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猴(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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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京城下起雨,绵绵细丝将天地连成青蒙蒙的一片。

    一身衣袍皱巴巴紧贴在高大的身躯上,听见侍卫他可以走了时,陆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侍卫,侍卫开他手脚的镣铐,从斗室中走出去,外面在下雨,院子里的树叶绿得流油。

    陆观眯起眼。

    “陆大人,皇上让奴才来送送你。”

    这时,陆观才看见撑伞在外面站着的孙秀,雨线汇成的水珠连续不断从伞沿往下滴,一滴接着一滴。

    陆观接过伞来,一言未发,他脸上的表情被雨伞完整严密地遮盖住,大步向前走出两步,突然停脚。

    孙秀询问地看他。

    “公公走前面。”

    孙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陆观进宫的时候不多,对皇宫并不熟悉。孙秀略低下头以示恭敬,在前面带路,雨水溅湿他葱绿色的太监服。

    一路两人都没话,陆观明显在出神。

    孙秀轻轻咳了一声。

    陆观的视线看过来。

    孙秀道:“大人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出来?”

    “嗯,为何?”陆观淡道。他本就没什么太大的罪过,顶多是言辞犯上,苻明韶一时冲动,等他平静下来,就会放了他。

    孙秀扭回头去,声音从前方传来。

    “陆大人找了个好靠山。”

    陆观心中一动,只见孙秀抬起头望天,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儿早瞧着还是个大晴天,想不到突然就下雨了,天底下最不清的,就是这老天爷的脸,会如何变幻。”

    继而一路无话,孙秀把陆观送到宫门口,换了腰牌,让侍卫登记,陆观落了名字按了手印,孙秀便走了,没问陆观要伞。

    宫门外,御街上淅淅沥沥都是雨,潺潺水流汇入御沟,轻轻悄悄奔流不息。

    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陆观茫然地抬起脸,循声望去。

    烟气一般的雨幕里,一架马车停留在灰暗的天色里,窗口通明,现出两名漂亮婢女的脸。

    陆观愣了一下。

    “陆大人,上车。”车厢门向陆观敞开,宋虔之笑着朝陆观伸出手来。

    陆观唇角敛着笑,用力握住面前的手,登上了马车。

    温暖明亮的车厢中,宋虔之拿干布给陆观擦了擦头,凑在他的衣襟里闻了一下,不禁皱眉。

    “有点臭。”

    陆观不好意思地提起袖子闻了闻。

    “没有啊……”陆观话音一顿,“是有点臭。”

    宋虔之哈哈大笑起来,抱住陆观的脖子,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

    陆观脸色一下通红。

    拜月、瞻星两个婢女都当什么也没看见。

    在雨中变得冰冷的周身在这四方的马车之中,一点一点回暖,陆观目光定在宋虔之身上,看到他眼白充血,想起在宫里见到他的第一面,宋虔之是何等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整个麟台以他马首是瞻,整个家族的重担也未能将他压垮。数月之间,宋虔之的脸已完全脱了稚气,皮肤不再光洁如新,已然有了风霜的痕迹,整个眼眶也较初见更深,不再像个不经世事的贵族少年郎。

    “怎?”宋虔之被看得有点脸热。下一刻,陆观完全不顾旁边还有两个姑娘,直接凑上来吻住宋虔之的嘴,丝毫不带□□,却让宋虔之整颗心发烫,只是唇瓣与唇瓣的辗转厮磨,就让他整张脸热得想要冒烟。

    宋虔之向外推陆观,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含糊道:“有人、有人……”

    “你们少爷害羞,你们不要看。”言罢,陆观抓起宋虔之的大氅,将两人一遮,在黑暗狭的空间里,眼前昏暗无比的光线中,唯有宋虔之的眼眸,灿若星辰,陆观双手摸索着宋虔之的下巴和侧脸,珍而重之地吻过宋虔之的眉眼,他已经闭上了眼,即使是闭着眼,宋虔之的模样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他的眼中。

    继而那吻落在宋虔之的鼻梁、嘴唇、面颊上。

    大氅笼罩下,两人又闷又热,宋虔之脸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当陆观再度吻上来,宋虔之情不自禁环住他的脖子,张开嘴容纳陆观的唇舌,那吻像是直突突吸住他的灵魂。宋虔之张大着眼睛,浑身都出了汗,坐在马车上浑身发软。

