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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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刘赟进宫了,有没有什么消息?”那天晚上秦禹宁特意叮嘱过让他先不要进宫,因为苻明韶要在宫里为刘赟接风洗尘。宋虔之想了起来,再则,吕临也禁军统领换成了刘赟的人,刘赟一回来,就有这么大的动作就不奇怪了。

    “皇上把四皇子的府邸赐给刘赟了。大概半个月前,刘赟的女儿就已经进宫,住在宫里。昨天是为刘赟接风洗尘,两人还密谈了两个时辰,听刘赟的女儿也在。估计是聊立后的事情。”周先面容中掩饰不住疲惫,他在外面跑了一天,好几个兄弟都被抓,还有已经离开京城的,形势很不妙。这些他也都告诉了宋虔之。

    “太后不在场?”

    周先摇头:“太后抱病。”

    宋虔之心中一沉。

    形势很不好,立后理当有太后的参与,苻明韶却与刘赟两个人就下了决定,明苻明韶铁了心不会在立后一事上听取太后的意见,这应该只是太后失势的第一步,实际上在夯州时,这件事就已有了苗头。

    从黑狄入侵,宋虔之的姨母就在一个十分尴尬的角色上,面对黑狄大军,苻明韶是吃不准也拿不住的,他短暂地选择了依靠周太后,当时周太后对抗敌大军将领甚至有任命的话语权。

    当白古游彻底镇住黑狄军,大概是苻明懋的突然进犯催化了苻明韶夺权的计划,眼下绝不是调回刘赟最好的时机,苻明韶甚至赌上了宋、循二州的百姓,让刘赟的旧部伪装成黑狄人烧杀自己的子民,这样大楚与黑狄的矛盾加深。

    那时黑狄大军已经被白古游逼出风平峡,绝无可能分|身从南岸登陆,这是一件只要捅破,苻明韶就会身败名裂,被史官口诛笔伐至千秋万代以后。所以,他挑了一个人,把他绑在自己的船上。

    那就是刘赟。

    刘赟已经是罪臣,此生原本没有翻身的可能,早年又曾风光无二,若人生三起三落,刘赟的年纪,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东山再起的机会。他的女儿顺利入主后宫,旧部被起用,李晔元是文官,宰相虽然掌管朝中官吏任命及考核,这么多年里,在苻明韶高度的防备下,他始终没有能够把手伸进军队。

    禁军统领换了,拱卫京畿的两万人,都在刘赟的掌握之中。

    唯独不算太坏的是,换了统领,下面的人却未必忠心臣服,吕临毕竟带了三年禁军。

    “除了白古游,无人堪用了。”漫长的沉闷之后,周先开口了。

    “都会想到白古游,我们能够想到,皇上也能想到。明明开春就要拿下风平峡,将战线向东推进,彻底把黑狄人赶出去。这个时候朝廷下旨让白古游分兵去镇守祁州,而北面,我们还有一个敌人。”宋虔之眉毛紧紧拧着,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稳住心神。

    “阿莫丹绒不知道有没有动静。”陆观道,“秦禹宁已经不可信了。”

    宋虔之抬头,否定道:“那不至于,李宣这件事,与秦叔对朝廷的忠心要分开看待。秦叔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外祖父对荣宗的忠诚毋庸置疑,君要臣死,他多一句话都不会。他带出来的学生,十有八九也是这个倔脾气。”宋虔之感到头疼,“去宋州的时候,真应该让秦叔也去看看,他要是见到如今满目疮痍的南部,也许能有所改变……”

    想了一会,宋虔之深吸一口气,他下了个决定。

    “明日一早我就进宫,先进宫看望我娘,不知道她现在身体如何,我实在放心不下。”顿了顿,他又,“陆观在宫门外等我,我要去拜访几个朋友。”

    陆观知道宋虔之的意思,原本他在秘书省是不应当与朝中的官员牵扯过深,从宋虔之任职麟台少监之后,与从前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那时他只能效忠于苻明韶,苻明韶多疑,宋虔之只能主动避嫌,减少与那些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来往,大家感情不上多深,但既然刘赟回来了,多少人心眼子也会活起来。

    那些曾经对刘赟落井下石过的家族,刘赟倒了之后,他从前举荐的武官也受到牵连,这些人散落在各地和军中,不无受到各部官员轻视践踏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苻明懋前一次进京,绝不会什么都没做。

