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女(玖)

A+A-

    距离风平峡不足二十里的溯溪县,西去逃难的百姓陆陆续续回到家中,最忙碌的就是泥瓦匠,家家户户修补房屋都要用到。

    “苏大哥,下来吃饭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臂中挽着红黑交织的食盒,向屋顶上招手。

    “哎,就来。”闫立成将手中的瓦片心翼翼盖了上去,就梯子下来。

    姑娘将饭菜摆上,闫立成站着没过去,虎背蜂腰的一个人,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你师弟还没来呀,苏大哥等他一块儿吃吗?”姑娘眨巴眼睛问他,摆上两副碗筷。

    “嗯,等一等吧。”闫立成蹲在街边把鞋底的泥剔干净,一双炯炯虎目朝长街北向的另一头望着,筷子被递到他的手上,他心不在焉地握住了,却没有下箸。

    “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给林大哥另留了菜,苏大哥先吃吧。”那姑娘笑起来颊边巧的梨涡看上去很甜。

    闫立成收回目光,刚扒了一口饭,对面的姑娘突然起身,同时叫了起来:“林大哥!”

    街口跌跌撞撞扑过来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他右手按着左臂,脸色灰败,是高念德。

    “林大哥你怎么了?”姑娘一把扶住高念德,将他带进屋里。

    “姑娘,麻烦你去买些金疮药来。”闫立成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钱来。

    “我有,我就去。”那姑娘一脸焦急地跑了出去。

    “起来。”闫立成扶起高念德,将他的衣服扒下来,□□出上身,见他左臂有两处剑伤,仍在流血,只得先撕下布来简单包扎,等那姑娘买药回来。

    “没有得手。”臂膀扎上布条,勒紧的一下,令高念德吃痛哼吟出声。

    “人平安就好。”闫立成担心地检视高念德身上,没找到别的伤口,松出一口气,责道:“你太心急了。”

    “一日拿不到霸下剑,大殿下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你我将永无宁日。”高念德颓然道,“只要宋虔之到容州府牢中一查问,就知道我不是追击你,而是带着你一起逃跑。钱安为我们掩护的事也将暴露,他一定会向苻明韶提议撤了麒麟卫。到时你我就真的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大殿下的手下又不是只有你我。”闫立成不以为然,“在这地方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你跟着我,在哪儿不能安家?”

    高念德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闫立成出去将饭菜端进来,高念德左手不便,要用右手慢慢进食。

    “我喂你。”闫立成神色自若地提起筷子,先照顾高念德吃完饭,才端起自己的碗。

    整个溯溪县只有一间医馆,进了县城之后,瞻星先找客店将马寄放在店中,听到了医馆。

    “这位哥,今日可有人来瞧……”瞻星话音未落,一名女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到柜前。

    “大夫呢?大夫,我要金疮药。”

    “请问姑娘要哪一种金疮药?这有安庆堂的,也有鹿山产的……”

    “哪样好用?我家中大哥被剑刺伤的,流了好多血。”

    “那就拿这个。”大夫拉开一个抽屉,翻找出一个盒子,开看了看,放到柜上,“这可不便宜,二两银子一盒,姑娘您看?”

    “有,有。”那姑娘连连点头,从荷包里摸出银子来放在柜上,抓起药盒就又跑了出去。

    “姑娘您是瞧病,还是拿药?”伙计问瞻星。

    瞻星一句话不跟了出去。

    ·

    武官领着宋虔之一行到中军帐南面的营帐中休息,命士兵将马牵去喂。

    帐中无人,行军床上也没有被褥,像是没有人住的,过了会,有个兵进来添水,宋虔之叫住了兵。

    “你们大将军还没回来?”

    兵道:“回禀大人,大将军下去巡查少也要一两个时辰,大人们来之前,大将军和王将军下去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宋虔之没再多,兵添好水壶就退了出去。

    陆观从包袱里取出圣旨放在桌上,想起一件事情来,朝宋虔之伸了伸下巴,道:“陛下让你监白大将军的军,宣旨完了我们还走不成。”

    “皇上总是让我办麻烦事,白大将军的军用得着我来监吗?”宋虔之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水,忍不住一口噗地喷了出去,险些溅陆观一脸。宋虔之呸呸两声,把嘴里的涩味儿吐干净,仍伸着舌头咳嗽了两声,嗓子眼里不停蠕动,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有使劲咽口水。

