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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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日,宋州军曹孙逸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循州先被黑狄军占领,知州柳知行无法越过北面横贯的宋州向祁州镇北军求援,在固守循州半月以后,无奈之下向孙逸求援。

    孙逸派出使者,要求柳知行大开北面城门,迎宋州驻军进城。此时,宋州已改城名为黎,将原宋州辖下三十二个县改为州,定国号为宋。使者向柳知行提出要求,须得销毁大楚朝廷颁发的告身,率全城军民归顺于宋。

    柳知行扣下使者,两天后在南北夹击中向孙逸投降,孙逸当即下诏任命柳知行为循州太守,收编循州驻军与循州当地武勇,组成一支万人大军,大败黑狄军队。

    已经是三月下旬,天气转暖,却在三月十六突如其来一场倒春寒,当天下午,整座京城笼罩在黑沉沉的云下,才入未时,大雨倾盆,隆隆雷声由远及近。

    大风吹得门窗砰砰作响。

    宋虔之站在廊庑下看了一会,将身上大氅裹紧,身后有人走近,为他披上油衣,陆观顺势握住他的手,指腹揩去宋虔之睫毛上沾的雨雾。

    “晚上回来吃饭。”

    宋虔之嗯了一声。

    不远处,簇着一队十数个人,都是内侍。孙秀从李晔元的房间出来,他身后跟着太医院的医正。

    李晔元告病不上朝已有十日,宋虔之去刑部找姚亮云之后的第二天,李相便一病不起,称病至今。

    苻明韶跟前的大太监带着太医院医正来探望,一是以示皇恩浩荡,二是看看李晔元是真病还是假病。

    宋虔之把视线收回来,看向陆观。

    苻明韶只召宋虔之进宫,并未召见陆观,内侍在,宋虔之本想告诫陆观,让他不要表现得过于亲密。但又一想,既然陆观已经让苻明韶相信他是在自己跟前伏做低,而自己又明知道是周先绑走李宣,却并未告知。那么,苻明韶理所当然会猜测,周先跟宋虔之穿一条裤子。

    陆观与他举止亲昵,被人报给苻明韶,他只会认为这是陆观在套取李宣的下落,即便有所怀疑,过几天,等有了实证,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苻明韶生性多疑,做事又优柔寡断,得失心很重,大事面前容易举棋不定。正是摸准他的脾性,陆观心中比宋虔之有数,怎么样才能放松苻明韶的戒心。

    “待会你去厨房问问,有没有黄鱼儿。”宋虔之突然。

    陆观愣了愣,看到宋虔之神态轻松地在:“炸个十二条,蘸椒盐粉吃,你会不会做?”

    “不会可以学。”陆观柔声道,拨了一下宋虔之的耳垂,低头在他耳畔了一句什么。

    从孙秀站立的位置,只能看见宋虔之半边脸红起来,似笑非笑地瞪了一眼陆观,抿抿唇,撑开伞走到雨里。

    孙秀忙带人跟上去。

    ·

    四间房还带一厨房的院,下起雨来到处叮叮咚咚的漏,周先把房子里所有能用的盆都找出来接漏水的地方,还不够。

    “下雨喽!”

    柳平文一个没盯住,李宣挣脱他的手,冲进了雨里。柳平文哎了一声,正要追过去,被许瑞云抓住手,往怀里揣。

    “手这么冷?”

    柳平文想把手抽出来,又不好意思,他脸红红的,咬着嘴唇不话,担心地看李宣。

    “让他去野,疯疯癫癫的。”跟李宣接触了这么久,许瑞云一点也不觉得这疯子能好起来,常常在李宣面前叫他“疯子”,李宣听不懂,还对他傻呵呵地乐,现在谁叫他“疯子”他都转过去看,以为在叫他。

    柳平文叹了口气,雨幕在他的视线里缓缓流动,他眼睛眨了眨,想到他爹,想到循州,也想他两个哥哥,他写给爹的信,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前天上街听了南面的消息,回来冲许瑞云发了一通火,被许瑞云暴力镇压,一顿狠骂把他骂醒了。骂完,当天晚上,许瑞云钻进了他的被窝。

    柳平文近乎惊恐地瞪住许瑞云,他的嘴被捂住了,两只手也被许瑞云扣在一起,难以挣脱。

    结果许瑞云只是喋喋不休地了一堆话,语气越来越软,柳平文半是惊恐半是惊讶地听完,只听懂了一句。

    “我把你当媳妇疼,你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哥供你念书,将来你要娶媳妇,咱们就分开,成不成?”