    车轮辘辘的声响远去,车厢里扑鼻的茶香也不存在了,唯独眼前人滚烫的嘴唇在黑暗里将他占有。

    “行了行了。”宋虔之满面通红地推开陆观,一把掀开大氅,满脸通红地用手朝脖子里扇风。

    瞻星脸红红地找了会扇子,结巴道:“少爷,没备扇子。”

    “不用不用。”宋虔之缓过劲来,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袍,将袖子卷起。实在是太热了。

    “少爷,喝茶。”拜月如常笑将茶盅捧给宋虔之。

    陆观接过瞻星递过来的茶,问道:“军营那边怎么样了?”

    瞻星摇头:“仍在僵持。”

    “这是去哪儿?”陆观喝了口茶。

    “侯府去不成了,今天早上碰见秦叔,我托他帮我找宅子,今天出宫以后,本来我算去找安定侯,想不到拜月在那等我。”

    拜月笑道:“少爷在京城没有落脚之处,总要回一趟侯府的。”

    “听少爷昨晚睡在……”瞻星话还没完,被宋虔之塞了个刚剥好的橘子在嘴里。

    “你答应了苻明韶什么?”

    “没答应什么啊。”宋虔之哈哈道。

    陆观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无奈道:“他不是想让刘赟回来吗?”

    “秘书省向来不能插手官吏调动。”

    “是嘛。”宋虔之郁闷道,“我可以去求秦叔,求李相,再不济找一下御史中丞,那老头虽很难搞,但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我觉得李相是个突破口,他对刘赟的事可能不会反对。”

    陆观神色复杂地看宋虔之,但没什么。

    而宋虔之困得接连哈欠,索性枕在陆观的腿上睡了一会,马车停,陆观抱着宋虔之下了车。

    “地方了点,暂且住着。”

    陆观示意拜月无需多,把宋虔之抱进院,屋子是早收拾好的,宋虔之被放到床上,就抱着被子滚到床里去了。

    陆观嘴角弯了一下,出去洗手,看见院子里木盆中游着一尾鱼,拎出来亲自刮了鳞,掏去内脏,洗净,片成片,以蛋清裹了之后,炒料下油锅。

    闻到饭香宋虔之就醒了,呆头呆脑地站在门口,整个院飘着鲜香麻辣的味儿,还炖了鸡汤。

    宋虔之几乎留着口水上的桌,风卷残云地饱食一顿,昨天到今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一顿吃得肚子滚圆,走路都能听见肚子里的水响。

    饭后宋虔之瘫在檐下摆的一张躺椅上。

    “别躺着。”陆观过来半抱着将宋虔之弄起来,让他站一会。

    雨下得淅淅沥沥响。

    宋虔之东倒西歪地往陆观身上靠,两眼放空,琢磨明天散朝之后先去找李晔元,还要去找一下杨文。

    突然,宋虔之跳了起来。

    陆观疑惑地跟进屋,见宋虔之铺开纸,卷起袖子就在灯下奋笔疾书起来。

    陆观过来看。

    宋虔之解释道:“给沈玉书去封信,问问春耕的事,还有粮,答应给容州的粮得让户部送过去。”

    陆观抱臂站在宋虔之的身后,看着宋虔之伏案狂书的样子,若有所思。

    宋虔之写完,出外让厮去送。原来在安定侯府时,分在宋虔之院子里的下人们都被拜月带了过来,当时周婉心进宫就没回在夯州的住处,拜月听到皇上要回京了,便让下人们都收拾妥当,先一步回了京城,只在夯州留两个人留意周婉心是否从夯州州府衙门回去,到京城以后,拜月从安定侯府带了些自己人出来,租下这间院先住下。

    “你那两个贴身的丫鬟,心都细。”

    “拜月心细。瞻星一回来就找周先去了。”宋虔之洗好笔往架子上一挂,揶揄道,“女大不中留。”

    “瞻星是个好姑娘。”

    宋虔之叹了口气:“都是好姑娘,她俩陪着我这么些年,总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周先……”宋虔之眼神一黯,摇了摇头,没再什么。

    两人都知道,周先曾经与柳素光结下孽缘,柳素光绝不会善罢甘休,美丽动人的女子本就危险,何况柳素光还是个精通秘术的高手,要是周先不能与柳素光做个了结,就不会是瞻星的好归宿。

