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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公主不禁觉得心酸目痛,他声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为什么这样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寿的婚后生活中,从来没能感受过?曹寿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断地疏远着她。她在婚前没有想到会得到那样一种夫妻关系。
"这里面葬的,是个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低声道,"叫作木晴丝。"
"哦?"平阳公主和卫青对视一眼,均觉惊讶。
看来,今天他们在这个村子里遇见的,是两个身世和经历都极其复杂而离奇的人物,匈奴女人?他们是从漠北将木晴丝带回来的吗?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后,才认识了木晴丝。他在胡地牧马六年,主人看他双腿残废,生活艰辛,这才将俘来的一个女人配给了他。木晴丝相貌平常,但温柔忠贞,比周舍从前的汉人妻子,反而强过百倍。"老者看着蹲在墓碑前喃喃着话的种菜人,长叹了一声,娓娓道,"周舍……"
"等等!"平阳公主忽然断了他,"周舍?是上郡的卫将军周舍吗?"
年少幼稚的卫青不知道,而她却知道,卫将军周舍,从前曾是威风八面、名震边关的大将,匈奴人只要听是他在镇守边城,就会远远地绕道而行。
老者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平阳公主惊疑未定,许多年以来,人们一直以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汉匈大战中阵亡,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就隐伏在长安城左近,做了一名农夫。
"我叫魏尚。"
"云中太守!"平阳公主尖声叫起来,她瞪视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乡养老了吗?"
"魏尚今年不过五十六岁,何老可养?我一无田地,二无家产,拿什么养老?"老者冷笑着,他的声音十分悲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应职务,让四十一岁的我回乡养老。魏尚少年时,曾经怀抱壮志,散家倾产,不娶妻,不置田,为汉皇守了二十一年边关,嘿嘿……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房无半间,地无一垅,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昔日的大汉柱石,今天的南山卖炭翁……"
平阳公主哑然无语,她只懂得宫廷内的斗争,对于宫外的复杂世事和边塞军事,全都知之不深。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笑声爽朗、和蔼可亲、对她宠溺万分的父皇,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将们心里,会是十分薄情寡义的天子。
二 前尘旧恨
老者牵住卫青和平阳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炉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从煮酒的炉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满深思地向门外看去,幽幽地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门关外,也像这样的大雪,有四条汉子斗成一团,他们是边关公认为骑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将领,虽然官位不高,但他们的名声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单于知道,长安城里的大汉天子也知道。"
他的声音中,有着一分欣快,两分惆怅,还有七分悲凉。不用再听下去,平阳公主已经猜出,这必定是一个结局凄凉的故事。
"他们中最年长的,叫作周亚夫。"
"条侯周亚夫?"卫青惊讶地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接着道:"第二个,叫作魏尚。第三个,叫作郅都……"
"雁门太守?"平阳公主眨动着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闪烁起了泪意,"最的,就是这个兄弟周舍。他们四个人,在雪地里比了骑马射箭,又比了角力、长枪、马刀、矛、戟、暗器,还比了兵法、战策、韬略、阵法,越比越分不出来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气。但比到傍晚,这四个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来,天地之间,只有泛着清辉的雪山和马镫、刀剑上的亮泽,以及远处雁门关上飘展的火红大旗,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间,他们抚掌大笑,异口同声地要求结拜成异姓兄弟。"
卫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种极度向往的神色,轻声道:"这些前辈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点了点头,嘉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资质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愿你他日能有幸遇见明君,在塞外大显威风。"
卫青的脸上泛出激动的血色,他沉默着,低下了那张一向骄傲冷漠的脸。
"这四个好兄弟,性格都极为严谨。他们为人一丝不苟,从来不讲什么情面,因此,没几年,他们得罪了不少皇亲贵族。"老者叹息着,想起那些尘封多年的故事,接着道,"又过了两年,他们调了防。周亚夫承袭了父亲的爵位,成了条侯,有了自己的封地,声名日隆;而郅都则进了长安,在宫中任中郎将,他的才干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许;只有我和周舍,还留在边关,我被升为云中太守,周舍被升为卫将军。"
想当年,四兄弟这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飞黄腾达,曾引起了多少将领和官员的羡慕和嫉妒啊!平阳公主想道,即便是现在,她也从魏尚的脸上,看出了一种一闪而过的骄傲之色。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霜,他仍然没有忘记昔日的显荣。
老者停顿了片刻,从炉上取下了酒壶,注入了三只破旧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递给平阳公主,又取起一碗,递给卫青,这才举起了第三只碗,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没有这样痛快地喝过。"
卫青也郑重其事地举酒过眉,再一饮而尽。
平阳公主举起那只粗黑的陶碗,饮了一口,只觉入口酸涩,难以下咽,她含着这口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产的劣酒,耐着性子,听那老者接着了下去。
"首先走霉运的是我。"苍老的魏尚满脸都是苦涩,"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领着三千人的铁骑,直驰入匈奴人的重地龙城。那一天彤云密布,天色阴沉,漠北到处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种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暗白色,令人觉得忧郁。"
卫青沉默地为他续上一碗酒,魏尚端起来,喝了一大口,意气风发地道:"我走的是一条匈奴人和汉人都不知道的边道,这条路隐没在戈壁滩和牧场之间,只有极少的缮善(按:西域的少数民族国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这条路上没有一点水草,崎岖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几条马道要捷近何止数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哦?"卫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这个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体,脸上满是敬仰之情。
"三千铁骑只用了三天时间,便直捣龙城,俘获了两名王子、相国、左大将,共四名首虏,另外还俘虏了八千多名骑兵和牧民,缴获六万多头牛羊,是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大胜,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对夷奇袭。这次龙城大捷,后来被军中称之为“三奇之战“,因为这次大战的战机、战法、战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脸上满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朝廷对我的赏赐更令人惊讶。你们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赏了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