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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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路一整日,夜里下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落脚的村子很,全村不到五十人,外来客特别引人注目。宋虔之他们借住在村长的家中,村长的儿媳妇负责烧饭,晚餐是一大锅杂煮的乡野蔬菜,一碟金黄色的炒鸡蛋,一大盆野菌汤。主食是一簸箩玉米馍,最后没吃完,带了一些作为干粮。

    晚上睡在摇摇欲坠的茅屋中,湿气很重。

    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个炸雷惊醒。

    陆观的手在宋虔之汗津津的脸上抹了一把,手贴着他的腹肌,唇贴着宋虔之耳畔细软的头发蹭了蹭。

    “做噩梦了?”

    宋虔之:“没有,你睡。”

    “你不睡我怎么睡?别动了,明天还要赶路,大腿不疼?”

    宋虔之不满道:“我没动。”旋即心中一凛背后是汗,忍得辛苦,却真忍住了一点儿没动。

    半个时辰后,宋虔之听见雨停了,吁出一口气,听见陆观的声音:“还没睡着?”

    早知道身后人也没睡着,他就不用忍得这么辛苦。宋虔之翻了个身,面对面抱着陆观,被子里热得要死,陆观体温比寻常人高,时时像个火炭,宋虔之却舍不得松开他,南方天气潮,蚊子多,也不敢光腿睡,只得忍着热。

    凉悠悠的风吹拂到宋虔之脸上,宋虔之睁开一只眼,看到陆观在扇一把蒲扇,心他什么时候上哪儿搞的扇子,自己怎么不知道。

    朦朦胧胧的睡意乘着凉风袭来,宋虔之双手抱着陆观的胳膊,手掌贴着他的手臂,一条腿压在陆观身上睡着了。

    东明王的封地就在祁州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林城,仍在祁州地界以内,是三面环山的一片平原。

    原本宋虔之以为陆观的认识东明王的母妃只是随口一提,兴许就是一面之缘,不想他是真的认识,门房进去通报了名姓之后,管家亲自来迎。

    众人在前厅等了不到盏茶功夫,就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走出。东明王的母妃容貌明丽,眉黛细细描绘过,肤色极白,面颊未施胭脂,绛色点唇,身量纤瘦而高,如同一杆容易被风摧折的竹。

    “多年未见,恩公风采如昨。”妇人点一点头,笑道,“似乎长高了一些。”

    听到东明王母妃的话,宋虔之立刻想到,陆观与她认识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早年间陆观浪迹江湖,估计干了不少游侠行侠仗义的事,要不是苻明韶这一番蠢事,也许这辈子陆观和这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妇人视线掠过余下几人,当她目光短暂停留在李宣的脸上时,宋虔之心里咯噔了一声。

    接着,东明王母妃似乎没发觉什么不妥,坐了下来。

    众人跟着入座。

    “恩公登门,可是有事?”

    两名侍女一人捧盘一人奉茶,茶上完又添了几碟子点心,颜色做得鲜嫩可爱,妇人一再让他们尝尝,盛情难却,宋虔之吃了一口豌豆黄,眉头舒展开,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块,才住了手。

    这样像是他光为了吃而来。宋虔之正襟危坐起来,不经意看见上座的妇人正在看他,宋虔之一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妇人移开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笑。

    宋虔之是不知道是不是笑他,只是脸上也微有点热。

    “前几日奉旨到宋州查事,龙江被匪徒霸占,只好走陆路回京,顺路来拜访王妃。”

    “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先夫留下的百亩薄田,清贫度日罢了,总算诸事平安,儿能读一些圣贤书,明白事理。将来这家业传给他,等他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有人主内,我就轻松多了。”

    当着数人,东明王妃仅仅了些客套话,留陆观和他的朋友住几日再走,陆观虚应下来。

    几人各自被仆人带去房中,宋虔之脱了靴子坐在榻上。

    陆观拧来帕子给他擦手擦脸,宋虔之胡乱一抹,陆观按住他的肩,仔仔细细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耳朵。

    “待会儿她一定会让人来叫你。”宋虔之睁开眼,跪坐在榻上,陆观已经重新拧干了帕子,站在床前擦脸。

    宋虔之突然兴起,朝他勾勾手指。

    陆观:“?”

    “过来。”宋虔之声。

    陆观一脸茫然地靠近,被宋虔之一把抢过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还用裹着湿帕子的手指去戳陆观的鼻孔。

    陆观眉头紧拧,只是用两只手环住宋虔之的腰,怕他摔到床底下去。

    “没劲,你怎么不揍我……”宋虔之话音未落,袍子被掀了起来,整个兜住他的头脸,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惊叫道,“喂喂,开玩笑开玩笑,别揍我,哎……你还真敢……”后半截音吞在了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过了会儿,宋虔之满脸通红地从袍子里坐起来,把袍摆放下去。

    陆观凑上来吻他,宋虔之满脸嫌弃地跟他亲了会儿,含糊道:“也没什么怪味道……”

    陆观没话,只是更深地与他接了个吻。

    果不其然,赶在晚膳前,王府管家就来叫陆观过去话,宋虔之本来昏昏欲睡不想去,被陆观扯起来穿戴,硬要他一块儿去,宋虔之先被扯得坐起,陆观一转身的功夫,他又躺下去了。

    陆观作势又要掀他袍子,宋虔之连忙按住他,面红耳赤道:“陆大人,你想一下午把本侯爷掏空不成?”