    当夜在陌生的房间里,床板硬得宋虔之翻个身都听见背脊咔擦咔擦响,他四肢百骸中流淌着过于疲累积攒下的酸痛,不断在被窝里伸展手脚。直至被浑身滚烫的陆观压在身下,总算老实了。

    半夜里宋虔之哼哼唧唧起来找水喝,两股战战,站一会儿就受不了地坐在凳子上。

    他没有点灯。

    窗外很静,随着宋虔之推开窗的动作,湿润清爽的空气扑进屋里,将那股让人面红耳赤的气味散去。天空泛着一层青亮,丝丝缕缕的云恍如神仙飘摇的长髯。

    宋虔之钻进被窝里,他浑身寒凉,没有去抱陆观,缩在一边闭上了眼睛。

    不片刻,陆观的胳膊搂过来,将宋虔之按在了肩前,下巴贴着宋虔之的头,无意识地以唇蹭了蹭他的额头,丝毫没有醒来。

    男人身上的气息很温暖,宋虔之的腿贴着陆观的腿,脚趾头顽皮地动了一会,也沉沉睡去。

    ·

    “好,你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来之前宋虔之已经想好怎么服李晔元,一时间反而愣住了。

    李晔元笑道:“刘赟曾是故太子的骑射师傅,文韬武略颇得先帝赏识,如今朝中人才匮乏,只有勉强他出山了。”

    宋虔之干笑道:“是,那就有劳相爷了。”

    接着便是陪着李晔元用茶,宋虔之斟酌片刻,道:“前些日子,皇后殡天,相爷可进宫去过?”

    李晔元道:“已由礼部安排,近日便要将皇后移入陵墓。”

    “我听母亲,皇后的尸身就在夯州被焚化,带回京城的?”

    李晔元缓缓抬起眼:“是。”

    “不知道礼部拟定将皇后的骨灰葬在何处?”

    李晔元道:“听要移入妃陵。”

    宋虔之眉头一皱,未及发问,就听李晔元继续:“先帝的原配皇后,也被移入了妃陵。”

    宋虔之面色一凝,这事他知道,他的姨母成为太后之后,苻明韶下旨重修帝陵,荣宗单独入葬,将元配皇后移入妃陵,为周太后在荣宗的陵墓中,留了一间墓室。

    这是苻明韶才登基时的事,那时周家无上荣宠,可谓权倾朝野,宋虔之的外祖父也还在。

    宋虔之回过神,问李晔元:“大人可知道是有什么原因吗?”

    “要启用刘赟,就要给他的女儿一个最贵重的身份,这两员大将,终于又同朝为官,我大楚疆土就此稳固,是件好事。”李晔元睨起眼,面上不见喜色,侧过头,朝宋虔之道,“皇上不是已经派人去接刘赟的女儿进京吗?想必就在这一年间。”

    “皇后才刚殡天,陛下当不至于……”

    “他是皇帝。”完,李晔元一脸疲惫地靠在椅中。

    室内静了片刻。

    宋虔之的声音响起:“那便这样,用不用我来拟折子?”即便李晔元早有推举刘赟的意思,到底今天是来拜托人的,宋虔之还是问了一句。

    李晔元摆了摆手。

    宋虔之便不再多话,只等第二日李晔元让户部递折子上去。

    按宋虔之是捡了个便宜,既不用费唇舌服李晔元,陆观也安全落地,毫无隐忧地放了出来,他却高兴不起来。

    午饭在宫里陪周婉心吃的,饭还没吃完,周婉心嘴里含着粥竟睡着了。

    周婉心再醒来时,看见宋虔之红着眼呆坐在一旁,手里还端着她没吃完的那碗粥。

    几乎立刻,宋虔之就发现周婉心醒了,他鼻翼翕张,深吸了口气,语气很是平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吃太久,饭菜凉了,我拿去热一热。”

    着宋虔之便一手一只碗端着饭菜出去,背影近乎落荒而逃。

    周婉心面色苍白,眼神却很平静,一簇微火在她眼中跳动,微弱,却不灭。

    一顿饭周婉心睡过去两次,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吃到最后嚼在嘴里的饭近乎糜烂成糊,宋虔之陪着他娘吃完,把人抱去榻上,守她睡着,这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