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江月(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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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里灯火通明,难得宋虔之的爹也在家,安定侯见到儿子那张与夫人挂了七分相的脸心里就犯怵。

    “回来了。”安定侯年逾四十,保养依然不错,留着一部黑胡须,温和的脸上藏着几分心虚与忐忑,“不知道你什么时辰回来,我让人先开了晚膳。”

    桌上还坐着宋虔之在章静居碰到的“大哥”,以及荆钗布裙的一名妇人,妇人不安地起身,叫了一声:“叔。”

    他的大哥停下筷子,笑望过来,:“三弟也回来了,饿了么?快洗手过来吃饭,我们也刚吃不久,菜都没怎么动过。”

    见宋虔之站着不动,安定侯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道:“虔之,过来坐下。”

    宋虔之嘴角冷冷勾起,走过去,安定侯的右手边坐着长子。

    宋虔之没在安定侯示意的左边坐下,而是接过下人拿上来的碗筷,在安定侯的对面坐下了。

    安定侯松了口气,背上俱是冷汗,眉开眼笑地:“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菜,今日皇上赏你进宫陪用腊八粥了?”

    “嗯。”宋虔之冷着脸,筷子在菜里戳了两下,叫来下人,“脏了怎么吃,把这道菜换了,蓑衣肉也重做。”

    “叔,这菜只有侯爷动过一筷子,不妨事的……”妇人声道。

    “换!”宋虔之看也没看桌上的人一眼。

    安定侯与长子的脸色已很难看。

    “宋虔之。”安定侯出声了。

    “爹。”宋虔之放下筷,冷冷注视对面他老子。

    安定侯生得一副文人模样,在朝中出了名的性子温吞,娶妻之前为工部管钱多年,不仅要把工程做得漂亮,还得从里头抠出银子孝敬上司安抚下员,要是个老好人,早就混不下去了。

    安定侯深深吸气,尽量放缓语气:“今日在朝中,谁给你气受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着你大哥大嫂胡乱使气?”

    宋虔之动动眉毛,现出好笑,仔仔细细看他爹。

    “谁是我大哥?”

    “这不是你大哥是你谁?”安定侯指着长子,脸色涨红,宋虔之那一脸轻蔑嘲讽,和朝上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如出一辙。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过,自从他娶了周家的女儿,他就再也没能直起腰板。

    “侯爷,叔,别动怒。”那妇人圆场地叫下人过来,吩咐去换菜。

    “换什么换!”安定侯筷子一拍,面前一个杯顷刻翻,酒往他的袍子上流,他只管冷着脸,朝宋虔之吼,“你大哥你不认,什么时候连我这个爹也别认了。”

    这是要逼着宋虔之低头了。

    宋虔之那大哥一声不吭,只是埋着头,顶委屈。反是他的老婆不住在劝,不住为难地瞥向宋虔之,又不敢与他话。

    “祖母呢?”宋虔之心平气和地问。

    “你还想气死老祖宗吗?”安定侯脸皮涨得通红发紫。就是他拍着胸脯跟他亲娘保证能收拾得了宋虔之,这兔崽子要是去惊动他娘,这不是狠狠往他脸上扇吗?

    “今日老祖宗认亲,也没人跟我一声,还是父亲自己写帖子发给宋家的叔伯长辈,不开祠堂怎么让大哥认祖归宗?”

