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州之困(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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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虔之体力尚未完全恢复,捡起一把刀甩开,大叫着冲进战场,或劈砍敌人手臂、肩膀、大腿,或以刀背把人敲晕。

    眼看匪徒不剩下几个站着的了,地道口中却又爬出来好几个。

    陆观就地取材,提起一旁数十斤的水缸,口中爆出一声厉喝,一时间震得匪徒都愣住了。

    地道口刚钻出来的半个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给我下去!”陆观将水缸往地道口里一填,下面传出好几声痛叫。

    其余爬出来的匪徒已被制住,纷纷跪地求饶,要不就是昏迷不醒。

    宋虔之一背的汗,跨过横七竖八歪咧在地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

    陆观才要话,被宋虔之一把抱住,宋虔之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上,令陆观完全僵在当地,不知所措,从脸到脖子根全都红了,眼神示意跟来的士兵都别看了,大手在宋虔之身后摇来摆去。

    宋虔之反手抓住陆观的手掌,短暂摩挲过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掌往自己后腰上按住。

    陆观面孔发红,宛如喝醉了酒。

    “宋大人……”

    “陆大人好身手好胆量。”宋虔之抬头笑看陆观,嘴角三分不正经,想什么。

    这时,黄五带着户主进来,一阵哭天抢地,把宋虔之心里那点感觉全搅合了。

    时近黄昏,宋虔之与陆观押着黄五,带着人把城里该封的地道都封了,其实不过两处,一是那天遁出城的那条,二是州府衙门里那条。用泥沙土块填上之后,又派人把守。

    真要是有人再从地道出,易守难攻,直接随便拿什么往脑门上砸就是。

    回到州府衙门吃饭,宋虔之已饿得头晕眼花,饭菜端上来,只觉得好香好香好香,一顿狼吞虎咽,吃的什么根本没太注意。

    把沈玉书看得直哭笑不得。

    这一天实在过得太漫长,整个容州城乱成一团,这时沈玉书把筷子放下,颇有些食不甘味。

    “饭还是要吃的,黑狼寨还围守在城外,沈大人不吃饱怎么有力气率领军民抵抗?”宋虔之劝道,挣扎着捧腹坐起,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火腿汤。

    “我沈玉书为官多年,一直以为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君,想不到在容州任上,竟会出这种事。”沈玉书长叹一口气。

    宋虔之与陆观都知道,即便黑狼寨没有攻进城来,沈玉书已递出信去求援,这事再盖不住了。而若黑狼寨攻进来,紧跟着沈玉书就要被押进京问罪。

    “皇上面前,我一定为你求情。”宋虔之保证道。这沈玉书已比大部分官员更加尽责尽心,若将他问罪,必然寒了地方命官的心。

    沈玉书只是笑笑,没话,一口饭两口汤地逼自己咽下去。

    “宋大人得对,饭还是要吃的。”沈玉书无奈道,双目无神地望着门边,吃吃发愣。

    ·

    八百里加急军报送进皇宫,苻明韶刚在皇后宫中提起筷子,尚未用膳。

    太监总管孙秀冒死入内禀奏,皇后识趣起身,进了内殿。

    苻明韶擦净手,将军报展开,顿时变了脸色,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面如死灰地吩咐孙秀:“传李相和六部尚书,即刻进宫,到承元殿议事。”

    孙秀才要出去,又被苻明韶叫回,苻明韶焦虑地来回走动。

    孙秀俯首帖耳地静待。

    数息之后,苻明韶做出了决定,朝孙秀道:“不得不惊动太后凤驾了,去请太后也到承元殿。”

    承元殿内灯火通明,最先到的是工部尚书冷定,继而户部杨文,兵部秦禹宁,三人稍坐片刻,茶喝了不到半盏,礼部尚书荣晖年过六旬,脸色很是不好地迈了进来,险些摔倒,让秦禹宁扶了一把。

    秦禹宁:“荣老晚膳用了没有?”

