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江月(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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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苻明韶与皇后在周太后处用晚膳,去皇后的凤栖宫陪坐了一会。

    上月才把出来喜脉的肚子还未显怀,苻明韶的皇后穿着扮甚是素净,她出身不高,总觉周太后不大喜欢她,进宫以后一直很守本分,没事就在诵经念佛抄书,欲效当年先帝的德懿仁先皇后,本本分分做一位能让后世称颂贤良淑德的正宫。

    苻明韶与皇后了几句,皇后显得很紧张,话不投机半句多,苻明韶笑握了握她的手,叮嘱她好好养胎。

    前脚踏出皇后的寝殿,苻明韶脸上那点近乎凉薄的笑意立刻烟消云散。

    “舜钦兄。”

    乍然听得这么一句,陆观放下茶,起身要行礼,被苻明韶拉住了手。

    “这么晚进宫,可是案子有什么进展?”苻明韶将宫人都留在承元殿外,一改平日高高在上的圣驾,他来之前先换了一身便服,穿得一身白,去了冠,仅仅以绿玉簪挽着乌发,面容一如从前,还是俊秀的少年郎模样。

    在陆观看来,唯独眼神与从前不同了,苻明韶那一双黑汪汪的眼珠底下,压着难言的愁苦,又强着精神。

    陆观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禀道:“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但已基本浮出水面了。”

    “那就好那就好。”苻明韶微微一笑,颧骨带着微红,就像曾经与陆观同窗时那样坐在了他的旁边。

    “陛下可知道,楼江月写了一封陈情书要呈上?”

    苻明韶微一愣,不动声色地问:“怎么?朕知道。”旋即露出痛心,“这也是为什么朕急召你回来彻查此案。是否如朕所猜测的……”

    陆观有些失神,记忆倏然回到数日前的那个阴沉的雪天,他从衢州快马加鞭回来,他与苻明韶七年未见,心中本来充满忐忑,在承元殿外时他曾有过无数设想,直至他推开那扇门。

    门外是数九寒冬天寒地冻,门里那少年人脱去了龙袍,仅仅一身雪白单衣坐在榻上,手里一卷书,与当年在衢州二人同窗时没有差别。

    苻明韶,为了让太后首肯留他在京城,在他的身边,陆观必须把这两桩案子查清,刑部没办法的事情,只要他能查得水落石出,此案必然是牵扯民生的大案,届时陆观立下功劳,太后也会无话可。

    一瞬间里,陆观心里转过无数念头。最先从脑海浮出的,是眼神闪躲,面色阴郁的太监许州。

    陆观心神定了,眼前的苻明韶鬓边还带着一些湿润,天气很冷,自然不是出汗,他来见他之前,才刚梳洗过。这发式、服饰,随性疏懒毫不设防的形态,俱是安排好的。

    “是与李相有关。”

    苻明韶眼底掠过一丝欣喜,却无半分意外。

    “陈情书找到了吗?”苻明韶问。

    “还没有。”

    苻明韶脸色一沉:“一定要找到,这是重要的证物,楼江月为民畅言,这样的人悄无声息地死了,会让天下心系百姓的志士寒心。”

    陆观接着:“通过汪藻国查到了李相有一处隐蔽的别院,楼江月遇害的前一天下午与李相相约在别院见面。”

    “楼江月认识李相?”苻明韶面上现出惊讶,眉头皱了起来,“李相从未提过,朕也是第一次听。今年上贺词的名单上,还有不少才华出众的文豪,选中楼江月,正是看他来自民间,与朝臣都无牵扯。”

    苻明韶叹了口气,肩背略佝偻起来,显得有些失望。

    “朕想听实话。”

    陆观的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处。被发出京城的皇子,苻明韶是从不受宠的一个,母家也不显赫,不出意外也就是在衢州将来做个闲散王爷。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轮不到他这个不起眼的皇子。苻明韶的机会来得太突然,就像晴天里一道霹雳,所有人都懵了,包括苻明韶的老师。

    陆观则不同,他心眼里为苻明韶高兴。两人一起学习,苻明韶是一个有仁心,也看过民间疾苦的皇子,除了性子稍微软弱一些,那也是因为自就不受先帝疼爱,母妃又走得早,少年磕磕绊绊地长大,吃过的苦总会在他的性格里留下印记。

