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之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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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赶慢赶,总算宋虔之在腊月二十二入亥时分进了容州城。

    来接他的竟是熟人。

    马裕丰见到宋虔之便喜笑颜开,亲自为二人带路,只是奇怪:“只有二位钦差回来?”

    宋虔之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随口道:“是啊。”

    “大人辛苦,卑职替城中百姓白问一句,朝廷的赈灾粮什么时候能够运到,足够支撑到城里粮食吃光吗?”

    宋虔之眼珠动了动。

    “吃完之前一定有粮,怎么?”宋虔之停下脚,转过身去看马裕丰。

    马裕丰连忙无事,随便问的。

    宋虔之没再问这留守,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逼急了,马裕丰不会来他的面前问。看来不在城中这几日,又有新的情况,恐怕还是坏事。宋虔之心想着,却也不怕,杨文去收买粮食了,他还是相信这大楚的管家。

    不相信他,又去相信谁呢?

    天已经全黑了,州府衙门热闹得像赶集一样,人山人海把整个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看上去也不像是病人。

    周先护着宋虔之从角门入内,进去就是二堂,在二堂跟沈玉书的师爷撞了个对面。

    师爷双目圆瞪:“钦差、钦差大人回来了!”

    登时整个州府都闹腾了起来。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一层一层传出去,顷刻间,整个州府里里外外都知道回京去要粮的宋虔之回来了。

    宋虔之被这阵仗唬得够呛,连忙回房去找陆观,陆观却不在。

    找了个丫鬟来问。

    “陆大人在前门。”

    “他去前门做什么?”宋虔之愣了,前门既不是看病的地方,也不是问案的所在,而且这么晚已经该睡觉了,他不睡觉跑到前门去当门神啊?

    “昨夜城中有传言,宋大人回京不会再回来了,朝廷也不会再管容州。龙金山退兵时大家都看着,沈大人是让他们搬走了一部分粮的,城中粮食紧缺,大家伙都担心,便在州府衙门外面围着。今日倒没闹事。陆大人是坐镇去了,他和大伙待在一起,城里人才安心。”

    宋虔之本想去找陆观,又怕外面闹起来,找了个厮,让他去把陆观叫进来。

    进屋坐下之后,宋虔之想喝点水,茶壶是空的,出去扯着嗓子一声大吼:“来个人,烧水。”

    等了没多久,有人来。

    宋虔之以为是陆观回来,起身迎上去:“你怎么这么慢……”话音戛然而止,宋虔之定了定神,来的不是陆观,而是沈玉书。

    “沈大人,您怎么又黑了。”

    沈玉书:“……”

    师爷出去催了催,热茶很快送来,宋虔之让师爷去把陆观叫进来。

    师爷一迭声叫苦:“那些刁民把陆大人缠得紧,看不到粮,陆大人只要进来,怕是就要起祸事。”

    宋虔之嗓子本就干得冒火,一听这话险些炸了:“昨夜有人闹事?”

    师爷看了一眼沈玉书。

    “可不是嘛,差点没把府衙掀了。”

    沈玉书:“总不能让官兵强行镇压,我身上背的罪孽已经够多了。”

    宋虔之一想,算了,沈玉书也将就吧。

    于是问:“那天我走后,龙金山就退兵了?丫鬟当场他就带走了粮食?”

    “大人走后不到一个时辰,龙金山就退回山中,按照他要的,给了三成粮。兵器与官银一分未取。探报他已带着匪众,向西南更深入山中腹地十数里,重新安营扎寨。”沈玉书摇头叹气,“但昨夜府衙突然被包围,还都是城中百姓,陆大人当机立断,让人搬了把椅子,他亲自在门口坐镇。”

    “那些刁民,还砸了大人的头。”师爷愤愤不平地叫唤。

    沈玉书前额是被砸青了一块,但是他太黑,现在听到师爷破,宋虔之才看出来。

    “那陆观坐在外面,岂不十分危险?”宋虔之脸色一黑。

    沈玉书立刻道:“没有,陆大人毕竟是钦差,他武艺高强,身材又颇为高大,自有慑人的气魄,比下官威风得多。”

    宋虔之喝干一碗茶,站起来走来走去,脚步顿下,问沈玉书:“是谁我不会回来了?”

    “都这么。”沈玉书道,“其实我也拿不准,侯爷还回不回来。”

    宋虔之给气笑了。不过在他没有回来的时候,沈玉书也好,这些城里的平民也罢,他那时拿太后外甥的身份出来包票,就想过可能会有人拿他这身份做文章。这个节骨眼上他回京,不明真相的人可以有很多揣测,而他的身份就是对他自己最不利的武器,最能让人怀疑他是回京去窝着了。

    偏偏此事机密,陆观不能解释。

    想着想着,宋虔之后背湿了。

    还好他是回来了,要是一念之差去吏部给李晔元下手,不回来,怕是容州城就在这一两日就会乱起来。

    “闫立成何在?”宋虔之突然问。

    沈玉书一脸莫名:“在牢里。”

    “周先,陪我去见见他。”

    地牢里只管着闫立成一个人,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屎尿与血混合的臭味。宋虔之差点吐出来。

    周先脸色也十分不好。

    宋虔之叫来狱卒,问他:“怎么无人管他吗?”