    荣晖坐下去,擦了擦汗,喘着气摇头。

    “几个故友到访,正要开席,只有慢待了。”

    刑部姚济渠与李晔元一齐到了,门外一名太监疾步跑走。

    众位尚书起身:“李相。”

    李晔元面带疲色,他相貌平平,尤其眉粗而杂乱,唯独一双眼睛,精光迸溅,盯人时给人以凌厉之感,坐上首辅之位多年,气场并不压人,却自然让人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

    李相入座之后,其余诸人才纷纷又坐下。

    宫人上了茶,李晔元端起来,尚书们也都端起来,秦禹宁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在兵部一阵忙活,确实渴得狠了,才喝了一口,李晔元又放下了茶盏。

    其余四位尚书也放下了茶。

    秦禹宁伸长脖子把那口茶咽下去,声音有些大。

    李晔元才从出神中醒过来,笑了起来。

    在座的俱是人精,秦禹宁不禁讪讪一笑,不再顾忌,端起茶来一口喝得见底,扬声叫宫人进来添茶。

    不片刻,皇帝在太监总管的随侍下步入承元殿,入了主位,官员起身,苻明韶疲惫地摆了摆手。

    孙秀忙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了。”旋身退出殿外,承元殿的殿门依然开着。

    苻明韶右手边空着一个座位,他侧着头,支颐出神。

    户部尚书杨文早已坐不住,就想开口,眼光溜过李晔元的手,见他手掌轻轻摇了一下,只得咬牙强迫自己稳坐着。

    一盏宫灯从承元殿门口亮起,随之千万盏宫灯以承元殿所在为中轴,照彻整座皇宫。

    “太后驾到。”太监特有的尖嗓通报。

    几位尚书俱是一脸惊疑不定。

    面无表情的李晔元眉心也微微一动,随其他几位尚书起身。

    周太后并未以朝服盛装示人,一身黑红穿花凤袍,头戴金饰,动辄浑身珠翠瑟瑟作声。她容色庄严,近前来时,苻明韶恭敬起身,伸手扶她。

    太后便在皇帝右手的位子坐了,紧跟着皇帝坐下,六位官员先后重新坐下。

    李晔元是首辅,领着吏部尚书的衔,宫中才得了军报。

    秦禹宁赶在杨文开口之前,起身出列。

    “陛下,黑狄从白明渡攻入,若是孟勤峰抵挡不住,就得穿过风平峡,经衢州下容州,再从容州道进京。”

    “风平峡天险万难,黑狄人攻不破的,请陛下太后万勿过于担忧,只等孟将军的捷报便是。”荣晖话慢条斯理,温吞得使人想要睡觉。

    苻明韶手贴着杯盏,垂眸不言。

    周太后看他一眼,便直接问秦禹宁:“若是黑狄长驱直入,几日会攻进京城?”她神色如常,并不惊慌。周太后做皇后时就曾跟着夫君御驾亲征,并不惧怕刀兵,且是大儒之女,当年周太傅骑射皆精,教出的长女有勇有谋,到了嫁龄,上门提亲的几乎把周家门槛踩破。

    “不出半月。”秦禹宁有话未。

    “尚书有话但无妨。”

    得了周太后这句,秦禹宁才道:“南方几个重镇皆是去年受灾之地,驻军人困马乏,钱粮不足,可战者寡,须早作部署。”

    “什么部署?”工部尚书冷冷开口,“南宫建成数十年,迁都时便是劳民伤财,我就不知道秦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冷定是惠州人,性情以耿介闻名,常有官员在背后戏称,都察院应该让他去,放在工部不知道给过多少人钉子碰,偏偏他和安定侯玩得好,而安定侯不在工部任职以后,俨然是个老纨绔,风流韵事一箩筐,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哪里对了胃口。

    秦禹宁也动了怒:“上次迁都,冷大人应当才发蒙年纪吧?”

    周太后轻咳一声。

    两人立刻噤声,都把她看着。

    周太后:“孟勤峰过于年轻了,怕抵挡不了多久,加急递送给镇南军,让穆定邦调兵至风平峡。具体在何处设防设伏由各部协调,李相,又要劳烦你了,你的大任,一定要守住。”

    一直没有出声的杨文无奈出列,:“户部今晚就去调配钱粮,臣必当鼎力协助兵部,与秦大人山鸣谷应,全力支持前线作战。”

    刑部姚济渠则一直没有话。

    李晔元也在沉默。

    关键是皇帝还未曾开口,周太后侧过身去问苻明韶:“皇上以为如何?”

    良久,苻明韶看了一眼秦禹宁,视线转到杨文身上,问:“今年各地都在歉收,还有数日就是年关,入库的税粮比往年一半都不到,开了国库,能够十万人大军吃多久?”

