乱,只是静静立在那里,怒道:“原来林将军还知道我是王妃。”林纪不明她是何意,却也不问,项琪怒目圆睁:“我夫君是宁王江疾,你上门有事,就得尊着规矩,先向他跪拜行礼,再议要事。”
“想是王妃误会了,末将并非上门求见王爷,而是拿贼。”林纪顾念着她是齐人,不愿与她起争执,遂驴唇不对马嘴的答话。
“无论何事,你要入府,就得先向我宁王府跪下。”项琪丝毫不惧,“先向我跪下。”话音甫落,身后的府兵与门客已是严阵以待,都同仇敌忾的望着门外的士兵。
虎贲营身经百战,他们决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为了维护王府,他们也只能拼。
林纪被项琪一句话噎得气短,立时火冒三丈,愣了约莫一弹指功夫,他在心里将火气压了下去,就规矩的跪在项琪身前,“末将奉命捉贼,请王妃通融。”语气终于恭谦起来,此刻他不是畏惧王府,而是由衷倾佩这个丫头片子。
项琪见他服软,料他不敢乱来,遂向前行一步,“我宁王府世受国恩,满门忠烈,我王爷更是忠勇双全,哪里有贼?”还未等林纪回话,项琪便转身向回走,“还不退下!”
林纪见她想要混水摸鱼,遂将剑拔出,怒道:“弟兄们给我搜!”
“住手!”江子羿人未至,声先到,“你要抓我?”
“将军请君侯入营一叙。”林纪见来人是江子羿,便不敢轻举妄动,连忙吸取方才的教训,行礼道:“望君侯允准。”
方才項琪与他们对峙所言,江子羿已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他若不跟林纪走,恐怕这宁王府都要受到牵连的,他想了想,对项琪递了个眼色,让她安心。遂负手而行,走到人前。
“散开!”林纪下令众人让道。
江子羿泰然自若的走到人群中间,士兵们都畏惧着不敢上前,直到他们走出了点将台街,项琪才退回府中,吩咐两位门客跟踪,一有事立刻来报。
江子羿被林纪缚住双手,蒙上眼,在嘴里塞了个麻核,扔进了马车。
他心中隐隐有几分恐惧,难不成真要败了?马车晃晃悠悠着向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车外传来两道敲门声,在据此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和娇媚的女声,听不太真切。
林纪将他推着进了一间屋,便退下了。在黑暗中,江子羿自知此局他已输了大半,剩下的只能由江疾与伊束完成,索性破罐破摔,倒在柴垛上困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两道脚步声进入屋中,将他惊醒,其中一人为他松了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另一人已握住他的手腕。
冰凉的刀尖划过皮肤,一阵绵延的刺痛过后,他的血液从伤痕中汩汩流出,他欲痛,也喊不出声。
陋室之中,被蒙眼割腕,可笑的是仅一壁之隔就是莺歌燕舞的秦楼楚馆,江子羿深恨自己大意,可却悔之不及,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已陷入绝境。
酉时已过,象征着长春节进入最后步骤的晚宴开始了。伊束被江昭掺着,缓步穿过御花园,此时伊尹带着士兵正在外围护驾,实则是在等待时机。
江昭环顾四周,见众人皆虎视眈眈,心有不安,正要开口,就被伊束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昭儿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可是他们.......”江昭话未完,就见伊尹上前,催促着:“请太后和皇上尽快开膳,以免误了时辰,饭菜凉了可不好吃。”
“大胆!”伊束怒喝一声:“难不成本后用膳也要看你的眼色?”
伊尹听罢,笑吟吟的又退去一旁,伊束火气大,我倒要看你能大到什么时候。
江昭握着伊束的手,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伊束脾气上头,回头对江昭喝道:“自家的屋檐,你要如何低头?他这是鸠占鹊巢!”