    柳平文没答应。

    准确的他吓傻了,许瑞云松开他的嘴时再三叮嘱他别叫,他确实也没叫。是被吓得想不起来要叫非礼了。

    回想起从宋州到京城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到了京城后,许瑞云对他的照顾,吃个螃蟹都要帮他拆腿,许瑞云照顾人还是很娴熟,兴许在军队里磨出来的,同袍之间偶尔也要互相照顾。柳平文不是没见过别人好男风的,也知道娶媳妇要分开,要不就不娶媳妇,也不让旁人知道,只是过在一起,旁人要闲话由着他们,自己过日子就是。

    柳平文一夜没睡,第二天又改主意了,他跟许瑞云处试试看。许瑞云当时馒头就掉在了一海碗的稀饭里,米汤溅在他胡子上,他傻乎乎地问柳平文是不是真的。

    柳平文不想理他,自己吃了早饭。白天依然给他和周先洗衣服,周先的衣服原本不让他洗,但这些日子里周先明显也很忙。他们从许三那里搬出来,住进了一片底层平民区,巷子里漂浮着垃圾味儿,到了晚上特别明显,闻久了居然也习惯了。

    宋虔之和陆观也不来了。

    离开许三家那天,柳平文发现周先带回来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也走了,想问问,看周先的脸色不好,也不敢问。

    他和许瑞云处在了一起,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应该跟周先一。

    结果就在那天洗衣服的时候,许瑞云把周先的袍子分到另外一个盆里,给周先留在了井边。

    周先晚上回来就全明白了,回来又出去多买了半斤酱牛肉一斤上好黄酒,给他俩庆祝。

    许瑞云一高兴,拍胸脯答应了让柳平文给周先洗衣服。

    周先却不答应。

    那天夜里周先喝得烂醉如泥。

    李宣趴在院子里的水池边看鱼,看着看着,上半身越来越往前伸,手肘本来撑在池壁上,青苔一滑,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突然就栽进了池子里。

    柳平文惊得跳了起来,被许瑞云按得坐下,许瑞云一面骂一面过去跳进池子捞人,池子不深,长宽见方,里面有一座的青色浓郁的假山。

    李宣受了惊,青着一张脸,被许瑞云数落了半个时辰。

    周先去请了大夫,大夫开了风寒的方子,差童回去抓药的时候,忍不住多嘴问周先:“你这位朋友,是有失心疯?”

    周先警惕地盯着他。

    大夫缩了缩脖子:“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周先收起杀意,嗯了声,以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回答:“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从就傻乎乎的,我们兄弟两年前从乡下来京城投奔母舅,没多久母舅就走了,在京城也举目无亲,家乡又回不去。”

    大夫叹了口气:“世道乱,别走了,就在京城先住着。这房子是……”

    周先了个谎,讲房子是他母舅留的。

    大夫和他闲扯了几句,药来,那大夫便使唤童留下来帮忙煎药。

    ·

    到宫里时,天已经暗到四处都点了灯,离夜晚还早,雨势一直很大,耳畔除了风雨声,什么都听不真切。孙秀着灯笼,先带宋虔之去瞧周太后。

    宋虔之觉得方向不对,叫住孙秀问。

    孙秀和煦地笑了起来,回道:“陛下体恤侯爷数日未见到安定侯夫人,特意恩准您先去看看夫人。”

    宋虔之上一次进宫看周婉心,在五天之前,当时周婉心有些着凉,能去看看也好。

    然而,当宋虔之见到周婉心,他面上血色顿时尽褪了。

    宋揽湄在旁唤他的名字,榻上躺着头发散开,面如金纸的妇人,周婉心睡得很沉。

    “三弟。”宋揽湄轻轻拽了拽宋虔之的衣角,迅速又松开。不知为何,她有些怵这样的弟弟,宋虔之侧脸看去冷若冰霜。

    宋虔之一言未发,起身走到外面去。

    宋揽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

    “你跟我摆什么脸色?娘生病是我害的吗?你也不回府里,爹一天到晚拿我撒气,你和娘倒是一身轻,让我夹在中间怎么做人……”宋揽湄不管不顾正在撒泼,背对她的宋虔之突然转过身来,吓得她张着嘴,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娘怎么了?”宋虔之问。

    “我怎么知道?今日下午宫里突然来人传话,让我进宫侍疾,还是老毛病吧,娘不是一直就这个样子吗?”宋揽湄无聊地扯着手帕,瞪着眼问宋虔之,“倒是你,怎么突然来了?要是找娘有事,就等着吧,刚吃了药,太医少得睡一个时辰。反正也在下雨,我带你上偏殿坐会?”

