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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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账东西,你让钦差大人在外面等,你怎么不要了老爷我的人头算了!”县令一把将脸上热气腾腾的毛巾扯下来糊在师爷的脸上。

    师爷哭丧着脸,手持来告状的人给的状子,鸡爪子似的抖个不停,喊道:“人怎么知道是钦差啊,老爷您不知道,就是个黄毛子,比您的大侄子看着还嫩,人怎么想得到他会是皇上派的钦差……”

    县令于鹤之被外放到溯溪县来不过两年,还是求着九拐十八弯的一个姨娘份儿上,找做吏部侍郎的一个远房亲戚,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孟州任上的缺。孟州古来是富庶之地,底下有几个县都富得流油,溯溪就是其一。虽然离风平峡很近,可正因为有风平峡挡着,谁也没觉着能得过来。加上依山傍水,靠山吃山,这一地开的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又出产山珍和药材。外放出来前,于鹤之带上京的银子已经花用干净,举债来到溯溪县。

    头一个半年,就把在京城欠的银子都还清。

    去年春节让人带年礼上去,将当年在京城的人情都还了,这才安心下来算好好在溯溪县干点政绩。黑狄破了风平峡,于鹤之没有固守,而是分批让城中百姓撤离,城中有不少不愿意走的富户,舍不下那份儿家业,加上始终不信风平峡能被人攻破,赖在城中不走,于鹤之也只有由得他们去死。

    于鹤之有个同窗,在郊州做官,早就知道黑狄人进来以后是个什么作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见了妇人就奸,见了房屋就烧,见了牛羊马就杀,毫无军纪可言。

    于鹤之撤走三批百姓后,收拾细软,也往西跑路,往西跑了数百里,安顿下来才听,黑狄从溯溪县南面绕过去了,没有进城。于鹤之庆幸之余,也赶紧回到城中,以免被人弹劾他弃城而逃。过了没多久,陈兵孟州州城外的黑狄军队被白古游得一路败逃,往东撤的时候,却抄了近路,要从溯溪县踏过去,于鹤之又想跑,又一次收拾细软,这次运气不好,还没出城门,镇北军就来了。他跟白古游算是面对面碰上了,被白古游拎鸡崽似的掐住后脖子挡了回来,还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竟然不等朝廷来援,就把黑狄军队放进了城。

    好在一前一后,黑狄军队刚刚进城不到半个时辰,镇北军就冲杀进城,两军一东一西占据溯溪县两侧,以县城街巷为战场,白古游以游击突袭的巷战把领兵的黑狄将军抓了起来,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

    那名将军是黑狄贵族,本就是败兵溃逃,手下已没有有身份有头脸的领兵将军,士兵们丢盔弃甲,陆续从东城门逃出。白古游命人把溯溪县城门关上,瓮中捉鳖,抓到的黑狄士兵一律处死,不以俘虏计。

    当时于鹤之想,黑狄人过去,又跑了回来,将来要是战线拉得长,再起来,岂不是会变本加厉地拿城民泄愤。

    他请白古游来吃饭,委婉地表达了这个顾虑,暗示白古游是否能将黑狄敌军俘虏收编。

    白古游一粒米也没吃他的,当即发火,黑狄军一路□□掳掠,牲畜行径,非处死不足以泄愤。

    白古游提了三个问题。

    一问于鹤之城里死了多少百姓。

    二问于鹤之黑狄烧了多少房屋。

    三问于鹤之黑狄抢走多少粮食。

    于鹤之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黑狄冲进城就将府库洗劫了一番,若不是白古游来得及时,钱粮运不出去,恐怕什么也剩不下来。于鹤之只好端起酒来谢白古游救下了全城,也救了溯溪的府库。