    “总之,先探探情况,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宋虔之心情并不轻松,连带神色也十分严肃。

    陆观不动声色捏了捏宋虔之的肩。

    宋虔之强令自己起精神,吩咐周先明日去联络他在京城还能联系上的朋友,尤其是在兵部的。

    “还有许瑞云,这个人深不可测,你问问他能不能找到镇北军的人,一定要可靠,能够直接把消息递给白大将军。”

    周先忧心忡忡地正要离开,被陆观叫住了,叫到门外去话。

    等陆观回来,周先已经走了。

    宋虔之一脸疑问地望着陆观。

    陆观却没提叫周先出去了什么,宋虔之一直憋到晚上,终于憋不住了,问他到底让周先去做什么。

    陆观仿佛很不好意思。

    宋虔之拧了他胳膊一把,酒足饭饱以后,心情也好了不少,把一条腿搭在陆观的腿上,一晃一晃。

    “,你让周先干嘛去?”

    “我让他联系柳素光。”

    宋虔之皱起眉:“柳素光是苻明韶的人,你觉得她会感情用事?”

    “能不能联系上还两。”陆观顺势抓住宋虔之的脚,手指顶着他的脚底穴位,做按摩。

    宋虔之被按得险些哭了,嗷嗷叫着让陆观轻一点,刚才那一下,他全身都麻了。

    陆观手上劲放轻了些,淡道:“柳素光几番留了周先的性命,她对周先一定有情。”

    “你让周先利用柳素光对他的感情?”宋虔之觉得很不妥。

    “不是利用。”陆观手停了,抱着宋虔之的腰,摸着他的腰,心中平静,没什么表情地,“在作为李谦德的徒弟之前,她首先是个人,她还是个女人。你觉得柳素光漂亮吗?”

    “漂亮。”完,宋虔之觉得还不到位,又补上一句,“万里挑一的美人。”

    “嗯,这样一个美人,她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期待。李谦德已经死了,我相信柳素光是绝对效忠于李谦德的,但她是否效忠于李明昌,又是否效忠于苻明韶,这就不一定了。江湖儿女,爱恨都来得很简单,她喜欢周先,就能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他,如果她有一个机会可以逃出旁人的控制,重获自由,我相信她会珍惜。”

    宋虔之觉得陆观的话很有道理,点了点头,但很快,他想到一件事,这让他神色凝重。

    “如果她能够轻易逃脱掌控,为什么一直没有反抗?她应该很不愿意对周先下手,还是一次又一次对他下手了,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如果对象是你,我连碰你一根手指头都不忍心,你忘了周先脸上的疤了,上次他被扔在破庙自生自灭,可是差一点就死了。没死只是因为运气好。”

    “这正明柳素光内心矛盾,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喜爱的人。”陆观道,“她是被李谦德当做一把兵器养大的,她的心里压根就没有反抗逃脱,另寻一片栖身之所,天大地大,自由徜徉的想法。要让周先把这颗种子放到她心里去。”

    宋虔之仍然觉得这条路希望不大,但他不想反驳陆观,便没话。

    “一旦柳素光能够想通自己所作所为都是错的,我们就能找到那把假剑。”

    宋虔之这才明白为什么陆观一定要让柳素光反水,他担心宋虔之逃不过被陷害,宋虔之眼睛微微发红,抿了抿唇。

    “这有什么,等到正式向苻明韶发难,什么脏水都会被泼到太后和我的身上。局势真要是乱了,大不了是一死……”话音未落,宋虔之被陆观狠狠吻住了,他的眼睛先是睁大,继而抱住了陆观。

    从到大刀口舔血的生活,让宋虔之骨子里就有一些冷淡,他本能看重一定要保护的人只有周婉心。若是陆观出了事,让他豁出性命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若是苻明韶要他的命,他只有慨然赴死,不连累家人而已。陆观已经是他的家人。

    就在宋虔之被吻得喘不过气时,他嘴唇一阵刺痛,大概是破了。果不其然,很快口腔里就尝到了铁锈味。

    宋虔之推了一下陆观。

    陆观抬头,眼睛没有离开过宋虔之的脸,就在宋虔之张嘴又要话时候,他低头用力地吻他,不想让他的嘴里吐出自己不想听的话。

    几次三番之后,宋虔之嘴唇上的伤口也被陆观的舌头温柔安抚过了。

    宋虔之哭笑不得地手上用了力,把陆观推开,瞪他:“别亲了,嘴巴疼。”

    “你别瞎了。”

    宋虔之发现陆观的眼圈有点发红,心中惊诧。那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大男人,怎么这么容易激动啊?