    于是,当苻明韶言辞闪烁地提及周皇后提出的一个条件是要让陆观以罪人之身留在衢州,陆观没有任何不甘心。那半年中陆观确实为苻明韶献计,为他扫除障碍,拉拢世家,做得太招摇,这下场是他早就想过的。

    那年陆观十八,苻明韶十六。

    在闹春的鸟儿叽喳声里醒来的那个早,陆观将被子扯过去,翻了个身。

    “兄不去送你了,一路珍重。”

    直至听见关门的声音,陆观才从榻上坐起,昨夜和衣而眠,两个少年谈国事谈抱负直至五更才稍闭了闭眼。这样彻夜的长谈不是第一次,陆观却知道是最后一次,他趴在窗户上,脸颊新鲜的刺印挨上木框有些疼,他略一皱眉,手搭在窗上,正要发力,突然整个人缩进了被子。

    苻明韶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走了。

    “舜钦?”

    陆观回过神,淡道:“即便楼江月去过李相的别院,他自己并不在,楼江月又是被人直接杀死在迎春园的,凶器和凶手都未找到,这一点单薄的联系,很难给李相定罪。”

    苻明韶心烦地闭了闭眼。

    “那天下午楼江月不是去见过了李晔元吗?回来就有人去杀楼江月,会不会李相知道了有那封陈情书,怕楼江月在陈情书里参他……”

    陆观提醒道:“楼江月不是官员,没有资格参李相的本。”

    “陈情书能找到吗?或许,李相的别院,找过了吗?”苻明韶思忖着。

    “只能暗中去找。”

    苻明韶下了指示:“让周先去找,想办法让宋虔之一起去。”

    这就是要把宋虔之一起扯进来,单独把陆观撇得干干净净。陆观似乎有话要。

    苻明韶却在想心事,没有留意,问陆观是否还有事要禀。

    “此案要是牵扯到宫里,查不查?”

    苻明韶道:“查。秘书省不是刑部,并不过堂,只有主审与陪审知道此案内情,朕把你放在这个位子,就是要做朕的眼睛。现在你也有特批,有什么消息,随时进宫禀报。你不用顾忌周先,任何事情都可以交给他去做,他绝对可信。但若牵扯到太后,就要瞒着宋虔之。”

    陆观皱了皱眉。

    “朕想用宋虔之,他办事很有一套,也为朕立了不少功。只是他毕竟是周家的血脉。”苻明韶仍有些忌惮,叹了口气,“周太傅已去世多年,朕还是常常想起他的谆谆教诲,勤政爱民之训,朕从不敢忘。只是朕不过是没有牙齿爪子的老虎,放不开手去。”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陆观,再度拉住他的手。

    苻明韶的手温暖干净,掌心一点汗也没有。

    “舜钦兄可怪朕?”

    “陛下何出此言?”

    苻明韶无奈道:“当年也是迫于太后权威,朕实在无法……”

    陆观即刻断他,一脸惶恐:“陛下言重,臣心甘情愿,只要陛下以万民为念,不忘当年在德义堂所学所愿,臣自当甘为陛下手中的利剑,披肝糜胃在所不惜。”

    “那倒不必。”苻明韶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轻拍了拍陆观的手背,问他:“你走之前,衢州可还好?”

    “这是臣夤夜进宫求见皇上的第二件事。”

    陆观将在乌衣巷听那许三的民情陈了一遍,只是进京来时,一路所见,确实民不聊生,多地灾情严重。容州及其附近几个城镇疫情刻不容缓,请求苻明韶派出医术高明的大夫去当地控制疫情。

    “有此事?”苻明韶顿时震怒,“容州知府并未上奏此事,朕对瘟疫一事全不知情。明日早朝后朕就留下户部尚书和李相一并问明此事,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可恶至极!”

    “砰”的一声茶碗被苻明韶拂袖扫落在地,他急促呼吸,站起身,来回踱步,高声叫来太监,改主意让孙秀立刻去请李相,现在就进宫。

    出宫之后,陆观马不停蹄赶到李相府邸,在门外等了快半个时辰,宫里仍未来人宣李相入宫,反而等到从李晔元家中拜访出来的宋虔之。

    宋虔之远远看见陆观,左顾右盼,走到他的面前来,笑着问牵着马绳斜立在阴暗巷口的陆观:“陆大人不是来接我的吧?”

    “不是,办完事你就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陆观铁青着脸,一看心情就不好。

    “皇上训你了?”宋虔之站到他的旁边,将身子隐在阴影中,也望着李相府门口。

    夜凉如水,无星无月,唯相府门上那两盏灯投落下的微弱白光。

    陆观不答,静静的站着。

    宋虔之在陆观旁边等,陆观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宋大人不是在等我吧?”