    接下来的一天内,镇北军封锁全城,将没有来得及逃出的黑狄士兵抓捕干净。百姓对凶残的黑狄军充满仇恨,在整个溯溪县的配合下,这一场清洗来得既快又狠。

    这下白古游的威望是立了,于鹤之县太爷的面子里子却都丢光了。

    没过几天,于鹤之又接到上官孙俊业的手信,户部缺粮,让他配合白古游就地征调粮食先顶住,邻近的几个县都接到了孙俊业的命令。

    只是白古游没有派人来催,于鹤之便存了侥幸,觉得只要白古游不提,这事就当没有。反正镇北军在风平峡下挡着,黑狄一次大败,想必是闻风丧胆,一时半会不会再攻过来。

    谁知道眨眼间朝廷派来的钦差竟然堵到他的衙门里来了。

    乍一见到宋虔之,纵然于鹤之已经听师爷钦差年纪轻,仍然不免一愣。这于鹤之苦读十数年,考试又考了十数年,中了功名以后,一直没有外放的机会,在京城又耽搁了不少年岁,如今已经是四十五开外的人了。

    于鹤之脑筋一动,就知道这个钦差多半是朝中有人,搞不好是皇亲国戚,不然不可能这么浅的年纪就担任要职。

    于鹤之弯腰拱手向宋虔之行了个礼。

    “于县令,本官的来意,方才已经让师爷转给你,给镇北军的粮饷,筹措得怎么样了?”

    于鹤之一咬牙:“三日内,卑职亲自将粮饷送去军中。”

    “那就好。”宋虔之笑了笑,“既然这样,延误的期限这一次就算了,方才在前堂听了会溯溪县的百姓报案,怎么你这衙门,是有理无钱莫进来?”

    于鹤之满头冷汗,一耳光将毫无防备的师爷掴倒在地。

    师爷被得脑壳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直接被蒙了,不知道作何声音。

    宋虔之冷眼看着,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钦差不话,更让于鹤之心里发毛,他试探地问道:“大人的是什么事?可有卑职效力之处?”

    “你县中有一家姓林的员外郎,他的女儿丢了,师爷开口就要五十两银子,才能使唤衙差帮他寻找女儿。人是生是死尚且不知道,你这师爷就造谣人家女儿污了清白,多半是被弃尸荒野了,险些把林员外气死。五十两银子,找一具尸体,还不保证立案缉凶,大楚律令,是叫县太爷如此掌管一县刑名?”

    “都是手下人糊涂,钦差大人不知,这几日衙中的刑名师爷因为家中兄弟重伤不治去世,料理丧事去了,卑职的这位师爷是衙中的钱谷师爷,向来不管凶案,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这么衙中没有能办凶案的人了?”宋虔之慢条斯理地问。

    “有有,下官亲自去办,亲自去办。”于鹤之边边紧张地观察宋虔之脸色,只觉这年轻人年纪是轻,言谈间也带着笑,却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尤其是他看过来的时候。

    于鹤之又被看了一眼,紧张得恨不能把师爷叫起来好好看看,他是不是匆促之间没有穿戴好。

    “粮饷的事有劳于县令。”宋虔之看把人也吓唬得差不多了,放下茶盏,想起来什么似的提了一句,“于县令认不认识洪平县令徐定远?”

    于鹤之一听脸就白了。

    整个孟州没有人不知道徐定远死守洪平那个山旮旯,洪平县去年地震中受灾严重,县中不过数百人,徐定远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誓死守卫洪平,把一条命也搭没了。

    “不太相熟,只是略有耳闻。”于鹤之低着头,耳根子通红。

    “没什么,随口问问,听吏部的龚侍郎,去年十月纳了第九房姨太太,真是艳福不浅啊。”宋虔之点到为止,起身告辞,带着瞻星走了出去。

    于鹤之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好不容易丧门星走了,师爷一骨碌翻身起来,扶县太爷起身。

    于鹤之站稳身子,一把甩开师爷。

    师爷脸色铁青,硬生生憋住了,憋了句好话出来:“太爷莫要心慌,府库还有粮,再写信给几个邻县催一催,不必送太多到军中。白古游既然没催,明就没有那么缺粮,远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你懂个屁!”于鹤之脸本就瘦,发起怒来,两腮好似要凹进骨头里去,他一拂袖迈出门,怒不可遏地回头吼师爷,“还站着做什么?!跟老爷研墨!养你干什么吃的!”