    陆观笑了笑,给他穿鞋。

    宋虔之示意自己来,起身整理头发和衣袍。

    外面等着的管家见出来的是两个人,眸色闪过诧异,转瞬又收敛好情绪,没有阻止宋虔之跟随。

    这次管家将二人带到后院,院子里花木草石布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观赏情趣。

    东明王妃换了一身淡粉色长裙,头发显然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正在屋里挑挑拣拣地剔一盆月季花,将多余的枝条剪掉。

    “坐。”王妃没有抬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随手将没用的花枝丢到一旁铜盆中,之后净手,擦干,这时王妃仿佛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询问地眼神望向陆观,“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

    东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轻时到过京城,之后深居简出,是第一次见宋虔之。

    “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书省的同僚。”

    王妃觉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轻轻一勾:“我知道你的母亲。”

    “王妃知道家母?”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

    东明王妃露出回忆的神色,她话时语速不快不慢,嗓音并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带着几分绵软的柔媚。

    “周太傅的嫡女嫁给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没有被父母当做拉拢权贵的筹码,你母亲的这桩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后,依然是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进京领受赐婚封赏时,曾有幸听过一些。不过当时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后,几乎都断了联系。”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显然没有将这等世态炎凉放在心上。

    “你父待你母亲好吗?”王妃侧身坐着,想起什么,觉得问话不妥当,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无妨。”

    宋虔之摇摇手:“就那样,我父亲常年不在家。”

    听到这话,东明王妃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傅之女兴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劝劝你母亲放宽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应当是比我聪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当中也见得多,白这些了。”

    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与这等地位的女人交谈,家事本来不便向外,眼前这王妃十分随和,言谈间也无窥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脸色一片淡漠,确实是随口一。

    宋虔之想起来东明王妃出身不高,是个六品吏的女儿,果然话做事风格与他接触过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话总是七拐八弯,一层意思背后,还有旁的含义,话须得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那现在恩公已经是秘书省的大人了?”东明王妃另起话头。

    陆观更为直接:“王妃对京城的局势,想必很清楚。”

    妇人道:“不过为幼子谋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为他算,真没有半个能为我儿做主的人了。”

    “大楚即将有一场大乱,王妃若为王爷谋划,应当早做算。”陆观道。

    妇人眼底一亮,嘴角却平平地压着,淡道:“这块封地,是百余年来的福地,国中不是没有乱过,这座城依仗地势,从未被卷进去过。”

    “那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国土去与豺狼做交易。”

    东明王妃眉头皱了起来。

    “这话从何讲起?”

    宋虔之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吃一块点心,他想过陆观会透多少底给东明王的母妃,这会边听才清楚,陆观将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军队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气全抖了出来,而且在陆观的口中,白古游分到祁州的兵不过是镇北军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经下旨放弃宋、循二州。

    “王妃是否想过,今上能放弃宋州与循州,同样能让白古游撤兵退出祁州。”完,陆观端起茶一口喝干,擦了擦嘴。

    “可你们不是,黑狄士兵是刘赟的人冒充的,理当不会对百姓下死手……”

    “仅仅宋州州城,一夜之间死伤过万,我们离开时近乎空城,宋州军曹孙逸凭借手中不足两千兵马就在宋州当了土皇帝。与我们随行的人当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那是循州军曹。”

    “循州军曹,怎么又和你们在一起?”东明王妃脑子晕了。

    “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赵瑜官职,我们南下时,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赶往循州赴任。龙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拦截来往船只,是官兵让他们封锁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许獠人进入城镇集市买卖,送他们金银财宝。獠人住在山里,居无定所,各族分散。当时循州军曹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群獠人,他没带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来。”陆观道,“这名军曹的父亲曾经效力在镇北军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对刘赟的旧部了若指掌,在镇北军也还有兄弟。我们这才知道,朝廷已经弃了宋、循两州。”

    宋虔之补充道:“许瑞云是跟着柳知州的儿子,柳知州的儿子方才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年纪最的。”

    “白白嫩嫩的那名生吧?”王妃道。

    “……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宋虔之答。

    王妃不以为然道:“想必将来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会读书能成什么事。”

    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

    “要像二位一样,文武双全,才能当得朝廷重任。”妇人话锋一转,“这位军曹跟着两位,不会是因为循州已经无人去管,想要借此回调京城或是找机会回镇北军去吧?”

    “不是。”宋虔之心道,许瑞云跟着他们有一大半原因怕都是为了与柳平文相好,当然这话不好。于是,宋虔之了许瑞云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原因,“许瑞云的父亲是一名忠勇之将,他为人也古道热肠,想为平民百姓尽一份力。如今循州消息不通,不知是什么光景,水道封锁,许瑞云知道不少内情,跟着我们怕是也想做成一番大事。”

    “清平盛世,能做什么大事。”妇人低头喝茶。

    陆观起身,走上前去,向妇人跪下,拱手道:“王妃真认为眼下乃是盛世?”

    宋虔之心中一凛,背脊坐得笔直。

    东明王妃缓缓咽下口中那一口先苦后甜,回甘无穷的贡茶,抬起眸,望向陆观。

    “恩公,明哲保身,这是数年前,你帮我儿躲过暗杀时赠给我的四字箴言。怎么换到恩公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

    陆观抬头:“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没有见过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战场上哀嚎痛哭举目无亲,没有见过易子而食,没有见过身穿军服的士兵向平民挥刀,没有见过淫人|妻女的无耻恶徒。更没有见过弃城而逃的一方父母,屯兵在侧坐视州城遭屠的军曹。王妃,您真的认为,这是大楚的清平盛世吗?”

    铜盆中杂乱陈放的花枝微微颤动,枝蔓将水光撕扯成一片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