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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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确定地面没有动静后,陆观屈伸手指,借着井口漏下的微光,把绳索紧紧缠绕在左手手臂上。

    “我上去看看情况。”陆观声道,他回过头,一把捏住了宋虔之的后脖子,在他唇上吻了一吻。

    宋虔之红着脸:“你当心。”

    陆观下井前将绳索另一头固定在井口旁不足两米外的一棵大树树干上,这时,他右手匕首在光滑得无处攀援的井壁上固定,左手借绳索的力,手脚配合,如同一只灵猴,迅速爬上井口。

    李宣磨蹭过来抓住宋虔之的衣角。

    宋虔之低头,轻轻拍了拍李宣的肩膀,李宣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一把抱住宋虔之的腰,大力地将头埋在宋虔之的怀里。

    宋虔之愣了一愣,没有把人推开,手悬在半空,也没有再安抚李宣。

    “你在干嘛?”周先奇怪地瞥一旁的年轻人。

    柳平文双手合十,眉心紧皱地低着头,紧张交握成拳头的手不停颤抖,嘴里念念有词。

    “你不是吧,求神?”周先不可思议地压着嗓门叫唤。

    “我……我……我……”柳平文咬着嘴,含含糊糊地,“我求菩萨保佑许瑞云顺利搬来救兵啊。”

    周先惨不忍睹地遮住眼。

    “吴伯留下的东西,你看了吗?”宋虔之突然想起来,问周先。

    “看了。”周先道,“出去给你看。”

    宋虔之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周先眼神古怪,而且他的视线在李宣身上停留了片刻。心头这股怪异很淡,没有引起宋虔之的留意,木桶从上方垂了下来,陆观的人挡在井口,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周先安排了一下,让宋虔之先上去,接着是李宣,不然李宣可能会撒泼,引来敌人就不好了。

    再是柳平文,他自己殿后。

    空气中一股焦臭味,而天空已在渐渐变亮。

    宋虔之眼神制止陆观将李宣拎到一边,然而,一对上陆观的脸,李宣就像受到了惊吓,连忙松开宋虔之的腰,改为牵着他的手。

    “你和疯子计较什么?”宋虔之无奈道,他轻轻拍了拍李宣的背,让他不要害怕。

    李宣眼睛鼓得圆圆的,不住偷看陆观。

    黎明悄然而至,万丈金光几乎在一瞬间冲破云层,投洒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宋虔之知道焦臭从何而来了。

    烧焦的残肢遍地都是,身首异处的也不在少数,他下意识想遮住李宣的眼睛,甚至有一瞬犹豫用不用直接把人晕。

    让宋虔之意外的是,李宣只是牵着他,跨过那些焦尸时并未流露出恐惧,他身体前倾差点一头栽到地上,视线避无可避扫过其中两具一大一抱在一起的尸体。

    宋虔之的手握得更紧。

    李宣却无所谓地拽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陆观紧跟着宋虔之,一手托着他的腰,借着手掌与身体接触想要传递一点力量给他。

    走到后院入口附近,才有人声传来。

    陆观将宋虔之扯到身后。

    周先握紧手中长刀,也把柳平文拽到身后。

    柳平文脸色苍白,早就要吐了。

    “在这儿。”从门口探进来的那张脸,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许瑞云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大步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名矮墩战将。

    “孙逸。”许瑞云朝矮墩道,“兵部的两位大人。”许瑞云往陆观、周先一指,对孙逸邪邪一笑,“宋弟,这位陆大人的相好。还有,柳平文,认识一下。”

    柳平文突然被叫到名字,身板触电一般挺得笔直。

    许瑞云自然而然勾肩搭背把人顺势搂到了自己身前。

    孙逸脾气好,爱笑,神色间似乎心里有事,不必明言,在场的人都有这样的担忧。这一票干大了,整个州府衙门前前后后横尸遍地。

    宋州城被孙逸的驻军接管,活口不足百人。

    躲在州府衙门里的人,带宋虔之他们,只活下来了五十三人。

    谁也没有心情吃饭,咬了两口干饼子,宋虔之腮帮子的活动慢了下来,他吃不下,两眼发愣一般地出神。

    陆观担忧地从侧旁看他,给宋虔之倒了一杯冷茶。

    宋虔之头一抽动,显然刚刚回神,就陆观的手刚喝了一口,脸色煞白,冲出门外。

    呕吐声让所有坐在堂子里用饭的军官和士兵都放慢了用早膳的速度。

    吐完以后,宋虔之进来,一脸没事人地慢慢填饱肚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看到李宣碗里还剩下的大半碗粥,拿过勺,要喂李宣。

    陆观放下筷子,从宋虔之手里把李宣的碗和勺子接过去,不待多言,勺子在碗里碰得叮叮当当的,刚喂了李宣一嘴。

    李宣不知是抗议还是真不想吃,张嘴就吐了陆观一身。

    最后还是宋虔之把李宣给喂饱,哄他去床上睡了,才从李宣握得紧紧的手中抽出手指。

    隔壁房间里,孙逸本来在话,被宋虔之开门断,他回头看了一眼宋虔之,眼中的怒意尚未来得及收。

    许瑞云毫不避忌地:“用不着你来扛,我自会向朝廷禀明情由。”

    “许瑞云!”孙逸满脸涨得通红,手掌在桌上一拍,“我他娘的是胆怕事的人吗?”

