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女(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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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发前夜,夯州下雨,院没有地龙,房里生了两个火盆,一个放在桌下。

    宋虔之抠着头皮,叼着笔杆,想了又想,终于下笔。

    陆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拾明天出发的行李,收拾完了,拧帕子过来给宋虔之擦脸擦脖子,把宋虔之收拾妥当之后,陆观又就着宋虔之洗脸的水洗脸洗手。

    等陆观再回来,宋虔之已经写完了,他把和离书吹干,起来伸懒腰,已经困得不行,陆观走近时他便用手环住他的脖子。

    陆观抚摸宋虔之的腰,吹了蜡烛,把人抱上床去。

    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要上路,陆观不折腾宋虔之,只是把他抱着,嘴唇轻轻磨蹭他的耳朵和颈项,沉沉入睡。

    周先伤势未愈,只能坐马车,瞻星自己请命随行,宋虔之的娘带个丫鬟伺候也放心。

    瞻星与拜月本就会武,身手不弱。从周先回来,丫头片子成天围着他转,宋虔之也看出来些意思,就许瞻星跟着了。

    马车到京城附近时,碰上不少豪华富丽的马车,跟宋虔之他们的方向相反,都是往西边去的,不用问,也知道是往夯州避难。

    这关头要出京,都得拿秦禹宁亲手批的条子,兵部一下就有钱了,还可以送去前线。

    宋虔之想岔了,一时有点乐。

    去孟州前,一行人先进京,宋虔之要去找杨文,陆观跟着一路,进城以后,宋虔之本来想要先找客栈给周先住下,谁知京中客栈大多关门不做生意了。

    这下只好回去侯府住。

    兵部里里外外忙得像是连轴葫芦,看到宋虔之来,秦禹宁疲倦的脸上挂起一丝嫌弃的笑,连忙挥手:“去去去,又来?!”

    宋虔之压根不把秦禹宁赶人的话放在心上,上去就是一顿揉。

    “看来秦叔心情好些了,战况有转机了?”

    秦禹宁长吁出一口气,一连数日没有能从心里纾出的浊气都在这一口里。

    “镇北军去了,已将黑狄人撵得退出洪平县,现在跟黑狄人在风平峡僵持不下。你知道风平峡是个易守难攻的要隘,现在风平峡在黑狄人手中,只要把风平峡抢回来,此战必胜。”

    这消息听得宋虔之也很高兴。

    “总算把他们撵出去了!”

    秦禹宁摇手道:“还不能太乐观。”他朝宋虔之身后的陆观点头,看宋虔之,“找我所为何事?希望是件好办的事。”

    “好办好办,我听杨文杨大人先回来京城坐镇了,来不及见他,我给他写了封信,秦叔回头帮我送给他。”宋虔之从袖子里掏出信封。

    秦禹宁把信拿在手上,看上面的火漆,苦笑道:“我你是来讨债的,果然没猜错。”

    “还不都为了黎民百姓有口饭吃,秦叔也知道,万民所求不够是有一口热饭,有两件穿得暖的好衣裳,有片瓦陋室遮风避雨。既然当了官,该办的事总要办。”

    秦禹宁神色莫名,道:“宋逐星,算我受教了。”

    “不敢不敢,秦叔给我写一道往东的批令。”

    “你不是带着圣旨么?”秦禹宁猜到,宋虔之这样的国戚,这时候又转回来,还要往东边去,只能是奉旨出京,恐怕还是去做钦差的,着话,秦禹宁已经写下批令用印。

    宋虔之谢过,带着陆观就走,想到什么,刚转过身去。

    秦禹宁就一脸头疼。

    宋虔之:“……”

    “秦叔,夯州那个妙女到底是什么来头,你可听过?”

    秦禹宁眉头拧起想了一会儿,骂道:“献给皇帝的女人你也听,还不快去办事!”