    宋虔之笑着:“不是啊,不想现在回去,在这儿站会儿,你等你的,我站我的。”

    莫名其妙。陆观心道,便不去理他,紧紧盯着李相的大门。

    今夜陆观进宫本想直截了当地问明这一切是不是苻明韶设下的一个套,就是要利用这件命案把李相从高位上套下来,若他的猜想属实,那么苻明韶便是在利用他。陆观并不介意被他利用,许多年前,陆观就已经知道,朝政斗争只有阵营立场,没有对错,只是苻明韶完全可以对他坦言相告,就像在衢州时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眼前娇生惯养的侯爷哈气搓手跺脚的动作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你到底杵在这里干什么?”陆观忍不住问。

    “站一会儿啊。”

    陆观翻身上马,宋虔之立马拦到了马前。

    陆观:“……”

    “我请你喝酒,去章静居怎么样?”

    “不去。”

    “章静居不行吗?宜春苑,朱骨楼都行啊。”宋虔之站在马畔,手拽着陆观的马缰,一脸的“我就是赖皮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陆观被他的行事风格彻底败,头痛地拽了他一把,将他扯上马背。身后多了一个人,宋虔之还将手环过来虚环着他的腰,陆观整个身躯都僵硬了。

    “走啊陆大人,认得路吗?先掉个头,这条路走到底,再往东……”

    陆观几乎是被宋虔之拉拉扯扯拽进的章静居,宋虔之熟门熟路点了个琵琶娘在外面弹,姑娘来了两拨,他都没看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陆观想回去了。

    “跟陆大人汇报啊。”宋虔之压低声音,凑近些许。

    刚喝过酒的面色和嘴唇都显得红润,陆观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听见宋虔之低声:“李相那日不是被兵部绊住了,是他一念之间,突然决定不去见楼江月。他运气也真好,这下要怎么把李相拉下马倒是难办了,他只要推一句不知道,就什么都能撇清。皇上这次的局设得太烂了,你,怎么给他揩屁股,我是没主意了。”

    陆观一口酒喷了出来。

    “……”宋虔之闪得快,袍子上仍沾了点,他眉头一皱,心想算了,没和陆观计较。

    陆观神色好气又好笑。

    “这种事你就这么跟我?”

    宋虔之无辜道:“那我要怎么跟你?焚香沐浴,斋戒三日?”

    “这是章静居,人来人往……”陆观阴沉着脸,抓住宋虔之的领子,把人拽得近些,宋虔之瘪着嘴,他已经喝了快一壶酒,眼睛里仿佛有水雾。

    陆观突然脑子空白了一下。

    “我话这么声,谁能听得见啊?”宋虔之忍不住挣了一下,坐回去,大声地叫道。

    屏风后,琵琶娘的声音答:“奴家能听见,先前二位嘀咕的,奴家可没听见。”

    陆观:“……”

    宋虔之得意地扬起眉毛:你看。

    两壶酒喝完,陆观犹自不够,他没怎么话,一杯接一杯在喝酒。

    宋虔之边听琵琶边跟着唱了几句,他嗓音清澈,唱起来跟女人缠绵的情意不同,别有一股味道,让陆观心里的郁结纾解了些。

    今夜苻明韶显然是没有召见李相,叫太监去请李相进宫,包括那一巴掌的震怒,都不过是做做样子。陆观既烦躁又茫然,他进京的所有信念,都只是凭着当年那一腔热血,以为到了时候报效朝廷,为大楚百姓做点事。

    苻明韶就是那个把百姓疾苦放在心里的皇帝,但他需要一个忠于他的朝廷,否则养着一群欺上瞒下的蛀蠹,永远不可能让苻明韶一展抱负。他愿意做苻明韶手里的这把刀剑,哪怕将来史官不会写他一笔好话,只会将他写成是玩弄权术阴谋的人。

    可就在今晚,陆观突然意识到,苻明韶也许已经不是当年在衢州那个唯唯诺诺空有一腔爱民心愿的皇子。

    缠绵缱绻的琵琶曲中,宋虔之笑着问:“陆大人怎么还不成亲?我认识不少名门闺秀,改天给陆大人介绍两个。”

    陆观沉默地看着宋虔之。

    “要娶自己去娶。”陆观没好气地。

    “我才不成亲。”宋虔之扭过头去,侧脸看着很是惆怅。

    不该去管他。陆观心道。

    “为什么?”