    狱卒战战兢兢道:“前天有人换尿桶的时候被他伤,这人又是重犯,身受重伤,不得,怕大人们还要审。于是只好每天放新的尿桶进去,之前的一直没有机会换。”

    宋虔之无语了。

    周先在上面朝宋虔之招手。

    等宋虔之走出门来,周先:“我叫另外一个弟兄来,我和他一起,先把牢房扫一下,然后把闫立成绑起来,你再来。”

    宋虔之本来还想坚持一下,我不是那么不能吃苦的人,奈何闫立成那味儿实在让人受不了,只得回去等着。

    宋虔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二堂,从这里能望见灯火通明的前院。人实在太多了,他好像看见了门中那把椅子,又被人挡住。

    看见,被挡住,看见,被挡……数次之后,宋虔之虚起眼睛确认了那椅子里坐着的就是陆观,他的背影像一座巍峨高山,稳稳地坐在那里。

    千万人中,只有那一人,落在宋虔之的眼中,既是严冬飞雪,又是三月桃花。宋虔之愣愣在二堂站了会,神色变得坚毅,一手负在身后,向着外堂走去,挤着穿过人群,来到陆观身后。

    门下悬着两挂气死风灯,夜里风大,灯光微弱而飘摇。

    宋虔之默默在陆观背后一步之遥站住了。

    那人背脊坐得很直,手按在膝上,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即便站在他身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力量。

    他面前是一排接一排坐在地上的平民,地上铺着草席,许多人都已经互相挨着靠着睡着了。

    陆观若有所觉。

    就在陆观心念一动,要回头时,下面有人认出了宋虔之。

    “是钦差?!钦差大人回来了!”

    “沈大人没有骗我们,钦差回来了,咱们有救了!”

    一时间睡着的人纷纷醒来,各自欣喜,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最多的是问钦差是否带了粮食回来。

    陆观也站起身来,他比宋虔之高出大半个头,背光之中,唯独那一双眼睛深邃明亮。

    宋虔之看着他深色瘦削的脸,头顶风灯洒下的微光在他眸中流转,一瞬之间,彼此心中都有些呼之欲出的情绪。

    陆观气息不稳地问:“回来了?”

    宋虔之嗯了声,匆匆把头低下,他有点想扑上去抱陆观,这冲动令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宋虔之深深吸气,再抬起头时已十分稳重,越过陆观,走到人前,做了个手势,示意下面人都安静。

    他对上的是一双双充满渴盼的眼睛,有一股热血在宋虔之血脉中冲撞。

    “乡亲们,我已将容州的情形据实以报,上达天听,不日户部将重新拨下赈灾粮。城中粮食还能支撑月余,大家先安心过年,年后户部自会派人将粮食运到。”

    人群倏然静了。

    那些眼睛中的亮光消失了。

    半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是宋虔之的老相识,黄五。他仍是颤颤巍巍拄着杖,一左一右各有一名中年男子将他扶出。

    “宋大人,我们容州百姓,就全赖大人了。”着黄五咚一声跪了下来。

    宋虔之本以为黄五是出来替百姓质问他的,连他自己也觉得,空口白话,没有带粮回来,这一关会很难过。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少数人也跪了下来,更多人则是站着,与宋虔之对视。

    宋虔之看得出,他们眼里都是问号,也是迷茫,更是无助。

    黄五跪直身,高声道:“是宋大人与陆大人,孤身直入黑狼寨,抓了匪首,探明粮仓所在,才运回这一个月的救急粮食。”

    “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亲自带人将城中密道口尽数封堵,否则不仅你们的父亲丈夫儿子要为守城而战,家中更会遭山匪洗劫,不是死于战乱的马蹄,就是被饿死。于你们有救命之恩的何太医,也是宋大人与陆大人从京中带来。乡亲们,做人要有良心,若是不知恩不知耻,岂不枉为人哉!”

    更多人跪了下来。

    宋虔之揉了揉眼,想点什么,鼻腔里却一股酸涩。

    放眼望去,跪在他脚下的百姓数不胜数,他们中大多满身穷困,一脸风霜。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担忧与恐惧。

    宋虔之双手叠握推出,低头躬身,向衙前数不清的人行了个礼。

    此时有人高呼:“我们相信宋大人!黄五爷的没错,要是知恩图报都不懂,就不要做人了,变猪变狗变禽兽!”

    “相信宋大人!”

    “我也相信宋大人!”