    “我就那么顺嘴一,谁要想杀我,我也不能引颈就戮啊。”宋虔之讨好地轻轻亲了亲陆观。本来心里沉沉压着一大堆事,现在居然沦落到要哄男人,时也命也。

    “我不会让你死。”陆观只了这么一句。

    翌日早,陆观对着镜子帮宋虔之整理好他的衣袍,宋虔之头一偏,就看见颈侧有个特别扎眼的吻痕。

    昨天夜里陆观做得特别狠,在他身上好几个地方都啃出了印子,宋虔之想他可能是白天受了刺激,这会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痕迹,想他两句吧,偏偏陆观沉默着替他整理衣服和头发,一句话不,宋虔之便也不好跟他开玩笑。

    天已经回暖,宋虔之还是围了一圈狐狸毛在脖子上,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纯属一失心疯。

    上了马车,他把围脖摘下来,到宫门口还是又戴上了。

    进宫以后,当然得先去见皇帝。

    太监总管进去通传,宋虔之在外等了接近半个时辰,仍然一派怡然自得,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没一声招呼就离开了京城,还去了这么久,苻明韶心里不舒服,这不舒服总要找个发泄口。

    大概也是在去年这时候,宋虔之还三天两头奉诏往宫里跑,苻明韶心里不大喜欢他,那时却正是清洗六部的重要时间段,想不想见也得见这为他实心办事的臣下。

    宋虔之进门时,苻明韶在批折子。

    一瞬间,宋虔之有些恍惚,他来过承元殿太多次,承元殿的折子仿佛从来就没有少过,永远是一座、两座、三座、四座山。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呢?

    “回来了。”苻明韶搁下笔,也没有吩咐赐座,也没有让请安的宋虔之起身。

    宋虔之便跪着回他的话:“微臣去了一趟宋州,查龙江源头的叛乱。”

    苻明韶眼皮一跳,心里突然慌了,他掩饰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好在他没准宋虔之起身,宋虔之只能跪着,连抬头都不行,就不会从他的神情里看穿什么。

    苻明韶深深吸了两口气,语调平和:“朕以为你是回白古游军中去了。”

    “白将军军纪严明,军容整肃,陛下也知道,臣就算是去监军,也监不出什么结果来。回京之前,白将军的军队已经到达祁州,布起防线,祁州州城内,百姓未乱,生活照旧。”

    苻明韶欣慰道:“那就好。”

    宋虔之心中冷笑,脸上未露分毫,只是:“循州原任知州赵瑜,留下来一封血书,赵瑜没有反,他深得循州百姓的拥戴,宋州已经被军曹孙逸接管,柳知行在循州组织平民训练武勇,抵抗南面侵入的黑狄军队,卓有成效,两州局势已经基本稳定,陛下是否下旨命白大将军将南部前线推至循州,赶走黑狄人的同时,将龙江上游的叛军彻底镇压。”

    苻明韶越听越是坐立难安。

    他得到的消息,是刘赟的旧部在宋、循二州伪装成黑狄人,已经攻占了两州,且仿照黑狄人的做法,攻下城池便就地屠城。为了不让白古游发现端倪,他才下旨让白古游就在祁州扎营,不要越过祁州南界。

    孙秀捧上赵瑜的血书。

    “朕怎么忘了……”苻明韶一拍脑门,“赐座。逐星,你先起来,朕这几日被这些大臣胡言乱语吵吵嚷嚷,闹得每日头疼,一时忘了。”

    无论苻明韶是真忘还是假忘,跪一会也不少块肉。宋虔之袖着手,垂头,静静地等苻明韶看完赵瑜留下的血书。

    宋、循两个州已经与大楚其他州郡切断联系,水路不通,陆路又慢,何况,苻明韶多疑,越是发现消息互相冲突,他越是会怀疑。

    宋虔之闭了闭眼,眼前掠过许多画面,突然,喉头极其轻微地干呕了一下,不明显,他立刻端起茶喝了一口,压下这口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