这话落进伊尹耳中,并不觉得堵心,反而是嗤笑一声,就任由着他们拖延时间,横竖他在城门设了关卡,江疾要闯关也不易。
宫城再大,那通往林光宫的青石板路也终有尽头,母子二人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进了殿中。桌上的饭食均已备好,之桃也已回到宫中侍候。
伊尹见他们坐下后,便悄悄将多余的左右撤走,待殿中只剩下寻常伺候的六人,江昭不安的望了望左右,发现王玉还在,这才把心放了下来。此时,林纪领着虎贲营,已进入宫中待命。
二人耳语一番,伊尹确认万无一失后不禁哑然失笑,而今温准仍在宫中护卫皇帝,若是他不走,待会儿动起手来,怕是要消耗许多人力的。伊尹灵机一动,遂趁着之桃出殿换菜的功夫,让他对温准,宁王府有难。
之桃战战兢兢的照办,温准听后,想着她今日快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宫,应当是在路上瞧见的,便对皇帝明缘由,江昭害怕,拉着他的臂问道:“你走了,寡人可怎么办?”颤抖着带着哭腔,眼眶通红。
温准心一横,“皇上再等片刻,若臣不去料理宁王府之事,殿下回来时岂非还要分心?”这话原是他的托辞,他知道江疾一向以国事为重,断不会为旁人所转移。
可他不同,他是信阳君府的家生子,他就只认江子羿这一个主子,如今江子羿诈死藏在宁王府中,此时有难,他不去救江子羿,便是不忠不义。
江昭听罢,知道留不住他,眼泪唰的夺眶而出,“盼爱卿早去早回。”
“昭儿。”伊束扶住他的手,让他放温准离去,温准武功再是高强,也抵不过伊尹的虎贲营,他既不愿在此,就是留住他也没任何用处。
伊束想的开,轻轻抚平江昭的眉头,与他对视,问道:“不记得娘过的话了?”
“记得。”江昭点点头,抹了抹眼泪。
殿外,大鼎中的想已烧去了三分之二,这是开膳前才点上的。月上中天,皎皎月光冷清的洒向地面,一阵夜风吹过,像精细的刀片,摧枯拉朽的刮过众人的皮肤,让人直寒颤。一只乌鸦从枝头掠过,“哇”的一声,只剩下一道漆黑的剪影。
林纪望了望天,他们的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刻,就要到戌时换值的时候了。他见伊尹仍然没有进殿的意思,便上前问道:“将军何事动手?”
伊尹透过紧闭的门和殿中昏黄烛火映出的人影,知道伊束还在用膳,便抬手示意别催,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他们幼年的记忆。又是一阵沉默,伊尹提起腰间佩刀,便叩门入内。
伊束故作平静的用勺子擓着碗中的豌豆黄,对伊尹道:“兄长也坐下一起吃吧。”着就让四喜添坐,伊尹呆愣着不去,嘴唇翕张,想要什么,却没开口。
“昭儿,你知道娘这宫里的豌豆黄怎么做的吗?”伊束不理他,又去对江昭发问。
江昭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伊束又擓一勺送进嘴里,不紧不慢的着:“这是本后宫里的厨房,那刘师傅把这豌豆去皮,扔进锅里炒熟,再用碾子磨碎,碎得像尘一样,最后再用文火翻炒一个时辰,方才送到咱们桌上。”
伊尹听得直翻白眼,道:“太后,吃完就该回宫了。”
“本后仿佛记得,兄长初入军营,也是在伙房待过的?”带着几分不确定,见伊尹点点头,她又问:“不知道兄长会不会做豌豆黄?”
伊尹发笑,颔首回她:“军营粗沥,不讲究点心。”
“也是,兄长火候过盛,自然做不得着豌豆黄。”带着几分嘲讽。
伊尹知道她在讽刺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也不愿与他计较,只连声应答:“太后得不错。”着,他就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又请一道:“请太后起驾回宫。”
江昭坐在位上,见伊尹神情严肃,便忍不住要发抖。伊尹察觉有异,见江昭也不动身,遂想到杀鸡儆猴,他一抬手,侍卫就将执起王玉左右手,要将他架出去。
王玉飞来这无妄之灾,连忙问道:“不知奴才做错何事?”
