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女(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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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亥以后,溯溪县街面上少有人行走,客店也要关门,只留一扇门,堂中留个伙计接待半夜来投宿的客人,这是北口客栈的规矩。

    伙计刚收拾完堂子里的桌椅板凳,钻进后面去换衣服,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动静,伙计慌手慌脚,正要出去,哎哟了一声,头低垂下去,把扣错的纽扣解开,边扣边往外边儿跑。

    一个女声嚷道:“怎么没人呀?我们要住店。”

    伙计一看堂里已经站满人,还全都是女的,登时脸一红,连忙扣好衣服,牵着衣角往下抻。

    “来了来了,要多少间房?”伙计眉头微微皱起,想起来没剩几间房,不一定住得下。

    领头的女子通情达理地问:“你这里还有多少间房?”

    “我看看。”伙计翻开台上的簿子,愁眉苦脸半天,抬起头来答话,“还有六间上房,柴房和仓房倒是也能住两个,只是……只是……”他声音越来越。

    “只是什么?”女子好奇道。

    伙计讪讪笑道:“都是姑娘家,柴房和仓房肯定是不能给姑娘们住的,这么着,咱县上还有一间客栈,的叫个人出来,这六间姑娘们挤一挤怎么也能住下十二个人,余下的去县上另一家客栈住,也不远,两条街以外便是。”

    一行人里只有一人手抄在狐皮之中,头上兜帽没有摘下,伙计不住往她瞟,是看出来这一群人里,这人才是真话算话的主。

    果然问话的女子附耳过去。

    片刻后,问话的女子掏出银子来,啪一声拍在柜上。

    “十二间就十二间,柴房、仓房也要,至于我们怎么住,你就甭管了。”

    伙计一脸为难,腮帮鼓突几下,终于把话憋了回去。

    “店里有麻绳吗?”

    伙计:“有有,姑娘随意下来拿便是。”

    把这群奇怪的姑娘们各自送回房间,又有几个人下来拿绳子,伙计一头雾水吗,也不方便多问。这下客满,可以关门大吉。

    伙计倦眼惺忪地了个哈欠,正要抬起木门闭门谢客。

    外面一只手伸了进来。

    伙计眼一瞪,险些叫出声来,嘴被人紧紧捂住,按进门里。

    “别叫别叫,二哥,我们是来找人的。”

    伙计:“呜呜呜……”眼珠一直往下瞥。

    周先会意,松开伙计的嘴,走进来肆无忌惮地量四周,看出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栈,顶多能住四五十个人。

    伙计被松开后,心中砰砰狂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三人走了进来,眼睛上下乱瞟,心神定了下来。都是穿好料子的衣服,不像坏人。

    “三位客官,店已经住满了,一间房都没剩下,连柴房仓房都不空,恕的不好招待了。也是赶巧了,咱这客栈一年到头都没有几天这么多人来,往北走,过两条街,还有一间客栈,要不你们上那儿碰碰运气?”

    周先皮笑肉不笑地抓着伙计的前襟,将人往前一推。

    伙计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一步就算站住了。

    周先掸了掸他的上衣,嘴角勾起,道:“了是来找人,我们不住店。”

    伙计见三人穿得不差,抓他的人显然有功夫,颤声道:“凭爷问,的一定实话实。”

    陆观问:“昨日有没有一位姑娘来投宿?她人长得很标致,一身天青色素净装扮,眼睛很大,猫眼石似的。”

    “这个……”伙计想了会,猛一拍脑门,忙道有,住在天字四号房,“本来不该告诉几位,坏了规矩,既然你们是她朋友,就自己上去找吧,的就不去了。”

    三人眼神一碰,上楼去找天字房。

    宋虔之看了一眼门牌,朝周先点头。

    周先敲了两下。

    里面没有动静。

    “瞻星?”宋虔之压低嗓子,也敲了一遍。

    陆观把耳朵贴在门上,朝其余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让开,一脚把门踹开。

    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陆观忽然不满道:“怎么敲半天不开门,睡着了呀?进去话。”

    最后一个进门的周先把门砰的一声关上,拴好,陆观已经将窗户关了起来。

    这一番举动,宋虔之已经猜到,应该是惊动了店里的人,不知道是谁,在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宋虔之走到门口去,听了一会,才松口气回到里屋。

    “没有跟来。”饶是如此,宋虔之也没有大声话,以免阴沟里翻船。

    “是瞻星的东西吗?”陆观拿过来一个包袱。

    “对,就是她的,这个包袱我认识。”宋虔之端起烛台看了看,手贴在茶壶上试了一下,道,“蜡泪还是软的,茶水虽然凉了,但不冰,她出去应该不到半个时辰,可能是去找人了。”

    周先坐不住了:“那我去找。”

    “去哪儿找?”宋虔之问,“你知道闫立成他们躲在哪儿?是个县,要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周先只得坐下来,他眼神发直,愣了会,突然拍了一下桌子:“那怎么办?”

