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之难(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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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兵部出来,吏将二人带到大院外一条长街,那里停着一架大马车。

    吏:“秦大人让预备下的,二位大人坐车去罢,接了人,就乘这架马车出城,车夫是秦大人家里人。”

    这个家里人,是指秦禹宁家中的马夫。眼下整个京城中人都惶惶不可终日,能找到门路出城的都已经跑了,秦禹宁准备好了马车,省事不少。宋虔之很领这个情,向吏拱手:“给秦大人带句话,就谢过了。”

    吏行了个礼,转身回去。

    车夫是个五十多岁,头发半白的中年人,也姓秦。

    马车里很宽敞,一侧软榻甚至可以躺下来,宋虔之已经很累了,却在另一侧坐下,陆观坐在他身边,宋虔之看了他一眼,把头靠到他的肩上。

    陆观身体一僵,继而反手摸宋虔之温热的脸,让他能在自己肩上靠得舒服一些。

    宋虔之靠了一会,动来动去的,往陆观怀里钻。

    索性陆观抱着他,让他枕到腿上。

    稀稀疏疏的灯光从窗帘中一闪一闪地跳进来,飞快掠过宋虔之的脸,他抓着陆观一只手,短短时间里竟然睡了一觉。

    马车奔进一条深巷,整个巷子里只有一户门庭。宋虔之上去敲门,站在门上,回头看陆观。

    陆观扬眉,吩咐车夫在外面等,跟着走上门去。

    半天没人开门。

    宋虔之拍得不耐烦了,把一扇门拍得震天雷响。

    总算等来人开门,门还没开,骂声先传出来:“哪儿来的兔崽子敢在安定侯府门前放肆,看我今天不断你的腿……”那声音戛然而止,继而化作一声激动的高喊,“少爷!少爷回来了!”

    宋虔之笑着抱住扑过来的瞻星,令她站好,朝陆观招手,让他跟上。边往里走,宋虔之发现整个侯府几乎都空了,走过三条回廊还没看见人,应该是都跟着他那个爹出城去了。

    “怎么你来开门?门房呢?”宋虔之心想,就算跑路,家还是在的吧,毕竟是要回来的。

    瞻星炸开了回道:“少爷不知道呢,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索性将住在京城的仆役都遣散回家,没住在京城的给点银子发出去,只带了二十多个人服侍老太太和那野种。三叔一行也跟着去夯州,派了人回去接他夫人,是直接接到夯州去。”

    拜月从跨院中迎出来,责道:“少爷刚回来,你就嘀嘀咕咕什么呢?”她一身绿裙,娉娉婷婷走来一拜,又朝宋虔之身后的陆观行了一礼。

    “少爷。”

    宋虔之眉头一皱:“我怎么瞧着,你俩瘦了些。”

    瞻星嘴一撇:“可不是,少爷走后,家中上上下下都要我们操心,那起子人三天两头跑来闹……”

    “瞻星!”拜月冷道。

    瞻星闭嘴不了。

    宋虔之进屋先洗手,叫陆观也过来洗手洗脸,他随手便拧干帕子递给他。

    瞻星在旁眼睛鼓得老大:“少爷……”

    拜月拉了拉她的袖子,两个丫鬟退到帘外去,从门帘缝隙中,看见里面宋虔之指给陆观,似乎是他的脖子没擦干净,宋虔之用帕子随手就帮他擦了,又见陆观宽了外袍,宋虔之帮他擦了擦胸膛和肩背。

    瞻星惊疑不定地看拜月,将两手拇指对屈,目光带着询问。

    拜月神色凝重,只不话。

    “行了。”陆观食指在脖子后拭了一下,擦干净了。

    “去见我娘。”

    宋虔之话音未落,陆观险些平地摔,咳嗽道:“现在去?”

    “对啊。”宋虔之道,“今夜就出城。”

    看到宋虔之嘴角挂着一抹笑,陆观松了口气,知道他在开玩笑。

    宋虔之捏着陆观的手,含笑望他:“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陆观俊脸通红。

    “不过先不告诉我娘。”宋虔之。

    陆观点头:“嗯,别吓到你娘。”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觉得陆观好玩儿,揉了揉他的脸,把他牵到床边,蹲下身去。

    “你干什么……”陆观话音未落,被宋虔之脱了靴,按在床上安坐。

    “来个人。”宋虔之高声道。

    拜月、瞻星两个本就在门帘外,走了进来。

    “水来给陆大人洗脚。”

    陆观脸通红,嘴唇发烫,干燥,微张了张:“今夜不走了?”

