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佳话其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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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斐若目光隐匿在满脸风尘,混浊而凶狠, 像根钩子一般要深扎沈长楼血肉当中。

    沈长楼迎面对上他的目光, 目光轻烁,笑意从容。

    斐若:“我曾经也是个道士。”

    沈长楼笑意渐淡。

    “直到我再也握不住右手的拂尘和剑, 我便退了清修,来了这武林。”

    沈长楼本来应该觉得难受愤懑的,可他此时心中一点多余的情愫也没有, 他想试着心底透露出些许难过,却难以品到半点应有的情愫,终究只能像是一个无事人一般静默地听着,任凭沉默将他风化成石。

    莫怪他太过凉薄。

    沈长楼开口只是:“斐大侠这样很好。”

    至少比他活得好。

    沈长楼指尖深陷窗棂的纹路,血迹斑斑沾满棠色衣袖, 看不出痕迹。

    他没办法评析斐若当年的行为,就像他即使沾满血债也没办法下定决心杀死季舟,善恶从来不是两个字就可以开口决断的,更不可能凭借后人口口相传就可断定对错。

    他们在做的永远都是旁人眼里的错事, 自己的眼里的对事,对错永远不可以准确的衡量。

    他太迟钝了,这些事居然辗转了四世才明晰。

    于是他也决心做自己眼里的对事, 杀自己要杀的人,走自己应走的道路,顺应……天命。

    可他还不想要谅解。

    他曾在欢场一掷千金, 风月典酒,花丛深处春衫薄 , 却谋得后院金粉回眸,插科诨笑骂世事无常。

    他又在风雨尘土里颠沛流离,孤身一人牵着瘦马行在窄路间,老树枯残寒鸦嘶啼,白雪覆了满肩,成了绕指新添的白发。

    可一切都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往昔的搏命挣扎落了现在不过是天道手下的一场笑话,于是他决心不要睡去太早,至少将一切阻止在临界点。

    斐若:“道长,我曾经有一个师弟,怕此时该同你这般大。”

    “他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同你一般好看。”

    沈长楼反而笑了:“斐大侠怕不是见谁都如此。”

    他望见啊,斐若那颗当年尚还炽热滚烫的心自云端坠在风尘里,却在尘土当中开不出花。

    杜兰闺在一旁咯咯笑着,十指削尖点了红月季碾的汁,像是春意近时满城花开好颜色,生硬翘起,将帕子丢给沈长楼。

    她在呢喃:“我和外子望人目光难得统一,见道长一面犹如似曾相识,像是回回梦境相识,不得觅。”

    顾泗将沈长楼遮在身后,只道“友承蒙二位错爱”,像是要可以避开这个话题。

    斐若却:“在下千里迢迢来见顾老弟,可否讨杯酒吃。”

    他盘腿在地上坐下,像是不喝到炮灯就不会起来,一旁杜兰闺含嗔瞪视也不顾,伸手抢了外头进来山匪手中的酒就往嘴里灌,眼底却在酒意浇灌下显得格外朦胧混沌。

    他:“归云道长莫要见外,许是我一时荒唐认错了人。”

    他旁若无人地饮着酒,却像是在消愁,朦胧着醉眼要望千重云山外去,然后做一场南柯的梦。

    “我曾经赠那人金耳坠,又曾带那人上城楼望过长安,最后我对那人动了杀意,却一败涂地,成年旧疾加身,只能学了左手剑缅怀过往一二。”

    “哈,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来,饮酒!”

    沈长楼接了他丢来的酒壶,匀了半杯给顾泗,也就地坐了下来,回道:“来,饮酒。”

    可沈长楼仍然喝不惯炮灯。

    就像在午夜梦回时尸山血海里徘徊不去的惊影,让他永远无法安眠,乘上渡舟到达远方。

    他不想过江了。

    ……

    ……

    夜色冷冷淡淡地在夜空中投掷出余晖,冷得连温度也没有。

    杜兰闺点了昏暗的一盏灯,见沈长楼推门而入便展颜咯咯地笑,猩红的唇在火光下让她面色惨白如同失了色的花。

    可她目光在凶狠之下偏生比沈长楼还纯粹,像个孩子,只执着着眼里善恶对错和自我满足的贪欲。

    杜兰闺轻声细语:“道长赴约了。”

    她声音极轻,像是碎裂的泡沫,在她满脸老态里依稀可以看见少女的姿态,心翼翼而憧憬着什么。

    沈长楼不想要知道。

    杜兰闺自言自语:“你是第一个主动赴约的……就连我外子都是在我诱骗下才肯来见我,只有你……只有你。”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十分合我意。”杜兰闺掀起唇角,唇色艳红像个喝人鲜血的妖怪,“我好美色,你是十成十的好,可我将帕子允了这么多人,唯独只有你一个人亲自赴约。”

    “那些厌恶我的,嫌恶我的,我有千百种办法摧毁他们夺走他们,可你不同,所以你在我眼里是十成十的好。”杜兰闺嗤笑一声,“我年少时喜欢过一个男人,可他只贪慕我的家室,没了家室的我连一眼都不值得被垂青,所以他弃了我的帕子,没有赴我要与他私奔的约。”

    “那一晚我等得好苦,我等到油灯枯竭,等到杯中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我看到东方鱼肚白,才明白他不会来了。”

    “他自始至终恋慕的只是杜家的杜兰闺而不是杜兰闺本人。”

    杜兰闺含笑望着沈长楼,像是双眼含情,压着满腔软调呢喃:“所以你赴约是真心的吗?”

    “你没有因为我的粗俗轻浮而嫌恶我吗?”

    沈长楼直视她的目光,眼底笑意在月色下缱绻温柔,像是难以捕捉的幻梦,催促人沉沦与他共舞。

    可他是哇哇哇个生性凉薄的骗子。

    沈长楼声音淡淡的:“夫人,我从未厌恶过你,我所做所言俱是出自真心。”

    如果他有真心的话。

    “如果你希望,我会赴你每一场的约,陪夫人弥补当年的伤痛。”

    然后碾碎你的真心。

    杜兰闺眼底刹那似乎有了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她呐呐出声:“如果你所言皆是真的。”

    “那我甘愿将一切都奉上,即便失了全部也在所不惜。”

    可她终究会输,在最温柔的骗子编织的谎言里撞得头破血流 ,像飞蛾扑火一般自取灭亡。

    或许她甘之如饴。

    因为她渴求的只是当年求而不得的一个赴约。

    仅仅是一个赴约而已。

    作者有话要:

    沈长楼本来就是生性凉薄的人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