    师爷摸着鼻子,灰头土脸地弓腰追上去。

    ·

    “我就吓一吓他,三天后将军您就等着接粮吧。”宋虔之搓着手。

    白古游不苟言笑,以茶代酒,敬了宋虔之两杯。

    “想不到贤侄对付奸滑另有一套,本将代三军将士谢贤侄。”

    宋虔之不好意思地笑摆了摆手,夹了两根青菜,边吸溜边:“溯溪县令算不上什么奸滑之士,他中举时年纪已经不,又在京城上下点了许久,才得到这个外放的机会。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他才到溯溪县任职两年,勉强能够回本,又是老来做官,自然格外惜命。人算不上很坏,户部的粮饷周转过来之前,还有不少事需要他去办。大将军,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是一点儿松动都没有,谁来办事?”

    白古游沉默不答,默默吃饭。

    宋虔之就知道白古游听不进去这些做官之道,他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饭吃完,宋虔之累得要死,回到帐子里,就大呼叫地哎哟。

    陆观水来给宋虔之洗脸洗脚,完事把他的脚抱在膝上,给他捏脚。

    宋虔之起初还不好意思地推来搡去,被按了两下,舒服得险些尿了,眼角泛泪,连忙叫陆观轻点。

    等按完,宋虔之趴在行军床上,一看周先不在,陆观把水泼出去,这时进来,宋虔之昏昏欲睡,又强撑着没睡,招手叫他来床上。

    “我用冷水洗的,冰。”陆观隔着被子抱宋虔之,没舍得把手贴到宋虔之的皮肤上。

    宋虔之一个劲没事没事。

    陆观只好掀开被子躺进去,冰块儿似的手掌刚碰到宋虔之的腰,宋虔之就嗷的一声惨叫起来。

    陆观:“……”他抽手出来。

    宋虔之却抓住陆观的手贴在自己腰上,以暖烘烘的体温烤热他的手,主动用腿夹上陆观冰冷的脚。

    那一瞬间陆观手脚俱被宋虔之贴着,他摸到陆观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牙齿滋滋倒吸冷气,显然是冷的。

    “你……”陆观呼吸渐渐滚烫起来,低头亲宋虔之的耳朵,将他的耳廓叼在齿间轻吮慢舔,舌尖化作灵蛇钻进他的耳蜗,湿润温热的触感让宋虔之粗重喘息,躺倒在床,眼里仿佛充盈起一汪泉水。

    “周先没回来?”宋虔之喘息着问。

    被子拱起来像一座山,山脊不时绵延起伏。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白姑娘让他去侍寝了。”

    宋虔之一愣。

    “专心点。”陆观不满道。

    宋虔之嘴角勾起一抹笑,笑嘻嘻地在陆观耳畔以极低的声音:“那你就卖力点儿干我。”

    陆观浑身一抖。

    宋虔之:“……”他娘的男人为什么这么经不起激,以后在床上都不能浪了是不是?

    “等会儿。”陆观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起身下床,一身漂亮泛着汗光的肌肉被牛油蜡烛照得朦胧暧昧,别具性感。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感到一只猫爪子在心肺间挠来挠去,很是不爽。

    “还来吗?”

    陆观别着脸,侧身避着宋虔之,不知在做什么,过得片刻,他拿湿布过来给宋虔之擦身。

    宋虔之不满地抬头狠狠亲了他一下,恶声恶气地逼问:“还来吗?”