    “等。”陆观,“我出去一下。”

    周先不干了,站起身拦在陆观面前:“陆大人叫我等,怎么你又要出去?”

    “我去看看是什么人刚才在偷窥。就在这间客栈里,不出去。”没听见周先回答,陆观不耐烦地皱眉,“你不信?不信就一起去。”

    宋虔之站了起来。

    “你不能去,就在这儿等。”陆观道。

    宋虔之:“……”正想发作,三人同时听见屋顶上极细微的瓦片声。

    宋虔之心猛地向上一提,坐下来,撇着嘴摸过来一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赶人道:“那你们两个去,快去快回,让爷等得不耐烦了,我就回去了。”

    陆观带着周先出去了。

    宋虔之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飞快在转。房顶上的人走了没有?是什么人?这一路没人跟着,凭他们三个的功夫如果都不能发现有人跟踪,那就是碰上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不是从军营跟出来的人,就是他们到了客栈以后,才被这个人盯上的。这是刚才陆观发现躲在客栈里盯他们的人吗?如果是,陆观就不会乖乖跟周先出去了,那就是另外一拨人。

    瞻星办事向来目的明确,这么晚出去,一定是黑衣人的来路已经有眉目了,她应该是去跟踪黑衣人。

    至于这位梁上君子,进客栈的时候应该还没盯上他们,陆观实在太机警了。方才要不是陆观反应迅速,他和周先都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偷窥。

    假设,这个房上的人是直奔这间房,那便是事先已经听好瞻星住在这里。谁会盯上他的一个近身侍女?

    宋虔之心里有了数,心放了下来,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以后起身来伸懒腰,左右看了看,疲倦不堪地用右手锤左手手臂,声音不低地叹道:“死丫头还不回来,累死侯爷我了,睡会儿。”

    宋虔之大摇大摆把蜡烛吹灭,往床上一倒,草草扯过来被子往身上一盖。他闭着眼,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过了好一会,一个人扑落在地的声音让宋虔之完全清醒过来,他躺着一动未动。

    那人脚步很轻,是习武之人才有的轻巧。

    是高念德,还是闫立成?

    宋虔之控制着呼吸,像是熟睡那样,不起一丝波澜,以免草惊蛇。

    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宋虔之:“???”

    黑暗里一阵模糊不清的像是布料摩擦一类的声音。

    宋虔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难道他在脱衣服吗?闫立成被陆观成那样,应该没有这个贼胆了,莫非是高念德?

    就在此时,帐幔被人掀开。

    宋虔之眼珠下意识一滚。

    高念德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他根本没有睡着,一把捂住宋虔之的嘴。

    宋虔之瞪着眼睛呜呜呜。他压根没想过要肉搏,他这一招是要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接着高念德捏开宋虔之的嘴,两个麻核桃塞进宋虔之的嘴里,三下五除二,高念德把宋虔之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宋虔之嘴巴给核桃撑得腮帮子又痒又麻,很不舒服,眼角泛泪,呜呜呜了两声以示抗议。

    高念德用被子把宋虔之一裹,直接从窗户跳了下去。

    月黑风高杀人夜,日上三竿灭口时。

    闫立成马马虎虎拿家里床单裹着林红,把人带到江边,高逾二十尺的崖壁下,白花花的浪头一茬接着一茬翻上来,即便天色已晚,江面不断翻腾的湍急流水依然泛出光来。

    “对不住了。”闫立成沉声道,把林红就着床单往崖下一抛,连响声都没听见,耳畔俱是如雷的水声。闫立成担心高念德,探头向岩下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作大鹏展翅的姿势,纵身疾跃而走。

    东北方向岩下向水中伸出的一块巨石上,瞻星扒开被单,被单中露出一张青灰紫涨的脸。

    瞻星眼睛红了,呼吸滚烫,她收起缠在林红尸体上的鞭子,摸出手帕,将林红的脸仔仔细细擦净,重新用被单把她的裹起,扛着回到崖上,奔出十数里,找到一片清风雅静的树林。

    就在树林中,瞻星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挖了个坑,把林红安葬下去,在坟头树了一块木牌。她想了又想,不便写林红的名字,只在上面用匕首刻了一枚珠花。

    已经过了子时,瞻星疲倦已极,起身时觉得头晕目眩,一手扶额,抓住旁边树干,定了定神,算回去睡觉。

    就在这时候,林中的脚步声惊得她险些叫出声来,她突然心中有些异样,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一手捂嘴一手拦腰拖到树后。

    “别怕,是我。”

    瞻星听出是周先的声音,方才被人捂住嘴,她脚都凉了,这时满脸通红,周先松了她的嘴。

    瞻星回过头去,看见周先,和他身后的陆观,原本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少爷呢?”