伊尹笑意吟吟行至他身前,“听总管今日天色未明就出宫了,不知是为何事?”带着几分假意的探究。
“奴才出宫宣宁王出城祭祀啊!”话未完,就见两个侍卫把他押了出去,“皇上救我!”他哭着,不一会儿,声音就在这宫城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江昭正要开口,就被伊束在桌下按住他的手,他便埋着头,想到王玉被杀,他心里难受,直气得发抖,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伊尹和伊束相对而坐,不言不语的相互对视,伊束不开口,沉默半晌,伊尹拉过她的手,握在手中,忍不住叹息一口,“伊束,从前我就过,你要什么,为兄都能给你。”像在履行承诺一般。
这是先帝去世时,伊尹第一句对她的话。此时伊束听着,仍然如彼时那般情真意切,仿佛兄妹二人从未变过。
“可么做不到袖手旁观。”伊束将手抽出,吸了吸鼻子,别向一边,她想,她不能被伊尹牵着鼻子走。
“你还是这样固执。”伊尹手中空荡荡的。
“既然到了这一步,妹妹愿做一块踏脚石,兄长更进一步。”伊束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她为伊尹斟酒,敬他一杯。
伊尹接过杯子忽然笑了笑,一饮而尽。
伊束见他像是卸下防备,便:“今天这些菜。,都是兄长爱吃的。”伊尹定睛一看,果然都是,他们年幼时,母亲最爱做的那几样,龙井虾仁,莼菜汤,松鼠桂鱼,西湖醋鱼云云。
那时一家四口还未入主将军府,只住在一处两进的院子,母亲手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女工或是纳鞋底,每天黄昏时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上桌,总要伊束带着母亲的命令去三催四请,他才从书房出去。
母亲为他添饭,递到手中,总会忍不住戳他一句:“白天不知道做事,一到晚上倒是用起功来了。”
彼时的伊束坐在父亲膝头,会伸出手拿着筷子,:“哥哥就是用功,功课才好呢。”
后来母亲去世后,兄妹俩仿若一夜间成为大人,家里随之冷锅冷灶的,没人理,一家子人吃起饭来都没滋没味的让人直叹气。
伊尹接过筷子,夹起一颗虾仁递到伊束碗里,道:“你就是太倔强了。”
“兄长也很倔强呢。”伊束不甘落败,而后敛去剑拔弩张,向伊尹娓娓道来:“接连几日,我总在梦中见到母亲,她从很远的地方来,跋山涉水来看我们。我跪在她身前,,娘啊,你要是太累,就别来看女儿了,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去陪您。”
伊束语气平静的着,眼泪却滴到饭桌上,伊尹皱了皱眉,问:“你竟以为,我会杀你?”
“兄长不杀我,可若我儿没了,我这做母亲的,怎能独活?”
伊尹知道她是有心救江昭,可他要上位,江昭岂能活命,他便抬手,道:“请陛下回宫。”着,就旁人把江昭架起来,正要提步,林纪就匆忙入内,俯在他耳边道:“快到戌时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伊束见他神情恍惚了片刻,眼珠子一转,立时起身拦在江昭身前:“将军要送走皇帝,就从本后身上踏过去吧。”
伊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一句“让开”得极有气势,话音甫落,他就一把将伊束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让侍卫“护送”着江昭出去了。
“伊尹!你真要如此?”伊束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还未等伊尹做答,外围已响起刀兵相接之声,窗外一片火光,他听得分明,正是江疾在高声呼喊:“微臣护驾来迟!保护皇上!保护太后!”
一片混乱之中,伊尹正要拔刀,只见伊束欺身上前,“难不成你还想杀我?”带着几分讥讽,着就作势往他刀上撞去,吓得伊尹连忙收刀。
伊尹嗤笑一声,“好个碎妹子,为兄输了。”着就把刀仍在地上。这时殿外已没有声音,江疾一脚踹开殿门,见伊尹没有反抗的意思,便吩咐左右上前,将其缚住,江昭适才躲在他身后,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殿外尸横遍野,林纪的营旗已被江疾收缴,他也被生擒,嘴里堵上麻核,一双眼正怨毒的看着他。他心中不惧,到了此刻,反而轻松下来。
这一刻,是他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他终于能卸下重担,心防,坦坦荡荡的活着。
温准找到江子羿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过了几日,江疾向伊束道出了江昭这些年的心结,是对伊尹和对伊府的,伊束听后已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在十几年前,兄长就已对宗室下手,害死了江昭的父王母后。
原本她想趁着江昭还未亲政,对她还有几分感激时,厚着脸皮去求他对伊尹宽恕,可知道了这些事后,她无论如何也不出口了,只能每日在殿中以泪洗面。