    一时间豪言壮语此起彼伏。

    宋虔之视线模糊了,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乡亲们,我宋虔之以人头发誓,春耕以前,一定解决容州城内缺粮的问题。”顿了顿,宋虔之又道:“今日是腊月二十二,还有八天,就是除夕。明年立春在正月初十,那便是还有十八天。即使赈灾粮不到,城中余粮也够支撑到那时,但春耕后须得百余天才能收粮,收粮以前,朝廷一定会拨下充足的粮食,大家只管安心耕作。现在最要紧的是,家中病人好好吃药将养,咱们还像往年一般好好过年,即便是这个年过得穷一些,精气神不能灭。该养的力气咱还得养起来,等待春耕时节,熬过去这百余天,又是一个丰收年。”

    “大人,朝廷是不是与黑狄开战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宋虔之神色一变,却没看到是谁在话。

    “在仗了?”有人问。

    “宋大人,这事要是真的,朝廷还能按时拨粮下来吗?”又有人问。

    黄五看不过眼地拄着杖站起来,手中拐杖甩向人群,指点着众人。

    “我看宋大人就不该跟我们废话那么多,州府白养着我们从秋收至今,皇上又派太医下来为我们治病。要不是宋大人带人上黑狼寨去深入狼窝,我们之中还有多少人能站在这里咄咄逼人。两日前有人是,怕宋大人跑了。”黄五嘴角露出冷笑,怒得浑身发抖,“现在宋大人回来,也承诺我们会解决粮食的问题,好言好语相劝,不愿意回家过年的就在这儿坐着吧,我黄五一把老骨头,坐不住,便不奉陪了。这两日,我所求就是钦差回来,就证明朝廷还是把我们容州放在心上,如今老朽是得到答案了。”

    黄五站着摇摇欲坠。

    “得寸进尺,无耻之辈,就堵在这儿吧,最好你们把钦差全逼死,就有人能回去给你们要粮食了。”黄五朝宋虔之拱手,便在两个随从搀扶之下离去。

    人群静了片刻,又有人高呼:“走了,回去过年,今天把宋大人就逼死了,谁还能去要粮?你们进得了宫,见得到皇上吗?”那人上前,依照黄五的样子,朝宋虔之拱手一礼,就走。

    陆陆续续有人下跪磕头,离去。

    前后花了半个时辰,聚在州府衙门外的百姓才接二连三散去归家。

    宋虔之累得不行,面对着府衙门前空荡荡的街口,茫然地走下台阶,坐在阶上,望着深黑不见底的夜空。

    陆观走到他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这两天陆观是怎么过的呢?空口白话想让这一个个活人相信,那都是命啊。宋虔之为官四年,从未真正与底层百姓接触过,现在想起在宫里吃的早膳,登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陆观听见宋虔之叹了口气,伸手想握宋虔之的手,被他避开了。

    宋虔之侧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复杂。

    “你想做我哥哥?”

    陆观一愕,显得局促,不知道怎么答话。他不是想做宋虔之的哥,他只是知道,回京以后怕是死之将至。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宋虔之嘴角翘了起来。

    “我不愿与你做兄弟。”宋虔之望向长街,那里空寂幽远,千家万户陆续点起灯,有的屋里一片黑暗,可能是没人。过得片刻,那些亮着的窗户又先后暗下去。

    宋虔之不话,陆观也不。

    “回京这一趟,我想到很多事情,是我从前从没想过的。”宋虔之低声道,“我有个做太后的姨母,有个做太傅的外祖父,没过过苦日子,圣贤书里的道理我明白,却没有饿过肚子,更不知道饿死人是怎么回事。在容州,这些我都知道了。我为皇帝办事,足足四年,如今回头,真不知道是把光阴空耗在何处。”

    陆观:“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人。”

    宋虔之没好气道:“谢谢啊。”

    陆观笑了起来。

    听见那低沉的笑声,宋虔之忍不住也笑了。

    “男儿生在世间,总要做成一些事,不能浑浑噩噩混过这一生。我现在明白了一些,还不太明白。不过另有一件事,我现在已经全明白了。”

    陆观听不懂:“???”

    宋虔之一手捏着陆观的下巴,将他正脸转过来,陆观眼神剧震,脸色发红。

    不等他点什么,宋虔之亲上他的唇。

    陆观整个呼吸全乱了,反应过来,猛地起身,带得宋虔之朝后跌在台阶上,后脑勺撞了个包,眼前金光乱溅。

    宋虔之摸着后脑勺翻身起来,正想发火,看见陆观一手背在身后,跳下台阶,反反复复踱步,像只大猴子那样。

    一下子宋虔之又不想发火了,起身,掸了掸袍子,气定神闲地趁陆观没注意,大步跨进府衙二堂,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陆观蹦了好一会,一颗擂鼓的心定下来,正算找宋虔之明白。

    一回头,府衙前就剩一个老眼昏花的门房,在烤着炉子,看傻子似的看陆观。

    “人呢?”

    门房:“没人呀,陆大人,您是算在这儿陪的守夜?”

    陆观:“……不了,你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