    “来。”陆观脸已经通红,在昏暗的光线中,像熟得发紫的葡萄,他唇含住宋虔之的嘴,温柔地吸吮入侵,帕子随手扔出去,啪的一声掉在凳子上。他整个人钻进了被子,一面亲吻抚摸,一面声贴着宋虔之的耳朵安慰道,“这次慢点。”

    宋虔之刚想点什么,嘴被布料堵住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竟然有股汗味,宋虔之险些被呛得喘不过气,然则这气味又刺激着他的嗅觉,他一条手臂被陆观举起贴在耳侧,陆观在亲他的手肘内侧,舌头舔湿分捋着他的腋毛,莫名的快感让宋虔之整个人有种又爽又雷的感觉。

    “……”宋虔之羞耻而难耐地扭动身体贴了上去。

    两个时辰后,宋虔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断断续续地发出无意识地喘吟,这声音也不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鼻腔里轻轻地哼。

    最后一次两人都发泄过后,宋虔之已经觉得难受了,靠在陆观的怀里,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我去水。”陆观移开宋虔之缠着自己的手脚,穿好单衣,算偷着出去水进来,一出帐门就撞上了一个人。

    周先脸都冻青了,搓着两条手臂,跺着脚步跳来跳去,颤声道:“大人,卑职可以进去睡觉了吗?”

    陆观大窘,嗯了一声,去水。

    第二天直睡到了下午,宋虔之才起来,整个屁股都不好了。他边啃馒头,边整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在纸上写写画画。

    监军的事儿他干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是要跟户部催粮食,陆观的信已经送去夯州,他还得给秦禹宁写信,让秦禹宁去催杨文,出京之前催了一次,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必须让秦禹宁给个准话,孟州城里的粮也撑不了多久,答应孙俊业春耕开始以后,到收获季节的三个月,要保证孟州有粮吃。

    离开夯州前,姨母披头散发坐在榻上的那席话,也得兑现。

    要把苻明懋找出来,苻明懋现在最可能在哪儿?最可能就在风平峡上,或者是风平峡往东,黑狄的地盘上。

    宋虔之忍不住想,如果他是苻明懋,见到白古游过来,就这么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吗?

    如果他是苻明懋,他还是会抓紧找霸下剑。凡是要当皇帝,无非两种情形,第一有绝对的兵力,足以震慑满朝臣民,苻明懋不行。第二,先正名,再镇压。苻明懋只能先正名,那他必须有先帝的信物,霸下剑就是这件信物。到时候多半是以先帝有遗诏为借口,再把苻明韶杀死,以武力镇压,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所以苻明懋比谁都更需要这把剑。高念德和闫立成才会自作主张来找剑,谁能找到这把剑,献给苻明懋,事成之后,他就会是最大的功臣,足以位极人臣。

    但高念德和闫立成是自作主张,也就是,苻明懋派去找剑的不是他们俩,那苻明懋派的人在哪儿?

    想到这儿,宋虔之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苻明懋已经找到霸下剑,或者他们有了一个目的地,会不会已经去取,只是还没有取到,又或者取到后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全盘的计划。

    宋虔之丢开笔,朝陆观问:“周先人呢?”

    “在柳素光那儿。”陆观出去找周先。

    宋虔之发着呆等他回来。

    这个时候,一个兵在外面求见,宋虔之叫他进来。

    兵:“钦差大人,有人叫我将此物交给大人,还有一封信。”

    那是一枚水滴形状的玉石,湖绿色泽,透光时有云蒸雾绕之感,包玉石的布宋虔之再熟悉不过,是宫里才有的缂丝织物。恰好这枚玉对宋虔之来也是旧物,来的是苻明懋无疑。

    只是苻明懋这么堂而皇之的让个守门的兵拿进来,就不怕有识货的?

    “送东西的人走了没有?”宋虔之问兵。

    兵回不知道,是一位副将让他拿来的。

    “哪位副将?”

    “丁丘丁副将。”

    没听过。宋虔之摇了摇头,让兵去把这个副将找来,等他出去,宋虔之拆出信纸,抖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