    “我还有正事办,先去面见皇上,娘要是醒了,你让蒋梦派个人去找我捎个话。”

    宋揽湄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知道了,咱们家三弟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谁都得规规矩矩伺候着。”

    宋虔之与宋揽湄虽然一母同胞,差着两岁,宋揽湄出嫁以后,隔三差五要回娘家。从宋揽湄懂事起,便不大喜欢这个弟弟,只因她那位传中的太傅外祖,每回都叫周婉心带宋虔之回去看他,从不提他的外孙女。

    反而是宋家老夫人对宋揽湄疼爱有加。

    宋揽湄就听她祖母讲,外祖父对大楚多重要,名头有多响,唯独有个毛病,重男轻女,不疼外孙女。当时老夫人将宋揽湄抱在膝头,拿拨浪鼓逗她玩儿,笑着:“没事,你外祖父不疼这个乖孙女,祖母疼你。祖母疼我们囡囡。”

    宋揽湄七岁就知道不再粘着母亲,周婉心要带他回周家,她也总不去。

    随着宋虔之年纪见长,在宫中府中见得多了,他渐渐察觉出来二姐对他不喜,但女儿家心思复杂,且他的姐姐早晚也要出嫁。当时安定侯虽有爵位,在朝中却无一官半职,整个宋家,都靠宋虔之入了麟台,才渐渐被撑起来。宋虔之十四岁就每年代替他父亲去衢州的庄子收租,安抚佃户。隔年当了秘书省少监,为苻明韶明里暗里扫平道路,手上过的多是见不得光的事,与家人愈发疏离,只因朝中事无可,一年中三百天都在麟台待着,要不是周婉心当时还在安定侯府住着,宋虔之巴不得天天睡在衙门里。

    孙秀将宋虔之引到了暖阁,做了个手势,示意宋虔之上去。

    两名宫侍推开门,低头垂手地让到两旁。

    暖阁里有一女子,正在与苻明韶低声话,听见脚步声,女子连忙住了口,好奇地看过来,只看得一眼,连忙就垂下了眼睛,心中吃惊,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人。再想多看一眼时,听见天子让她先行退下。

    女子有些不悦,仍垂首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远去,苻明韶倏然抬手一挥。

    案上的汤盅轰然一声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苻明韶双手撑着桌案,脸色发青,眼内充血,狠狠地盯着那只摔成无数片的汤盅,恨得上去踩了两脚。

    按礼,天子发怒,宋虔之合该跪在地上,他恭恭敬敬地以额贴地,看不见苻明韶以恶毒的眼神盯着他,不断急促喘气。

    “陛下息怒!”宋虔之大声道。

    孙秀从外面进来,才跨进半步,就被苻明韶气急败坏地喝道:“滚出去!”

    孙秀战战兢兢地又退出去。

    “宋虔之,你可知罪?”苻明韶寒声质问。

    宋虔之没有抬头,也没有答话。

    苻明韶咬牙切齿道:“你不是两州抗击黑狄卓有成效,柳知行训练的武勇足以平叛,如今如何?”

    宋虔之抬起头,尚未来得及出声,劈头盖脸挨了数十页军报。

    他从地上捡起军报,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宋虔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心绪很是平静:这一天,终于来了。

    军报当中,苻明韶亲自派出去的密探,将孙逸占了宋州之后,宋、循两州的详细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

    宋州从未出兵镇压过龙河上游的叛乱,循州也没能顺利退敌。

    更重要的是,在这份军报里,写明了侵犯南部边陲二州的,不是黑狄军队,而是刘赟的两个旧日下属,他们曾经接到刘赟的亲笔信,又有先帝的指挥剑作为证物,是以毫无怀疑,按照命令装扮成黑狄军人,模仿黑狄人的行军风格,攻入宋州、循州。

    “父皇的剑,不是在你手中吗?朕如此信任你,你让朕太失望了。大哥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骗朕!”

    雨突然下得更大,冲在屋顶上哗哗作响,一时盖过了苻明韶话的声音。

    即使知道这一天要来,可还是太快了。这一刻,宋虔之才突然觉得心慌,他无意间想到出门之前,陆观那一句,“晚上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