第二日,项琪入宫探望伊束,从左右手中接过一个圆筒,递给伊束,“太后,这是同尘的一点心意。”伊束开,正是传闻中,宁王府的一纸空诏,从前太-祖爷在先帝登基前赐给老宁王江河,请他照拂江岐的,若有混乱,即可用此空诏废其自立。
这是宁王府何等的荣耀,如今江疾竟送给她,让她去救伊尹,让她激动的喜极而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湿了项琪的衣裳。
项琪拥着她,安抚道:“同尘明日他送来假死药给伊尹服下,皇上那边,由他去,请太后莫再担忧。”
伊束连连点头向她道谢。
此时的长安宫中,江疾正与江昭讨论此事,他坐在阶梯上捂着脸,不愿再谈。
他登基八年,忍辱负重就是为了除掉伊尹,而今伊尹举兵篡国,已是阶下之囚了,这诛灭九族的罪,江疾竟然让他宽容以待,若只是不株连九族也就罢了,但江疾让放他一马,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便只能坐在一旁蒙着眼和耳朵,让江疾不再聒噪。
“皇上,你可还记得公叔曾,一国之君不能公器私用啊!”江疾苦口婆心。
他自然知道不能公器私用!可这伊尹是什么人?国贼啊!他想不明白江疾他们是怎么想的,索性不再理会。
江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伊尹虽是国贼,可他执掌新军这八年来,护卫疆土,这都是实实的军功啊;再太后,自你登基后,就为你,违逆父兄,一心一意的守着你,护着你,若没有她,你此时还能住在这长安宫里生气吗?”话音甫落,吴忧就提着食盒进殿来。
江昭自觉找到了救星,连问吴忧:“元哥儿,你伊尹如何?”意在吴忧为他话。
吴忧会意,放下食盒,她很早就明白,伊尹有篡位之心,可江昭此时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太后有一半的功劳,她想,自己要从前忤逆太后,让她生气,此时能帮,便帮一把。
她立在一旁嗫喏着开口:“殿下得没错,伊尹虽恶,但对中北却是一位功臣,几能与公叔比肩。”话未完,江昭就恨铁不成钢的剜她一眼,吴忧立时跪在地上,“就连妾身,也是他送到皇上身边的。”若没有伊尹,他们之间不会有这样的姻缘,吴忧由衷的感谢他。
“罢了罢了,你下去罢。”江昭见吴忧也不帮他,遂无奈的摆摆手,发了她下去,片刻后就掩面痛哭起来,江疾知道他心里难受,遂走到他身旁坐下,用手揽着他的肩膀,道:“昭弟啊,帝王之心,要能藏污纳垢。”
“可我恨极了他。”江昭喑哑着声音,一双眼隐没在黑暗中。
“伊尹一生追名逐利,你尽收其权,这与让他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谈妥后,没过两日,伊尹就被江昭下令赐毒酒一杯,晚些时候,牢吏就将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死状极为可怖,七窍流血之状,天子开恩,念在伊氏满门忠烈,不株连,并允其妻女为他收尸。
一切都尘埃落定,在一个凉爽的仲夏星夜里,江昭扶着伊束,母子俩又走了一遍长安宫到高泉宫的路,在这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上,伊束与江昭都忆起从前,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时他们是相顾无言,此时确是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仿佛由着这条道,牵扯他们心底最柔软的情思。
经此一事,伊束的心绪都苍老不少,在进殿前,她依依不舍的望着江昭,这个孩子,短短八年,已从她腰间长到比她高了一个头。她颤抖的着手,轻抚过江昭的脸颊,心里梗着千万句话要,却不知如何开口。
江昭察觉有异,一双眼真挚热切的与她相对,“娘,你要嘱咐孩儿什么?”
伊束听的心里泛酸,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我儿勿忘天凉加衣。”话间,就已到了高泉宫。
此后几日,伊束不饮水,不用膳,也不许任何人探视,她躺在殿中那张软榻上,静候死亡。弥留之际,她听见江子羿在轻声唤她。
“伊束。”
她循着声望去,沉重的撑开眼皮,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她吃力的抬起手,想要触碰,皆是虚无。她带着哭腔,“怎么没点灯呢?让我......子羿,让我再看你一眼。”
殿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气息一颤,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要: 这本文断断续续写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今天完结啦!在最后的作话里,我想要感谢我的基友,树和木瓜,没有她们鼓励,恐怕是没有这篇文的。其次感谢两位读者,从开文一直追到完结。
你们是我的光。
咱们下本再见。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