    乍听宋虔之这一番话,安定侯不禁喜上眉梢,尽管还有些疑惑怎么他这个在京城横着走的三儿子这么容易松口。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动过念头,想把养在府宅外的卢氏接进侯府,都碍着宋虔之母子与太后那层关系不敢提出来,难道是他一直想太多,其实宋虔之对他这个哥没那么大敌意,周氏也未必不能同意。

    还是母亲得对,周家那个老东西死了,这门姓就没落了。再怎么样,儿子还是跟自己姓的,还是宋家的人。

    “不忙,总要先把饭吃了。”安定侯心情好了,也不在乎换菜的事,等到厨房上了新菜,还陪着儿子喝了两杯。

    只是宋虔之仍然没喝那个“大哥”的酒,草草吃过饭,就起身,朝醉眼朦胧,喝得脸色发红的安定侯:“父亲,我去看看母亲。”

    安定侯笑吟吟地挥手:“去吧,你母亲总是挂念你,一天不见就想。”

    前脚宋虔之出了门,后脚安定侯的长子就冷下脸,收起笑。

    “父亲,您对这个儿子,也太宽纵了。”

    安定侯心情愉悦,并不计较长子的话,拿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盘子,笑道:“该给他的,本侯还得给他,不然该给你的,本侯可就给不了你了。”

    长子没当回事,吃了口菜,放下筷子问他父亲:“周氏平日吃谁开的药,大夫是府里的吗?还是宫里的?”

    “不用你管,本侯来做。”安定侯又喝了一口酒。

    长子一拧眉:“爹您还是少喝点吧,母亲不喜欢您喝得醉醺醺的。”

    安定侯笑笑:“高兴嘛,你母亲还能不让我进门怎地?”他抬起醉眼,脑子活动着,眼角带着些淫意,忙不迭三两下填饱肚子,出门叫人备车。

    “外面下雪了吗?”周婉心咽下一勺药,靠在宋虔之臂弯里,视线扫向窗户,窗户紧闭着。

    “嗯,今冬一直下雪。”宋虔之捏着帕子擦了擦周婉心的嘴角,“瑞雪兆丰年,钦天监是好事。”

    周婉心冷笑一声,吃力地喘息,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话总是要捡好听的,不然就惹人嫌。”这一句话两重意思,她脸色有些红,抓着宋虔之的手臂,问他,“京城的百姓还好吗?”

    宋虔之:“京城内还好,城外数十里的村镇都挨了冻,赶在过年以前,户部会督促各地给百姓发过冬的官炭。”

    周婉心松手,软软地靠回去,咳嗽了一声。

    “那就好,要是能去,你也去吧。我私库里还有些银两,买些米,买些棉……”

    “娘,我都知道,大夫您这个病不能忧思,要是您不好好爱惜身子,儿子真的……”宋虔之声音哽住了。

    周婉心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抬头望着他笑了一笑,她一病数年,整个人形销骨立,脸上还敷了些粉,两腮凹陷,唯独那双眼睛,依稀能看得出原也是绝代美人,这时带着些女儿的欢喜,只是抵不住倦,没多跟宋虔之两句,药也还有半碗,就睡着了。

    宋虔之轻轻把她扶下去躺好,坐在榻边,良久,起身出外,去见给周婉心开方子的大夫。

    “只要能熬得过去今冬,夫人的病就会大有起色。”给周婉心看病的大夫,原也是宫里的太医,出宫后在京城开医馆,与宋虔之的外祖是旧相识了。

    “有劳何太医,要用什么药,不必给我省银子,实在不行,宫里还有。”宋虔之恳切地。

    “已经不是太医了,我反而该称您一声大人。”

    宋虔之忙道不敢,让何太医就叫他虔之,他尊何太医一声何伯。

    何太医笑受了,随口道:“夫人玉体一直是杜医正的差,前些日子侯府找到我,回去之后,我还去拜访过老杜,他一听我接了手,半点好脸色都不给我了。之前老杜的方子我看过,等夫人能过了这个关,再换回老杜那个方子,调养是很好的。只是眼下必得下猛药,让夫人周身血脉重新活起来。这道坎过去,就用老杜的方子好好养着,不出一年,就能如常走动。”

    别的宋虔之不懂,对何太医的医术信得过,请他到自己那里用过晚膳,亲自送出去,让他坐自己的马车回去。

    雪还在下,宋虔之喝过姜汤,瞻星过来收拾,问他还去不去老夫人那里。

    宋虔之:“不去了。”

    瞻星似有话想,没就出去了。

    没过多大一会,拜月过来服侍宋虔之洗漱,帮他宽衣时,声地问:“少爷有别的算了?”

