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只能
闽钰儿夜半时分被人掳走,她不知道是谁,只记得朦胧中有人翻窗进来了,在她睁眼之前,那人拿了一道黑布,覆上她的眼。
是个陌生人的声音,:“公主,我们带你出去,你万万不要声张。”
闽钰儿便闭了嘴,她被挟着出了院子,而后坐到了马上,察觉到他们要走,她轻轻握住了缰绳,回头问:“你们,是谁的人?”
对方不答。
“是齐王殿下的人吗?”
依然不答。她只好问:“这里还有一个人也被困住了,你们能把他也带出去吗?”
“公主是要救谁?那人在哪儿?”
“是公冶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可是……”闽钰儿低下头,“你们能帮忙也救救他么?”
她手里的缰绳被夺了过去,那人道了一声“对不住了公主”,脚下一蹬,就带着她出去了。
夜里落了点雨,她被带来的这地方冷得很,都快和北豫不相上下了。感觉那些人带着她钻进了密林里,马蹄声践踏在泥里,衣上凉意萧萧,不知为何,她忽而很想哭出来。
这次又是谁救的她呢?这让她莫名生了股漂泊的寒意。
暮色亮时,马匹才停下来,她身上盖着披风,饶是这样,却也手脚冰凉,一时竟僵硬地动不了身子。
齐叔晏握着她冰凉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
她带着寒意的身子靠下来,姑娘一落入他怀里,就知道他是齐叔晏,她认得那力度,还有男人襟袖间独特的衣香。
“齐叔晏?”她抬头,天光在她脸上,她的脸一直是如白细瓷般。男人伸手按到她脑后,解开了她蒙在眼上的黑布,继而抬手覆住她的眼:
“先进去歇一歇。”他,一如既往地冷静。
姑娘的眼泪来就来了。
手中一股温热,男人低头瞧她,“怎么了?”
闽钰儿想,她不想要这个样子了。她不想天天胆战心惊的,为自己,也为别人,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好像从很久之前,她就没有停下来过了,一直被迫地奔波,流落在外。
她一个雷都怕的姑娘,要把她置于乱世里感受生生死死,血流成河,她真的是心下发慌,很怕很怕。
她攀上齐叔晏的脖子,抵在男人胸前闷声哭了一会儿。齐叔晏先是一愣,继而遣了屋子里其他的人,把姑娘放在塌上。
她哭,齐叔晏便任由她哭,闽钰儿直把男人半边衣襟都哭湿了,才擦了擦眼睛。
齐叔晏颔首:“哭够了?”
姑娘点头。
“有没有什么要对我的?”他问。
闽钰儿便摇了摇头。她总是这样,总觉得自己在齐叔晏面前哭,已经是不懂事了。男人有家国万里,纷休战事,她若是再不懂事地闹脾气,那便是太不知分寸。
男人伸手,在她眼睑下拂过,拂去了湿痕,“嗯。”
“饿了吗?”他问。
闽钰儿点点头,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越发觉得饿的厉害。公冶善这家伙以为她是神仙,不用吃饭了,囚她两天,连饭菜都不给。
齐叔晏就让人叫了饭菜进来,不知为何,闽钰儿发觉今日的齐国营地,是格外的安静。
每个人眉头都皱着,似是郁积了什么情绪。只有齐叔晏是一贯的淡然,他松开手,让闽钰儿好好吃饭。
姑娘不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男人道:“我同你不一样,我不好奇。”
“你也不想问问,我是被谁抓走的,何时何地,他们又盘问了我些什么,这些你都不想知道?”
“我大概都知道,所以。”男人执箸,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酥肉,“吃你的罢,什么都不用交待。”
闽钰儿没办法,只好闷头吃肉。她想,齐叔晏到底哪里来的这等自信,什么事都算得准,她若什么时候能学成这样的本事,以后无论碰到谁来半道掳她,想必都是不用怕的了。
她埋头吃饭,男人一点未尝,只是偶然见她忙不过来,提了筷子帮她加菜。
齐叔晏似是淡然的紧,闽钰儿看他时,他便颔首下去,执袖拿筷,留给她一个过分安然的侧颜。他最近还是那样瘦,经过上一次拒绝喝药的事,男人一直是瘦削的紧,还没恢复过来。
他也没什么食欲,见闽钰儿吃完了,他终是放下了筷子,“外面在下雨,你就在这里转一会儿,消消食。待会儿若是雨停了,才能出去,嗯?”
闽钰儿乖觉地点头,她四处顾了几眼,忽然问:“江憺呢?孟辞呢?这两个人怎么一个影子都不见。”
平素不是恨不得粘在齐叔晏身上的么?
齐叔晏慢声道:“他们尚在路上,来不了。”
“路上?什么路上?”
“这你无需操心。”男人回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缓,勾了一个笑:“我去去就回。”
“好。”
外面的雨却是再也没有停过。闽钰儿等齐叔晏过来,等到了晚上,还不见动静,她挑开帘子看对面,齐叔晏议事的地方始终亮着烛火,那火光不太亮,风雨一吹还是连带着在晃。
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整个营地都安安静静的。
闽钰儿只好把帘子放下了,她回到桌上,烛下的灯花已经堆了起来。她拿着剪子剪烛心,眼看都要剪到头了,外面才响起了脚步声。
齐叔晏终于来了么。
她欢欣鼓舞地跑过去,一掀开帘子,却是扑面而来的酒气。男人的身后是接天的雨,青黑色的披风简直要融进夜雨里,他手下还端着一壶酒,男人挑起眸子,有些混浊,闽钰儿看见酒倒愣了一下。
“齐叔晏,你怎么,又沾这个东西了?”