    全国最为繁盛的京城,家家闭户,街上行人少了一大半,路口坐着满脸风霜找不到活做的大汉,裹着黑色旧棉袄在抽烟。一个蹒跚学步的男孩摇摇晃晃冲进他怀里,大汉将儿子揽住,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满是褶皱的脸露出了笑容,走进了巷子口。

    陆观牵住了宋虔之的手,将他裹在自己的袍子里。

    整个街头从天到地笼罩着一层灰蒙,行人纷纷断魂,无暇顾及旁人。

    晚上周先来宋虔之的房间,越过他看见陆观在里面铺床,宋虔之回头看了一眼陆观,:“我出去一下。”

    陆观头也没抬。

    宋虔之关上门,跟周先走到院子里,树上的水珠啪嗒滴到宋虔之的额上。

    “霸下剑……”周先刚起了个头,宋虔之摇了摇手阻止他。

    “你知道在哪儿就行。”

    “不用告诉你?”

    “先不用。”宋虔之道,“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取。”

    周先脸上的伤口很深,上了药膏,十足十破相了,依稀能够分辨出原是极英俊的男子。

    周先意识到宋虔之在仔细量他的脸,似乎有些迟疑,终于:“我的脸是被一名女子所伤,她武功很高,不是大楚人。”

    不远处的石凳被下午的雨水浸得反光,宋虔之消了过去坐坐的念头。

    “她是哪儿的?”

    “我也不清楚,但她有一绝活,能以声音魅人。大人……”

    宋虔之神色突然变了,周先的声音静了。

    过了一会,宋虔之开口道:“能以声音魅人,怎么个魅人法?”

    周先仿佛有些惭愧,道:“那时在外执行任务,为了听消息,我混到一间花楼里,收到的消息是要与一名歌女接触,从她身上听她的一名恩客的消息,谁知她一唱歌,那种感受……”周先不知道如何形容,“一刹那里心中便会涌出不少回忆,让人无法集中精神,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是不是生得很美?”宋虔之问。

    周先低下头:“她见我时几乎都是蒙面,我不大能想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的声音,相当好听,是……从未听过的好听。”

    跟陆观挤在一个被窝里,宋虔之翻过身去把他抱住,陆观的胸膛一片火热。侯府已经搬空,被子本应十分潮湿,现在闻上去却香香的,该是瞻星下午把被子烘过了。

    带个女人上路是不一样。宋虔之暗暗地想。

    “你那个女人……”宋虔之都快睡着了,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就周先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该不会是妙女吧?”

    “怎么不会。”陆观没有睁开眼,把宋虔之抱过来,嘴唇碰着他的头发。

    “回夯州以后,我们第一次求见皇上,他当时正在饮酒作乐,你听到那歌声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黑暗里,陆观的眼眸亮起来。

    “我记得,当时你还掐了我一下。”

    “歌声停下时,所有人都显得茫然疑惑,苻明韶一脸的戾气。而且他追逐秦明雪时的举动,十分反常,他从来就是个有点内向,并不热衷后宫的男人,即使避退夯州,也不可能性情大变。”宋虔之分析道。

    “你不了解他。”陆观道,“他比你们想象中都会藏。”

    “怎么?”

    “我为他暗中搜罗过当时支持大皇子的不少大臣罪证,第一次扳倒的是当时的刑部尚书邱明风。”

    “我知道,他是个巨贪,他的侄儿还将两名女子活活凌|辱致死,他自己是刑部尚书,却大兴冤狱,用刑严苛,此人被朝廷抄家处死后,不少人叫好,不能算办了一件坏事。”

    “太子死后,依附于苻明韶的人起初很少,直到我通过都察院告倒了不少人之后,拥护他的人才越来越多。而他的态度始终是反对参与皇位之争,事实上我们私底下的行动,他都知道,却从不阻止。”

    等于苻明韶身边的人,尤其是以陆观为首的身边人,幕僚也好,后来依附于六皇子的势力也罢,为他杀人,为他谋夺权利,苻明韶一直以默许的方式,看着他们为他做尽一切,却从未正式表态。

    宋虔之抱住陆观,想到有一天周先对他,苻明韶要的只是他的忠心。他突然有点心疼陆观,抱住他的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妙女很可能,就是给周先脸上留下疤痕的女子,如果是她,假设这次抓周先的人,也是她。”宋虔之想了想,改了口,“也许她根本没有出面,或者是她手下的人。周先拷问他的是男人。”

    “她潜伏在皇帝身边,是夯州州府献给皇帝的人。”陆观道。

    “所以我们应该查夯州州府?”宋虔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却又讲不出道理,只得先不想了。