    陆观压低着嗓音:“在前面,你就在这里,我们俩去追。”陆观早已经等不及,完便纵了出去。

    “过来。”周先让瞻星躲到一块岩石后面,想了想,将外袍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看着她白玉般的脸,轻声道,“冷吗?”

    “没事,周大哥,你快去找少爷吧,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不要妄自菲薄。就在这里待着,心一些。”周先摸出一支骨笛给她,对上瞻星迟疑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鹰骨做的,看到这个孔没有,要是有意外,你就用力吹响它。”

    一顿颠簸,宋虔之浑身被绳子勒得发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法把嘴里的核桃吐出来,舌头还酸。

    即使能叫也没什么用,陆观和周先一定跟着他,叫给谁听啊?宋虔之一路腹诽,这高念德也太瘦了,能不能多吃点儿,肩膀上的骨头硌得他肺疼,要不是嘴里有核桃堵着,晚饭都得颠出来。

    这是要去哪儿啊,怎么跑树林里来了,这和宋虔之的设想完全不一样。高念德受了伤,闫立成那么疼他,一定会找地方落脚看大夫,怎么高念德把他往林子里带啊?

    就在晕头转向的档口上,高念德突然不跑了,把宋虔之往一个只能容下一人蜷着的扁平岩石下方一塞。

    宋虔之脑袋在岩石上撞了一下,登时嗡的一声。

    待眼前金星散去,高念德已经跑得没影儿了。紧接着是另一拨人从宋虔之的面前跑过去,那些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这块黑暗之地,追高念德去了。

    宋虔之活动了一下手,手腕被麻绳磨得好像出血了,他屈起脚,手尽量从身后去够靴子,偏偏只摸到靴底,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正在缓气的时候,他看见陆观又要跑过去,连忙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陆观几乎立刻听见了,擦亮火石,点起半截牛油蜡烛,一手拦风,心地越过矮木丛走过来。

    宋虔之又呜了一声。

    陆观把宋虔之从岩石底部拖出来,抠出他嘴里的核桃,一手都是口水。陆观用袍袖擦了擦宋虔之嘴角和下巴,露出心疼的眼神,就要给他松绑。

    “现在松?那我不白被绑了吗?”宋虔之喘息道,“不是要找他们落脚的地儿吗,现在闫立成还没现身。”他话时脸颊疼得直抽,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觉得疼,现在扣出去了,舌头顶着口腔内部,核桃壳上的纹路都清晰地印在口腔内壁上。

    “不管了。你这什么破主意!”陆观发火道,就着蜡烛把绳子烧断,解开宋虔之,把蜡烛塞到宋虔之手上让他握着,“麻了吧?”

    宋虔之是真被绑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一看陆观火了,又理亏,一时语塞,眼神闪躲。

    陆观低下头来,狠狠亲宋虔之的嘴。

    “喂,你们怎么回事,不追了?”周先的声音响起。

    “追。”陆观松开宋虔之,扯着他站起身,问他能不能走。

    “没事。”宋虔之踉踉跄跄走出两步,甩胳膊踢腿,感觉好了一些,“追吧,追高念德的是什么人?”

    “客栈里的,不知道是谁,先追上去看看情形。”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我背你?”

    “不用。”宋虔之有点过意不去。

    “背吧背吧,宋大人您可千万别发出声音,这一群人功夫都不差,咱们要无声无息地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周先道。

    于是宋虔之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只好由陆观背着他,他脸贴在陆观的脖子里,听见陆观问他:“吓坏了吧?”

    宋虔之摇头:“没有,希望顺利抓住他们俩。”

    “你抓谁就抓谁,但是。”陆观嗓音一沉,斜瞥了宋虔之一眼,“不过就跑,不要逞强。我去抓人。”

    宋虔之一撇嘴。他也是练过的好吗?但是他又确实在三人里最不能,他心里想着:看情况吧。

    嘴上答道:“好嘞,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