    许瑞云斜乜的眼神已明了他的想法:是,就是。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仅仅半个时辰后,同样在李宣隔壁的房间,李宣同样还在自己房间里睡得安安稳稳。

    周先放下窗板。

    “没人了,都在清扫战场,孙逸我没看见在哪儿。”

    许瑞云嗤笑道:“估计躲到哪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怀里哭着要奶吃。”他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眼角余光瞥到柳平文满脸通红,心中犹如一只猫在抓,不过还是收敛了些许。

    “接下去怎么办?宋州肯定不能呆了。我听孙逸,循州也去不了,江面被獠人断了,保不齐能回回都有好运气,我是不算冒这个险。”

    柳平文顿时急了:“那我爹呢?”

    宋虔之注意到许瑞云语气中有一瞬的闪烁,而柳平文关心则乱,没有听出来。

    许瑞云摸着柳平文的头,像个大哥那样,手滑落到他瘦削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你爹顺水而下不过半日就到循州了,肯定没事,只是我们现在没法过去。”

    柳平文前一刻放下的心,突然又提了起来,他着急道:“要是循州也被攻陷……”

    “不会。”许瑞云斩钉截铁道,“老黑在,要是宋州这个战局,他只要三百精兵就能扛下来。”

    柳平文一介书生,在家时连书房都少出,被许瑞云底气十足的话忽悠得一愣一愣。

    “那我们怎么办?”柳平文话一出,室内一片安静,他慌张地看了一圈,发现许瑞云在看陆观,而陆观盯着桌子,周先则看向宋虔之。

    柳平文不出声了,他的手埋在桌子上自己的臂中,假装自己不存在。

    只有四个人,走水路回京风险太大,陆路就得找马,翻山越岭的路也不好走。只要想一下经由水路而来,路过的那些崇山峻岭,深林毒瘴,宋虔之就觉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

    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

    整间屋子闷得像是大雨将至的暑天傍晚,空气里水汽充沛,令人胸闷。

    “孙逸什么意思?”宋虔之问起进屋之前断的对话,他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这个。

    许瑞云也是一顿错愕,继而冷哼道:“他派出去的密探得到消息,天子下了新的诏令。”

    “什么诏令?”

    许瑞云十指交错,将手指揉来揉去,他的下巴藏在一片阴影里,阳光只照亮了他的右半边脸。

    “舍宋、循二州,让白古游分兵在宋州与祁州的交界处,在龙河南岸竖起一道防护壁。”

    “又让白古游分兵?”从北面带兵南下时,白古游已经分出一半军队,而以苻明韶为首的统治集团再次让白古游分兵,宋虔之道,“要是风平峡的黑狄人趁虚而入,坎达英那头老狼不会按兵不动放过这个机会。”

    许瑞云道:“起码陛下的本意一定不是做亡国之君,兵行险着,他一定有自己目的。”

    “那他的目的,只能称作愚不可及。”陆观冷道。

    周先:“你们在什么?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遇上的是黑狄人,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什么舍了宋、循二州,这二州虽然是边远之地,却也不。这么大的一块饼,怎么可能舍就舍?”

    许瑞云没有理会他,向陆观侧过身,食中二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李晔元没有大过,去岁皇帝下罪己诏,已经错过问罪宰相最好的时机。唯有大乱,方可破如今的朝堂局势。”

    话到这里,宋虔之已经清醒了,他满背汗出如浆,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问:“仅仅是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朝堂,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

    柳平文颤抖的声音道出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这是弃发?!这是削肉断骨!”宋虔之倏然起身,陆观跟着也站了起来,将宋虔之笼罩在他的身影里,陆观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虽不发一言,与陆观的对视,却让宋虔之平静了下来。

    在这里发火是没有用的。

    这个念头穿过诸多纷杂的想法来到面前,宋虔之强令自己坐下,语速缓慢地:“白古游要是只从风平峡分兵,黑狄人一定会趁机拿回白古游年初收回的失地,而若是从北地调兵,战线长,阿莫丹绒一定会动手。刘赟的旧部在南,要北上抵御阿莫丹绒,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刘赟的旧部,并非只在宋州和循州,既然刘赟被圣上召回,镇北军前线的局势不利,对刘赟而言却是重建功勋的好机会。

    “当年刘赟势大,是在军中与诸多将领结党,仗着军功和与太子的关系,屡次干涉先帝任用大臣。而任命大臣是只有宰相才有的权力,至于他儿子犯的事,虽确有其事,却不是刘赟被一贬再贬的真实缘由。当年荣宗巡视犒劳三军,亲口对诸大将军言,不再以刘赟结党一案牵连无辜,此事没有再查下去。”许瑞云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陆观能够猜到,是和苻明韶曾有数年情谊,彼此知之甚深,又有楼江月林疏桐的案子在前,黑狄入侵,接着宋虔之得到了霸下剑,却被苻明韶派来的柳素光拓走了模子,铸出一把假剑,调令刘赟在宋州、循州的旧部。一旦事发,假剑找不出来,宋虔之就得背这命人假扮黑狄人屠杀城民的黑锅。