    “明天一早再走,太匆促了,我娘身子不好。我去看看她。”宋虔之朝丫鬟吩咐,带陆观去澡房。

    陆观却道:“等你回来,一起去洗。”他耳朵通红,嗓子干燥发热,一只手拉着宋虔之的手,拇指摩挲他的手指。

    宋虔之笑道:“好吧,那你等我。”

    拜月与瞻星脸色苍白地在门外等着,瞻星忍不住问:“少爷,怎么把陆大人带来家里……”

    “以后陆大人就是我哥。”宋虔之道,“你们伺候他就像伺候我一样。”

    瞻星还想问,被拜月使劲在臂上一拧,瞻星愤然看了一眼拜月,宋虔之已经脚步轻快地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来,院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宋虔之眉头拧了起来,一直走到房门外,隐约听见房中有人话,像是母亲的陪嫁。

    拜月走上前去叩门。

    里面话声立刻停了,从厚厚的牛皮帘内探出来一张又圆又白的脸,见到是宋虔之,丫鬟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少爷回来了!”

    屋内传出咳嗽。

    宋虔之快步走了进去,一室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药味,屋里通着地龙,加上不通风,闷热难当。宋虔之刚进来,就感到浑身冒汗,耳朵冒烟。

    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软枕中,从被子里向着门的方向伸着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手上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干巴的一层皮裹着细瘦的骨头。

    宋虔之抢上两步走过去,握住周婉心的手,屋里只有他母亲的一个陪嫁在,年纪与母亲相若。这时为他搬来矮凳让他坐下。

    周婉心又瘦了不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混浊,眼黑却晶亮得透着丝丝冷意。

    “我儿回来了。”周婉心用最大的力气紧握住宋虔之的手。

    宋虔之双手合握母亲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眼眶不禁一酸。比他离开前,母亲抱起来更轻了。

    “娘,我回来了。”宋虔之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嗓音,让周婉心靠在他胸膛上,这时他才看清,他娘双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白了,就在这短短半月之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婉心咳嗽了两声,眉心深锁,忍着咳嗽,深深吸气,整个身体克制不住向上弹动。

    宋虔之一把抱紧周婉心的肩,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感到她整个身体都在拼命地挣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抱着她,以骨肉相慰藉。

    不一会,周婉心平静下来,松开宋虔之的手,向旁边看了一眼,婢女捧来泡了药材的温水。

    周婉心喝下去后,瘦得只有颧骨高耸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娘,待会我让人收拾一下,秦叔给了通行令,明日一早,咱们去夯州,先避一避,等京城安定下来,再回来。”

    周婉心一把抓住宋虔之的手腕。

    宋虔之被她抓得有点疼,却没有挣开,静静反握紧周婉心的手。

    “我要与安定侯和离。”

    宋虔之听得心里一惊,想要看看母亲的脸,却看不见,周婉心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跪也跪不下去。

    “姐……”婢女不忍,哭了出来。

    宋虔之大气不敢出,听见他娘继续话:“那个女人进门来了,那个女人进门来了……你爹一直没有与那边断绝关系,他在骗我,他一直在骗我……”周婉心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又忍不住咳嗽。

    宋虔之轻轻拍她的肩,哄周婉心道:“和离就和离,娘不想跟他过,就不过了。”

    周婉心点头:“到了夯州,你替我写一封和离书,我要,我要进宫……”

    周婉心着着,便精神不济,靠在宋虔之的臂弯里,手松开来。

    宋虔之一手托住周婉心的腰,扶她躺下,拉起被子为他娘盖好,坐在榻边,眼圈忍不住红了,呼吸之间,鼻腔里的酸楚令他眼中泛起泪光。他伸手摸周婉心宛如稚童的睡颜,只有睡着时,周婉心是安静又平和的。