    听见陆观的问话,宋虔之略带天真地眨了眨眼,对着四折的美人屏风,仿佛能看穿画上的国色,正正望见屏风后玉指纤纤的琵琶娘。他捉起杯来浅浅抿了一口,:“声色过眼云烟,娶了妻,又不能好好宠着她,岂不是造孽?”

    陆观眉头一蹙,想到李相别院旁边那所宅子。

    “世上举案齐眉的夫妇多的是,你这话未免以偏概全。”

    “不,我这人脾气不好,要我照顾别人……”宋虔之笑着摇摇头,“肯定一塌糊涂。”

    “你不是常去那些风月场所吗?”

    “美人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就此刻,外面冰天雪地,冻得人缩手缩脚,咱们在这里躲着喝喝酒听听曲,什么也不必想,哪用做什么?就是待着也很舒坦。但要是娶回家,一天到晚念叨,你不烦?还得生孩子延续香火,生了你得养吧?东西总有不听话的时候,一不留神就养成个讨债鬼,岂不自寻烦恼?”

    “走了。”陆观起身去抓宋虔之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知道你没醉,起来,我送你回去。”

    宋虔之虽是没醉,盘膝坐得太久,脚却软,往下滑了一下,手忙脚乱抱了一把陆观的腰,不留神把陆观的裤子拽了下来,霎时风吹XX好乘凉。

    陆观面红耳赤:“…………………………”

    “对不住对不住。”宋虔之连忙道歉,再不装疯,站好给陆观提裤子,被陆观一巴掌把手拍开,痛得他嗷嗷的叫,陆观下手也太重。

    章静居外,陆观让宋虔之上马,已恢复生人勿近那样,宋虔之握住马缰,那马往他身上蹭,宋虔之欣喜道:“你这马喜欢我。”

    “是个人它都这样。”

    “陆大人住在哪儿?”

    “住在城里。”

    见陆观不想,宋虔之就不缠他了,只是让陆观先不骑马,边走边同他话。

    “李相今夜咳得厉害,我回头让何太医过两天去瞧瞧他。六十好几的人,今日见他,觉得比上一次见,头发又白了不少,和我聊了会戏曲,听着有急流勇退的意思。要是陆大人在皇上面前能得上话,不如帮李相几句。”

    “百姓日子这么苦,身为首辅,操心是分内之事。”陆观冷道。

    “百姓日子这么苦,身为皇上,操心也是分内之事。”宋虔之嘴角勾了勾。

    那一眼看过来,陆观心念一动,知道今晚他在李相门外等什么,宋虔之已经猜到了,是以才有这一。也许,宋虔之已经猜到苻明韶调他回来查这两桩牵扯到宫里的案子是为什么,这几句无疑是在为李晔元话。

    而宋虔之会在陆观面前为李晔元话,又出这句近乎犯上的话,那就是他连陆观的所作所为也推测到了。

    “快,住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宋虔之一派了无心事的样,他长得又极具欺骗性,陆观差一点就带他去参观自己的陋室了。

    “早点回家休息,你娘不是还病着吗?元宵节我在家中备一席薄酒,请你吃酒。”完陆观就上了马,也不送宋虔之,消失在人群中。

    “陆大人您这言而无信,不是送我吗?!”

    宋虔之长出一口气,把手揣在袖子里,脸上笑意褪去。

    陆观连他娘的病都知道,他的感觉是对的,苻明韶要对付周家了。不过陆观还不用放在心上,脾气太直,心肠又软,苻明韶把这样的人放在秘书省这挨千刀的位置上,是不会用人。

    宋虔之心想,不知道他娘今晚药吃了没有,这么冷的天,明天让人去商会问问,买点上好的皮料给他娘做两身新的。

    夜晚的风冷得往骨头里钻,宋虔之累了一整日,松懈下来,脑袋一片空白。

    远远见到侯府大门敞开,不少车马就停在门外,还有人刚下车,是宋虔之的三叔,平日少有来往,来京城一趟坐车要四五日,他带的人正在从车上往下搬行李,像是还有不少年货,竟还有整只腌得黄澄澄的乳猪。

    这架势有点像是来他家过年的,京城现在不是不许人任意进出吗?

    作者有话要:  妈耶太冷啦,注意保暖哦么么哒,都要冻石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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