    “难喝?”周先端起水闻了闻。

    宋虔之一手捶胸,一面使眼色:“你喝,你喝,好喝得很,甘甜爽口,水中上品。”

    周先不信,坐直身道:“我不渴。”

    陆观端起水来喝了一口,脸色没什么变化,放下陶碗,不好,也不不好。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一口。

    周先舔了舔嘴唇,端起水来,狐疑地望着陆观,见陆观喝得起劲,戒心消除。半日没喝水,他早已经口渴难耐,低头就是一大口。

    “噗——”周先天女散花的一口正好喷在进帐来的军官头上。

    军官:“……”

    宋虔之笑得险些摔下去。

    水珠从军官的头盔往下滴,军官嘴角抽搐道:“大将军回来了,请大人们过去。”

    宋虔之终于见到了白古游。

    白古游一身暗金色战甲,头盔盖住了半张脸,才剃不久的胡须长出一层青茬,头盔前沿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他与陆观一般高,却比陆观看上去要高,正在帐中站着。

    “白大将军。”虽然帐中有两个人,气势却完全不同,均迎向帐门的方向,一前一后,在前的是白古游,在后的。应该就是兵所的王将军。宋虔之朝着在前的那名将军走去,行了个官礼,道:“白大将军在何处接旨?”

    “事急从权,未设香案,就在这里接旨。”白古游双膝跪地,浑身铠甲发出冷脆的摩擦声。

    宋虔之展开圣旨,念了一遍,便让白古游起身。

    白古游站起时,头盔带顶尖,比宋虔之高出一个半头。

    “大将军。”宋虔之静静注视面前高大魁梧的男人,白古游就像一柄藏在古朴剑鞘中的宝剑,尚未拔出,已流露出不同凡响的锋芒。

    白古游已接过圣旨,端立在宋虔之面前,没等他开口话,宋虔之倏然将袍襟一撩,跪了下去。

    白古游微微睨起双眼,并未立刻扶他。

    “虔之替大楚万民谢大将军的救命之恩了。”宋虔之朗声道,磕了个头,坦然站起。

    白古游严肃的脸色和缓下来,定神看了一会宋虔之,突然笑了起来。

    “宋贤侄多礼了,你是皇上派来监我军的钦差,岂可跪我。守卫大楚河山,是本将分内之事。宋贤侄一路舟车劳顿,王将军。”

    王将军走了上来。

    “带钦差好好安顿,不可怠慢。”

    宋虔之道:“大将军已经巡完营了?”

    白古游眉宇间微有疑惑,道:“尚未,请宋贤侄先去安顿,本将还有要事处置,不便奉陪。”

    “大将军不便陪虔之,虔之可以陪将军嘛。”宋虔之一脸的跃跃欲试,笑道,“大将军不嫌冒昧,虔之也想早日学会怎么当个监军。”

    白古游不悦拧眉,默了片刻,道:“那这就走。宋贤侄……”他似乎有话要,却又没,神色中多了一丝不耐。

    白古游的大军驻扎在距风平峡不到十里的山坳之中,整个营地占地广阔,大军进入山坳已经四天,黑狄人始终不主动出击。

    宋虔之跟在白古游身后巡营,见到白古游的军容确实整肃,与黑狄数次交锋,伤兵不到百人,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他又想起龙金山来。

    不知道龙金山是怎么到了李奇的手下。

    而且,龙金山是黑狼寨寨主,他投了军,他的手下们怎么办,黑狼寨其余众人去哪儿了?

    巡营结束已过了午时,白古游站定正要发宋虔之回去,见到他一脸期待。

    大将军实在很不擅长应付朝廷派来的官员,面部一阵扭曲,最后憋出来一句。

    “监军饿了没?”

    “……”宋虔之泪流满面,心早就饿了,从昨晚到现在担惊受怕连个早饭都没吃成。

    宋虔之温文尔雅地一笑:“还行,吃饭吗?”