    他的手摸到周婉心全白的鬓角,那些发丝像一根根钢刺,扎得宋虔之手指弹跳起来,蜷起了手掌,掌中仍觉得痛。

    这晚京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且风大,吹得人遍体生寒。

    宋虔之来到院中树下,将母亲的贴身婢女叫出来,问她自己不在家中时都发生了什么。

    那婢女先只是哭,哽咽地:“姐整日无法入眠,奴婢只有按杜医正吩咐,在她水中放了些安神药粉。早知少爷今日来,不该放那药……”

    宋虔之摆摆手:“让母亲多睡一会,你没有做错。”他掏出手帕来。

    婢女拭去泪珠,心地瞅宋虔之,见少爷确实没有生气,通红的鼻翼急促呼吸数次,平静下来。

    宋虔之淡道:“外面那个女人被带进来了?”

    “本是老夫人让重孙认祖归宗,开祠堂过后,除夕那天夜里,姐身子见好,便到正堂坐坐。好歹,姐也不肯就在房里休息,到了守岁的堂屋里,不仅老夫人在,外面那个也在,与老夫人有有笑的。老爷抱着他的宝贝长孙,一家人和乐融融,哪儿还有我们姐立锥之地。”婢女语气带出了恨意,“姐的病,半是那年产落下的病根,半是这些年老夫人给她的气受,这么避着躲着,想不到侯爷今年直接将外宅接了回来,与老夫人一堂过节。少爷走前,老爷就已将与外宅生的儿子带回来,现在……现在只当没有我们姐这个人了。”着婢女嘤嘤地哭起来,极力压抑着哭声。

    “别哭了。”宋虔之道。

    婢女收了声。

    “在母亲面前,不要哭丧着脸。”

    “我知道,在姐面前我们这些下人不能哭。可姐这样,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宋虔之长吁一口气,白气在空中化开,杳无踪迹,他的眼随之眯成一条线。

    “大夫只要平安熬过这个冬天,母亲身子就会大好。你们悉心照看着,千万不能出差错。”宋虔之没有多,让婢女先进去。

    拜月、瞻星走了过来,瞻星将一个手炉塞进宋虔之掌中。

    “少爷不要太难过了。”拜月劝道。

    “这下少爷回来了,正好给夫人好好出一出这口恶气,您不在府中,那野种得意得要上天去了。不过程阳少爷倒是不爱搭理他,他几次三番去找程阳少爷出去吃酒,都吃了闭门羹,脸色好看得很。”瞻星幸灾乐祸地笑道。

    宋程阳是宋虔之三叔的儿子,离开京城前见过一面。是个聪明人。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将胸中那口闷气呼出,摸着手炉,觉得没那么冷了。

    “那个女人接回来,有什么法没有?”宋虔之转身,问拜月。

    “这没有,只是住在府上……”

    瞻星抢白道:“和侯爷住在一起。”

    拜月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瞪瞻星。

    宋虔之冷笑道:“很好。”

    回到房中,看到陆观好奇地在看他的书架,手里捏着一卷书在翻看。一星昏黄的灯照着,宋虔之一身的冰冷都被驱散不少,起精神问道:“在看什么?”

    陆观捏着书的一边,晃了晃,让宋虔之看封皮。

    竟是本,还是一本,艳|情。

    陆观突然反应过来不妥,脸色大不自在,解释道:“这么短时间,看不了什么,随便拿的。”

    宋虔之心情好了点,让婢女收拾东西,带着陆观去泡澡。

    他家的澡房有个大水池子,是前年修的,水烧得有点烫,宋虔之一入水就忍不住嗷嗷嗷地叫了一声。

    陆观从身后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低沉,就像是直接从胸膛里发出。

    周身泡得暖洋洋的,宋虔之脖子肩膀都烫得发红,身后又靠着陆观滑滑的皮肤,一时四肢百骸都是懒,一动也不想动。

    陆观低头亲宋虔之的耳朵,低声问:“你娘身体好吗?”

    “又差了些,她放不下。”宋虔之闭着眼,声,“我娘生病之前,是个大美人。你信不信?”