    第二天周先主动提出可以骑马,瞻星自己马术不太会,让周先带她。

    马夫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人,也跟着一起骑马往孟州赶路。

    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自己当得更没有排场的钦差了,鸣锣开道的人都没有。夜里宿在驿馆,白天赶路,一路宋虔之都在想会不会碰上苻明懋,但一直到了容州府城里,苻明懋还没有现身。

    容州城里一直不知道钦差已经走了,沈玉书瞒得滴水不漏,宋虔之等人在容州府衙里住了一晚,宋虔之和沈玉书了夯州的情况。

    沈玉书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每天风吹日晒在城中奔走。

    “能买到的粮食,都已经被官府出钱尽数收购,侯爷,春耕……”

    宋虔之拈起酒杯,郑重其事地向沈玉书保证:“春耕之后一定有粮,种子也会在那之前运到容州,保证赶得上播种。”

    一杯酒下肚,沈玉书看上去仍是心事重重。

    “户部尚书杨文就在京城,离开京城时,我已经将信托兵部尚书秦禹宁转给他。上次在宫里,他自己包票即使是从商人手里买,也会把粮凑齐。况且,白古游大将军在前方作战,黑狄人翻不出天去,等把黑狄人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玉书这才面色稍霁,敬了宋虔之一杯:“托大人贵言。”

    去追闫立成的高念德仍然没有音讯,吃完饭,宋虔之将看守牢房的几个卒叫过来问了一问,闫立成脱逃的具体情形。

    果然和他的猜测一样。

    当时死了一名狱卒,闫立成向来是不用人看守的,宋虔之早就下过死令,是要把这个人带回京城问话的。

    除了高念德来提审过,而提审当天,死了一名狱卒,容州府里发现犯人脱逃时,只见到牢中一个狱卒躺在血泊里。

    “麒麟卫回报高念德去追闫立成了,但他赶到的时候,高念德和闫立成都已经不在牢中。”陆观。

    宋虔之点头:“如果不是和高念德商量好的,便是揣测。麒麟卫……”宋虔之的目光向上飘去,麒麟卫选拔极为严格,近乎九死一生,要在麒麟冢经过培训,能够活着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种选拔虽然残忍,但因为受训的都是孤儿,与其流落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籍籍无名地死在道边,能够进宫做皇帝的亲卫,可以是一步登天,受了皇家天大的恩惠。

    周先不无神往地:“当年袁大将军,何等威名,也是麒麟卫出身。”

    “也只出了这一个。”宋虔之道,“从那之后,麒麟卫就只是皇帝的亲卫,皇室封死了麒麟卫上升的通道。”

    “却不知道是何缘故?”周先身为麒麟卫,对那位传奇的将军甚是好奇,更不清楚为什么后来麒麟卫只选择孤儿,数十年前又定下规矩,连成家都不行。

    “你们只知道,麒麟卫出了个袁大将军,却不知道麒麟卫还出过一位宰辅,此人姓薛,文治武功无一不通,他的身手在江湖上都能排到首位。正是这位薛姓的宰辅定下规矩,麒麟卫只收孤儿,且只能作为皇帝的亲卫存在,绝不改任。”陆观徐徐道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宋虔之奇道,这些秘密在麟台都没有记载。

    陆观:“听书听的。”

    宋虔之:“……”

    “天桥艺人有时候的也还挺真的。”周先圆场道。

    到孟州的当天,孙俊业亲自来迎,当天晚上在孟州城里最豪华的酒楼设宴为宋虔之接风洗尘。

    席间坐着一名少年将军,英气逼人,且生得十分高大,一身玄黑重甲的装束,上楼时震得楼板瑟瑟发抖。

    孙俊业停了话声,转而朝向楼梯口。

    宋虔之则先就看见了那人。

    “这是李奇。李贤侄,这是周太后的外甥,四州按察使宋虔之,宋大人。多亏他搬来镇北军,否则孟州危矣。你来晚了,这三杯先罚酒,你再敬宋大人三杯。”孙俊业笑呵呵地朝李奇招手。

    李奇入席,在陆观身边坐下来。

    陆观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