    “那就开饭吧。”

    随着白古游一声令下,中军帐里传饭,伙食一般般,但宋虔之是真的饿了。昨夜有人刺杀周先,天不亮就上路,一路疾奔过来,早已是前胸贴后背饿得钻心。

    饭菜上来以后,只见监军一顿狼吞虎咽,话都顾不上。

    “陆大人面生得很,不知身居何位?”白古游转向陆观,目光带着欣赏,单看陆观身形骨架,他已经看出这位跟着乳臭未干的钦差而来的大人是个高手。

    “卑职掌管秘书省。”

    宋虔之差点被羊肉卡住。陆观自称“卑职”,语气却一点也不谦卑。

    不等白古游问,周先便道:“在下是宋大人的手下,也在秘书省当差。”

    白古游:“本将记得你,就是你带来了先帝的剑,动本将分兵南下截断黑狄人的进攻。你叫什么名字?”

    “周先。”

    白古游重复周先的名字,点点头,道:“敢只身一人来我镇北军中,兄弟这份勇气,值得本将敬你一杯。不过今夜要作战,此时不便饮酒,改日本将请兄弟吃酒。”

    周先眼中一亮。

    “多谢将军。”

    “宋贤侄……”白古游正想点什么,正好对上还在猛吃猛喝的宋虔之,脸色顿时很精彩。

    “唔唔,”宋虔之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抬头道,“大将军。”

    “你年纪的时候,本将还到府上看过你,不记得了?”

    宋虔之睁大眼睛,想来想去,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白古游。

    “恕晚辈冒昧,真不记得了……”宋虔之号称过目不忘,是真有这本事,但凡他看过的东西,见过的人,几乎不会忘记,但他想不起来白古游,于是问,“不知当时晚辈年纪有多?”

    “三个月。”白古游道。

    宋虔之:“……”

    “你满月时本将就该去的,奈何当时不在京中,等回京时,你已有三个月大了。你娘这些年,过得还好罢?”白古游眸中涌起让宋虔之看不分明的情绪。

    宋虔之莫名其妙,答:“一直病着,大夫能熬过这个春天,就该有所好转。”

    白古游嗯了一声,看上去像是在神游天外。这顿饭除了宋虔之是真吃得快撑了,其余三人各怀心事,吃完以后,陆观扶着已经走不动道的宋虔之。

    宋虔之还在絮叨军中的伙食可真不怎么样,这么吃几个月真的要完,不知道瘦成什么样。

    三个人,一间营帐,帐篷是很大,只是三个人住着着实有许多不便。

    周先身上许多地方上药不便,宋虔之过来给他涂药膏,无奈道:“瞻星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在,我还挺想她的。”

    周先赤着上身,脖颈微红,笑意中带着些许难言的不好意思。

    “喂,这些日子你没对我的贴身婢女动手动脚吧?”

    周先倏然瞪眼:“我怎么会?我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自己是正人君子。”宋虔之手黑地按周先身上一道伤口,药膏蜇人,周先闭嘴了。

    “我跟你,瞻星和拜月这两个婢女,服侍我,眼界都很高,你要是看上了呢,没有八抬大轿,免谈。而且只能做妻,不能做妾。”宋虔之挥舞着手上舀取药膏的木片,指了指周先脸上的疤,继而放轻动作给他上药,警告道,“你那些个风流债要是搞不定,就别姑娘的主意。”

    室内一片静默。

    宋虔之心道:这样就吓退了?完了完了,真要把周先吓得不敢主意了,让瞻星那丫头知道,还不在他的洗脸水里吐口水?

    “喂……”宋虔之琢磨怎么起个话头。

    “麒麟卫不许娶妻,弟兄们都是光棍,再。”周先话声低了下去,“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命,何必连累旁人。”

    “都跟你麒麟卫要裁了,往后你是秘书省的人,你还跟白大将军了,你是我的人,这要是让他知道你谎,你敢跟白大将军谎吗?”

    陆观实在听不下去“你的人我的人”了,把宋虔之拽起来,坐过去三两下给周先上完药,推着宋虔之坐到中间那张行军床上,脱下他的靴子和裤子。

    宋虔之坚决反抗:“哎哎哎……陆舜钦,你干嘛啊,我要踹人了!”

    陆观在宋虔之脚底水泡上一按。

    宋虔之嗷了一声没声儿了。

    陆观先让宋虔之泡了脚,把他的脚抱在腿上一个个挑破水泡上药。

    营帐里安安静静的,周先侧着身对着另一边,不知道睡没睡。

    宋虔之收回偷偷摸摸的眼神,极其声地:“喂。”

    陆观抬头看他,眼前晃过一个影子,额头便被宋虔之亲了一口。

    宋虔之已经又端正地坐好,看着陆观低头认真地往他脚上上药,左半边脸与脖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