    “信。”

    “我爹不是个好东西。”宋虔之道,没有睁开眼睛,正在往下滑,被陆观一把捞回来,陆观坐到台阶上,让宋虔之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抓着帕子给宋虔之擦身。

    “你恨你爹?”陆观问。

    “有一点。”宋虔之自己问自己,恨父亲吗?想了一会,他叹了口气,“应该,我娘恨我爹,从我爹就不怎么管我,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后来被我娘发现,他骗我娘把那个女人送出京城了,永远不会回来,还向我娘负荆请罪,让我娘责他。”宋虔之转了个身,跨坐到陆观的身上,拆了束冠的黑发披在白皙湿润的皮肤上,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身体让陆观满脸通红,却又挪不开眼,他的手像有自己的意识,轻轻抱着宋虔之坐在他身上。

    “是真的负荆请罪,他把自己脱个精光,背着荆条请我娘抽他。什么男儿气节都不要,求我娘原谅他。没多久,我娘又有了身孕,那一阵父亲总是在家,操劳我娘的饮食,甚至亲自下厨为我娘炖汤。祖母也很高兴,对我娘也前所未有和颜悦色。那数月中,我娘被养得整个人都圆了一圈,以为是春风化雪,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宋虔之话声一顿,呼吸也止住,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抖颤,“在父亲和祖母无微不至的照看下,我娘却不知为何,突然产。之后她一病不起,外祖接我娘回去养病,没等母亲病好,外祖就去世了。套在我爹身上的枷锁一拿,他就再也不顾及母亲,成天在外花天酒地。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和外宅一直来往,在外面还养着一个儿子,比我年纪都大。”宋虔之往前坐了点,抱着陆观的脖子,热得脸发红,他低下头,眼神冷冰冰的,像是一面沉静深邃的冰鉴,他凝视陆观,心底的寒意令他手臂起了一层寒粒。

    陆观眸色一沉,扣住宋虔之的后颈,将他的唇按向自己。他想以灼热深入的一个吻,驱走眼前人过往经历的寒冬。

    唇舌交缠片刻,陆观倏然温柔,轻轻舔宋虔之的嘴唇,吻辗转到他的眼角,轻轻地碰了碰。

    唇分,陆观眨了一下眼。

    宋虔之目光闪躲开,脸与脖子俱是通红,无力地将头抵在陆观肩前,好半晌不能动弹。

    良久,陆观给宋虔之搓干净头发,手指拭去宋虔之耳朵里的水,抱着他,凑在他的耳边低声地:“不用怕,我就只有你一个,往后都陪着你。”陆观心脏急速地跳动着,耳朵红得都烧了起来。

    肩前的人始终没动静。

    陆观红着脸将宋虔之抱起来,才发现宋虔之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不禁失笑,把人抱出水池擦干净,用大袍子裹着,抱回宋虔之的屋。

    瞻星迎上来要伺候,只见湿发披垂袒着胸膛的男人丝毫不畏惧寒冷,她顶天立地的少爷缩在这汉子手臂中侧身抱着他的腰,竟有些:娇柔弱?

    没等瞻星回过神,陆观已经把宋虔之抱进屋,房门紧闭,摆明了不要人进屋伺候。

    瞻星上去就要拍门,被拜月一把抓住手,对她摇了摇头。

    二女退下,房中没有亮灯。

    陆观摸黑给宋虔之擦干头发,胡乱用干布裹住自己的头,把头朝榻外侧着,尽量睡在床沿上。

    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半夜里数次醒来,醒来陆观便习惯性找到怀里人亲一亲,一旦亲到宋虔之的唇,他浑身的不安就消解不少。

    四更鼓将宋虔之惊醒,摸到身旁的陆观皮肤热得像火炭,就往他怀里钻,手脚不规矩地摸来摸去,睡到这时,他本就有些浑身发燥。

    陆观又来亲他,亲得宋虔之气息不稳地回吻着,摸来摸去,自然而然就抱着来了一次。

    这一次宋虔之意识清醒,不像上次发着烧昏昏沉沉,体味到上一次完全没有感受到的异样爽感。既让人不好意思又想再来,便抱着陆观想来第二次,翘起的一条腿正在陆观身上蹭,外面下人来敲门。

    窗纸已经透着一层光,至少过了卯时。

    无奈之下,只得起床,没精采地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