    而许瑞云不会知道这些内情,撑死了他只知道骚扰宋州、循州的敌人,不是黑狄人,而是大楚自己人。

    仅凭这些线索,许瑞云能想到朝堂派系之争,其实很有出仕的天分。宋虔之心里暗道,让许瑞云在循州当个军曹,实属浪费人才。

    许瑞云哼了一声:“我父在抵抗阿莫丹绒长达十年的战役中,屡立奇功,深得白大将军器重,只是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白大将军军纪严明,将他调离北线,发到了循州。我也随父亲到循州,我父染了脚气病,不治而亡。至今我母亲尚且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循州。”

    “你在白古游军中现在仍有兄弟?”

    “自然是有,我在镇北军时,才十三岁,来循州时已经二十了。镇北军当然有我过命的兄弟,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

    宋虔之道:“这不用。那最近还有镇北军的消息吗?”

    “连人都没法通过,鱼雁往来更是不行,自开战以来,我养的三只信鹞全被射死了。训练新的信鹞需要时间。现在也没有条件。”许瑞云道,“如果离开这里,最好只有我们四个人。”

    许瑞云看了一眼柳平文,改口道:“循州知州把他儿子托给宋弟你,也应当带上。至于那个傻子,留给孙逸,他会好好照看。等战事结束,再来接他。”

    “不行。”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几乎立刻否决了许瑞云的提议。

    “那个傻子到底是什么人?”许瑞云不耐烦道,“我早看你们鬼鬼祟祟,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傻子上路,甭跟我托孤那一套,骗鬼都不信。”

    “李宣是先帝的儿子。”

    陆观没来得及阻止宋虔之。

    许瑞云愣了愣。

    “就是那个傻子,他是先帝的私生子。”

    许瑞云大张着嘴,很不能接受,荣宗皇帝是出了名的强悍君主,与周太后恩爱已成民间佳话,乍然一听还有私生子,震得许瑞云半晌回不过神。

    宋虔之紧接着丢下又一个炮仗:“先帝还留下遗诏,传位于他。”

    “逐星!”陆观凌厉的眼神扫向周先。

    周先举起双手:“哎,不管我的事儿啊!我什么都没。”

    宋虔之眉头拧了拧,眼睛渐渐睁大,嘴巴发干。

    “真这么写?假的吧?”

    许瑞云:“假的。传给一个傻子,除非先帝疯了!”

    “先帝没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陆观虽感到头痛,也知道许瑞云是有用的,而许瑞云也是难缠的,不把这个疑惑解答清楚,许瑞云随时有可能干出让他更头疼的事情。

    整理了一下心情,陆观放松双肩,示意宋虔之给他倒一杯水。

    柳平文殷勤地倒了杯水给陆观。

    陆观:“……”他险些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

    “他立了四名辅政大臣,让这四人辅佐李宣一直到他的疯病被治好。”

    “治不好呢?”许瑞云奇道。

    “治不好就传位给李宣的皇长子。”陆观淡道,对这样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宋虔之却感到很奇怪,但他没有将怀疑出口,只是顺嘴问了一句:“确认遗诏是真的?”

    “字迹和荣宗的字迹一样。”出身麒麟卫的周先出声道。

    “所以傻子必须带走了?”许瑞云仍未从不可思议的震惊里缓过来,他站起来,一手撑着桌,一手扶额,“头好痛,我缓缓,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别散,柳弟,你扶我一下。”许瑞云借机把柳平文带走了。

    周先看了看余下二人,自觉道:“要不……我也头痛,出去缓缓?”

    宋虔之:我这有话要单独和陆观讲就这么明显?

    多余的人都自觉退出后,宋虔之刚朝陆观的方向挪了半步,尚未将整个身转过去。

    “这四个人的名字在遗诏里,有白古游,待会我给你看。”

    还是很自觉。

    “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宣已经疯了,要是辅政大臣总领国事,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谁做不是做,为什么一定是李宣,还要把皇位传给李宣的儿子。还不传给嫡长子,只是传给皇长子,在血统大事上,为什么要这么急呢?”

    “你觉得为什么?”被宋虔之这么一,陆观也觉得奇怪了。

    “梨花庵。李宣的母亲是谁?你记不记得,荣宗的母妃,是因为生下男孩,才被立为皇后,继而荣宗被立为太子。”宋虔之道,“要是荣宗的母妃生的是女儿呢?”

    “这怎么可能?”陆观的话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可能,要论宫廷秘辛,宋虔之比他知道的多得多。

    “李宣是受到极大刺激才疯的,他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疯癫,李宣自己无法理政,还要让他做皇帝,甚至隔代指定要让李宣的皇长子继任。”宋虔之眸光清澈起来,“要紧的是李宣的血统,而非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