    杨文脸色不好,像是多日未睡。

    “至多能支撑到开春,所以此战只能速战速决。能在风平峡止戈最好,将黑狄人撵出东海,如果能在风平峡止战,则最多十日能够完,钱粮之事,陛下就不必忧虑了。”

    这时,李晔元终于开口:“穆定邦以水军见长,再从灵州抽调林敏过去,一定要将黑狄人在风平峡口服,定了胜局,再谈下一步。”

    “那朕就拜托李相了。”苻明韶从主位下来,走到李晔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李晔元连忙躬身。

    皇帝众星拱月地出去了,周太后紧随其后,母子二人,还有话要,自去别处。六部尚书退出,各自回部里安排诸事,姚济渠径自回家,李晔元则去了兵部。

    ·

    是夜,容州城里无人敢睡,新兵兵器不够,周先命人将粮袋下压着的那些兵器解出。

    “想不到单风还有这等先见之明。”周先苦笑道。

    宋虔之想起单风被黑狼寨山匪钉死在运银车上的惨状,叹了口气。

    “守着吧,黑狼寨的人没带辎重,天亮之前攻不破,就将不攻自破。”宋虔之累得要断气,很困,站着都能睡着。

    陆观思忖片刻,斟酌着开口:“不然把龙金山放进城来谈一谈,给他一些粮,让他带回去,且度过这个冬天再。”

    宋虔之笑道:“他不会进城来,他的手下也不会同意。黑狼寨需要一个当家的,没有比龙金山更合适的人选,他孤身一人过来,咱们要是把他剁了,黑狼寨的人怎么办?他们又不傻。”静了会,宋虔之想到,“让他们派个人过来,把话传给龙金山。”

    “白白便宜这些人了。”周先道。

    宋虔之道:“谁都不容易,有一口吃的,谁愿意上山。”

    周先一哂,不以为然。

    宋虔之吩咐人把沈玉书叫来,沈玉书找来马裕丰,让他上城门喊话。整个城墙上下不少伤兵躺着,上一趟城楼费好大劲。

    宋虔之与陆观没有上去,就在城楼下面,从伤兵中走过,安抚他们。

    马裕丰从城墙上喊道:“宋大人!”

    宋虔之看过去。

    马裕丰指指城墙下,使劲点头,随即一溜烟跑下城墙,急促喘气,朝宋虔之道:“他们愿意谈。”

    “开城门吧。”陆观。

    “慢着。”宋虔之道,“让弓箭手准备,在城墙上设好防备,以防万一。”

    马留守跑去办。

    陆观问宋虔之:“冷不冷?”

    “还好。”宋虔之扯起嘴角,“在府衙里冷,跑过来反而不冷了。你怎么随时都在流汗?”

    汗水从陆观古铜色的胸肌腹肌上淌下,将皮肤镀了一层油光,他外袍随意敞着,很有一股悍莽之气。

    “白天你在地道外面……想与我……与我什么?”陆观不太自在地,看了一下宋虔之,故意不看他,又忍不住看回到他脸上。

    宋虔之愣了。

    “没想什么啊。”

    “真没有?”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火把照在宋虔之的脸上,微微发红。他心里嘀咕,怎么这会想起来了,这会想起来也没用啦,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不想了。

    “我让周先挖出了两坛沈玉书珍藏着没舍得喝的御酒,办完事回去我有话要。”陆观完就走,根本不给宋虔之拒绝的机会。

    城墙下火把林立,歪七竖八的伤兵时不时痛吟一声,宋虔之神思不属地往城门口晃过去。

    “哎哟,大人!您看着点儿啊!”

    “对不起对不起。”宋虔之被伤兵吼了,定了定神,却觉根本稳不住一颗狂跳不已的心。

    陆观要跟他什么?什么不能现在非得回去,还得边喝酒边。酒壮怂人胆,也许他将要什么他不敢出口的话,会是什么?

    晦暗不明的车厢之中,陆观凑过来,温柔地吻他的侧脸……

    浑身血汗交织,在夕照之下,一脸通红的陆观被他抱在怀里……

    那天夜里陆观从天而降,掀飞闫立成那禽兽,把他按在地上一顿猛揍,险些把人活活踹死……

    宋虔之抬起头,看见陆观已到了城下,门中无数火把照着,两边士兵使力,将城门拉开一条缝。

    那缝渐渐张大,走进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