    宋虔之手在捏脖子。

    拜月接手帮他揉捏脖子,顺着脖子又捏他紧绷僵硬的肩膀,她看着宋虔之的肩背,面颊微微红了起来。

    “我自己来吧。”宋虔之反手捶了两下肩膀,坐到床边,两眼无神地望着地,良久,他问拜月:“我娘到底为什么嫁给安定侯?”

    这个时候,拜月知道不应该接话。

    宋虔之也不需要谁来答,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成亲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娶了谁,不就应该好好待她么?否则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去娶亲,那么一大套繁文缛节,身边多个人不麻烦吗?”

    在宋虔之满十六岁以后,十次有九次进宫,周太后都会问他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那年宋虔之刚把秘书省理顺,心思完全不在娶媳妇上,老夫人拿来京城闺秀的画像给他看,宋虔之被问得烦了,就太后会有懿旨给他指婚,让老太太不要费心了。

    轻轻的一声,门关上了,屋里也熄了灯。

    宋虔之抱着被子翻个身,身上有些发汗,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乱转,都是从到大无数次与宋家人的碰撞。突然,宋虔之意识到,他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宋家人,即便他姓着这个姓。

    幼年母亲常常带他去外祖家,外祖是个很好的老人,但他从不溺爱宋虔之,他教他读书认字,而宋虔之最喜欢的,便是正在写字的时候,外祖家有来客。这时他会偷偷溜去看外祖见客,那是宋虔之第一次建立起对“文士”的印象。

    那些来往于外祖家里的文人,都是朝中重臣,话自有风度,一行一止,都让宋虔之充满好奇和崇拜。

    在宋虔之的记忆中,安定侯与他母亲大吵过一次,那时他还很,具体为什么事当时他还不清楚,但在那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给过安定侯好脸色。宋虔之那时是非观很简单,谁对他娘好,他就对谁好,谁欺负他娘,就是他老子也是大坏蛋。

    况且,安定侯常年不在家。

    宋虔之长到十一二岁,和京城里大官的儿子们玩得熟了,渐渐也听,安定侯在外面安了个家,那个家里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却比他的嫡子年纪还要大。

    这在大楚叫别宅妇,先帝时候曾两度下旨禁止京官在府外另立家庭,别宅妇人所生的子女也不可入籍,更不要提入族谱,分父亲财产。

    只是先帝驾崩以后,新帝并未严申禁止,这种现象颇有点春风吹又生。

    宋虔之管秘书省已经四年,知道京中好些大员都养着别宅妇,翰林院还有人养的别宅妇是别家尚未休弃的妾。他轻轻叹了口气,要是宋家不提要让他那个大哥认祖归宗的事,他不想和父亲撕破脸。

    然而,亲情的消磨俱在一点一滴之中,这些年他冷眼看着亲生父亲一年三百多个日子住在外宅,母亲久病不起,能起身的时候还得天天去给宋家老太太问安。宋虔之还的时候,每回周婉心去问安,老太太都亲热地把她迎进去话,雨天雪天都会让身边的婆子过来亲自撑伞。不知道从哪一年起,周婉心去见老太太,老太太总是推还没起。