上次不是还再也不沾了么?
男人“嗯”了一声,他:“钰儿过来,陪我坐坐。”
齐叔晏绕过帘子,一个人端着酒,去了里间。他坐在垫上,黄花梨木矮桌上摆满了几个酒杯,“砰”的一声,酒壶砸在桌上,闽钰儿的跑过去看,就看见男人已经颔下了首。
“齐叔晏?”
男人今晚上这是怎么了?
“过来。”他低首,闽钰儿并不怎么看得清他的脸色,他又低着头,双手按着桌椅,姑娘直怕他一用力,桌子又要断成两截,便挨着他紧紧坐下。
她坐上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揽住了她的腰,他下颌低靠在姑娘肩上,隔着酥酥麻麻的痒意,闽钰儿只能侧眼瞥下去,看男人的背。
“你肯听我的话么?”他这样问。
闽钰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这才是我的钰儿。”齐叔晏似是嘉奖般,侧头过来,他的唇在她鬓边轻触了一下,手下亦一时收紧。
“你,你想什么?”她有些不自然,脸上亦红了好多。
“公冶善对你而言,非善人。公冶衡心思狡猾,手段毒辣,但易专情,必要时候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兄弟二人,春海会暂时割裂。春海位置特殊,牵制条件是海陆,只需看经南的商贾偏向哪家,他们倒向谁,那么那一方就稳操胜券了。”
“我觉得,公冶衡胜出的可能性比较大。公冶善虽是换了一个心肠,但还是比不过公冶衡。”
男人了这么多,听起来似都是些不着调的话,闽钰儿又不敢擅自插话断,只得继续听着。
完公冶家,他又起了北豫,齐叔晏北豫想保持安然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
“公冶善应该会利用和北豫的世交,让你爹爹援助他,你只需告诉你爹爹,按兵不动,能不要出兵就不要出兵,除非为了自保,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
“齐叔晏,你在些什么?”闽钰儿觉得不对劲,她要推开齐叔晏,男人却按住她的腰,不让她动。
“你过,要一直听我的话的。”
“我听我都听,可是你先告诉我你算要做什么好不好?”
男人不答,默了一晌后:“夜深了,歇息罢,我刚才过的话,你要记得。”
他松手,去温了两杯酒,递给闽钰儿一杯,姑娘接在手里,抬头看他,男人便坐在他对面,手里的清酒温香荡漾,滟滟流光。
他:“我欠你一杯酒,今夜补上。”
“你何时欠我酒了?”姑娘问。
“很早以前。”
他举着酒杯,托着她的手往上,到了齐眼的高度,酒杯轻轻一碰,“叮铃”的一声脆响。
闽钰儿看见男人愈发幽深的眉眼。
他们都喝了下去,闽钰儿喝完酒,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男人伸手揽住她,手里的酒杯落下去,满杯酒都倾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闽钰儿声,眼睛沉沉地要闭上。
“先送你回家。外面太乱,你不要再出来了。”男人抚着她的脸,低下了身道:
“方才,是欠你已久的交杯酒。叔父造反,春海紧逼,闾丘越还在暗处,等着取我的命。这次,我真的不确定还能不能撑得下去,所以只能先送你回去。”
闽钰儿眼睛阖上,却抿了嘴角,眼角淌出泪来。
“不,你不许这样……”
“钰儿,我之前从来没有给你过,我生来,钦天监里的人就占到了荧惑守心,我活不过十九岁。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想和命理斗一斗,可是这些年,体内的蛊毒愈发烈,齐国周围的形势越来越糟,全都向着预示的方向发展。我是大齐皇室的正统嫡子,血脉延续到这一代,不容易,我想为齐国做点什么,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爹爹责怪我,怪我不守诚信,没能娶你。我也想,可是我不能。十九年来一只有一把刀悬在我的脖颈上,随时可能落下,我若是娶了你,然后突然死去,那你就成了齐国的遗孀,这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大齐宫殿,我不能这么做。”
“我只能教你一些东西,像过去一样,无论画画还是下棋。你陪了我一段日子,我愿意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这样你以后或许会想起来,很久以前,有个叫齐叔晏的人这样教过我。于我而言,这已经够了。”
他着,便沉默了一瞬。
“钰儿往后若是又怕雷了,不妨抬头看看头顶。我生阳不足,死亦散魂,等真的到了那一日,不定我散落的一魄还在你身边,围着你。你叫齐叔晏的时候,我也还能听见,那样便不怕了。”
这或许,是齐叔晏命里第一次这么多话,闽钰儿却再也不来。
天光破晓,闽钰儿昏迷在马车上,疾徐而行,向着北豫的方向。齐国的暮钟在破晓之时传出钟声,这一日,南沙王宣令自拥为帝,废除齐叔晏,京城的三十万雄兵,向着千里之外的齐叔晏猛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