    有一个雪天,周婉心就站在老太太的屋外,陪嫁丫鬟给她撑着伞。

    宋虔之回府时天已黑了,要不是一盏灯笼晃着,他根本看不出那儿有个人。他的母亲就站在那儿,老夫人贴身伺候的婆子冷着一张脸挡在门外。

    屋里分明亮着灯,宋虔之觉得奇怪,走过去时见到一个年轻妇人出来,丫鬟给了她一个食盒,送她沿着廊庑出府。

    熟睡中的宋虔之猛地一吸气,从噩梦中睁眼,那年轻妇人羞怯地看他那一眼,脸好像还残留在他的眼前,正是他永远不会认的“大嫂”。

    “少爷。”值夜的厮点起灯。

    宋虔之按了按胀痛不已的额角,问了时辰,才四更,他喝了口水,躺下去又睡。

    翌日一早,宋虔之就收到安定侯让人送过来的名单,让他写帖子。宋虔之随手把名单卡在一部书里,放在桌上没理,出门去秘书省。

    周先赶早去宫里,等宋虔之到,他已经查到楼江月在宫里领用过的一应物品清单,陆观显然也已经看过。见宋虔之走进来,陆观上来便想问怎么这么晚。

    但见他脸色不大好,才没问。

    周先把单子给宋虔之看过。

    “这茶外面是弄不到的?”陆观再次跟宋虔之确认。

    “绝无可能在外面买到,不信陆大人可以派人去市面上问。”宋虔之随口道,他喝了一口泡上来的浓茶,苦得眉头一皱,“这两个案子勾上了。”

    “汪藻国是不是,楼江月被害那天下午去见过秦明雪?”陆观问。

    “是,就是见的她。”宋虔之看了一眼周先。

    周先立刻问:“还要查一下这个秦明雪?”便自觉出去了。

    陆观无语:“你不是在玩儿他吧?”

    宋虔之想岔了,看着陆观问:“陆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茶?”

    “啊?”

    “我那里有些好茶叶,年年也吃不完,陆大人要不要拿些去吃?”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好笑,笑了起来。

    陆观当他开玩笑,起身拍了拍袍子,一派武人气质。

    “楼江月屋子里那把茶壶还在吗?”宋虔之仔仔细细想了想,印象里到迎春园去那天是看见有一把茶壶在桌上。

    “茶壶我已经拿去查验了,没有毒。”

    这和宋虔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和陆观一起出门,目标是去刑部,这也不必互通了,既然和林疏桐的案子搭上了线,没道理问过汪藻国,却不问林疏桐案里的凶手。

    路上陆观才问宋虔之为什么把汪藻国放在秘书省关着,却没把那个舞姬弄过来。

    “女犯有女犯专门关押的地方,整个秘书省都是男人。”宋虔之解释道,摸出一颗松子糖,往陆观递了递,瞥他:“吃吗?”

    “不……”

    宋虔之转手就喂进自己嘴里。

    “吃。”

    宋虔之一路都在想事,把陆观冷在一旁,他脑子里像上了车轴停不下来。楼江月那天去琵琶园喝了别人有毒的养生茶,而他去见的是秦明雪,林案的凶手并不是秦明雪,秦明雪的茶里为什么会有毒?秦明雪和楼江月即便不是相好,关系应该也很好,她是明知茶里有毒泡给楼江月喝的还是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秦明雪什么都不知道,那这个茶要害的就不是楼江月而是秦明雪。

    有一个可能呼之欲出,宋虔之耳朵里听着车轱辘的声音,吧嗒一声思绪断了。

    他视线落到陆观的脸上。陆观曾经是个罪人,太后他是被苻明韶牺牲掉的,这场牺牲使陆观获罪,那他是因为什么罪被发去衢州的?为什么是衢州呢?苻明韶的大本营在衢州,陆观既然已经被弃,完全可以发配得更远,到边防去做苦役当炮灰。

    陆观被宋虔之盯得实在受不了了,看他:“宋大人有话要?”

    “你这脸上的疤原本刺的不是‘罪’,而是‘姦’吧?”

    “是啊,宋大人还要问什么?”

    轮到宋虔之愣住了。偏陆观邪门地笑了起来,拇指摩挲面上的疤,淡道:“那年我把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年硬上了,留下的这个,那孩子弱不禁风,听他回去躺了三个月,宋大人想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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