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变(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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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重黏腻的香气在宫殿里蔓延,此起彼伏的口申口今声让人知道天子的寝宫里正在发生什么。

    盛装扮的女人攥紧手帕,嘴唇抿得发白,她肤色黧黑而粗糙,浓眉与刘赟如出一辙,透出武人的英气。她向着寝殿走了两步,突然停顿,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下台阶。

    宫婢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半晌,寝殿门开,孙秀带着上次颇得圣意的太监入内。

    迎面而来一名女子,衣着暴露,周身裹着一层红纱,愈发衬得皮肤白腻,近来秦明雪很是受宠,惹得后宫众女又妒又恨。

    “孙公公来,你退下。”秦明雪亲手捞出帕子来拧。

    苻明韶起身时一阵头晕眼花,孙秀开一扇窗,让殿内滞闷的膻气散出。

    “刚才谁来了?”苻明韶任由秦明雪用湿布擦他的脸。

    帕子滑到脖颈,苻明韶一把按住秦明雪的手,指腹暧昧不清地在她手背上摩挲。

    秦明雪眉间轻轻一蹙,很快恢复如常,由着苻明韶将她抱在身前,牙齿贴着她光圆玉润的肩膀蹭。

    “刘将军的女儿来过了。”

    苻明韶闻言,没什么,只是懒倦地展开双臂,秦明雪便跪着换了个方向,过去为他穿衣。

    收拾妥当之后,秦明雪才穿着一身没有品级的宫装离开皇帝的寝殿。

    苻明韶一条腿悬在榻外,发了一会儿呆,午时将至,他已经两天不朝。恍惚之中,苻明韶忆起,自己从登基以来,改荣宗时候的五日一朝为三日一朝,两年前开始几乎日日上朝。一天里要是能完整睡上两个时辰,便觉是无上欢愉。

    从夯州回来之后,他三天两头不上朝,以李晔元为首的一班大臣,不仅无人上书谏言,反而他什么就是什么,不朝就当没有他这个皇帝。宰相府照样把处理好的奏疏向宫里送,没有皇帝坐堂,六部照样运转。

    苻明韶懒懒招了招手,孙秀叫人进来,伺候他漱口,低声问天子在哪儿用早膳。

    喝了第一口清爽嫩绿的芥菜粥,苻明韶把筷子伸向一碟芝麻薄脆。

    “她什么没有?”

    孙秀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苻明韶这是在问刘赟的长女。

    “没有。”

    苻明韶冷笑道:“今晚传这父女二人陪朕用膳。”

    早膳用完,苻明韶边擦手边问孙秀,宋虔之那面如何。

    孙秀低着头,淡道:“宋虔之同李峰祥聊了两次,他已探知禁军要让李峰祥认的罪,也已知晓安定侯当年的所作所为。不过——”孙秀飞快看了一眼苻明韶。

    苻明韶将帕子往盆里一丢,抬眼看他。

    “据李峰祥所,安定侯的长子,并非安定侯亲生,而是李峰祥与卢氏所生。”

    苻明韶眉头一皱。

    “胡八道。”

    孙秀即刻噤声。他看见苻明韶在室内来回走了两趟,挥一挥手,孙秀便知道,是他退下的时候了。

    ·

    接近傍晚,宋虔之从一场接一场的混乱睡眠中醒来,坐直身,看见李峰祥在隔壁牢房坐着,头低垂,乱发垂挂胸前,定定地看着地。

    他应该是在地上写了什么。宋虔之了个哈欠,注意力不太集中地想,应该是在想卢氏。

    宋虔之刚想同李峰祥话,牢门被人开,锁链拖过门锁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仿佛直击在心房上。

    李峰祥瘦得脱形的双肩耸动了一下。

    进来的羽林卫在沉默里开牢门,将李峰祥提了出去。李峰祥被人提起来时,双脚软哒哒拖在地上,踉跄走出几步,才能勉强站稳,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宋虔之。

    直至门重新被锁上,李峰祥那个绝望的眼神还留在宋虔之的心里,他一闭眼,那双枯萎又坚韧的眼睛就浮现上来。

    宋虔之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手不由自主攥紧了。

    周而复始的睡眠和清醒轮换,他设想过种种可能,被胡思乱想折磨得疲累不堪。

    突然,开门声又传来。

    宋虔之抬起头,望见阴影里走来一名羽林卫,正要当做没看见重新闭眼,浑身一时僵硬起来,宋虔之无法控制地微微张开了嘴,瞳孔紧缩,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那个身影太熟悉了。

    微弱的光爬上陆观的下巴,即使他一半的脸被头盔遮去,仅仅从走路的姿势,握剑的手,高挺的鼻梁,宋虔之就能辨别出是他来了。

    轰然一声响。

    起身的时候宋虔之才觉出这一天就吃了一顿,浑身没什么力气。

    陆观加快脚步走上前来,抖着手去掏钥匙,正要开牢门,他的手指被宋虔之紧紧握住,按在冰冷的铁栏上。

    陆观嘴唇微微颤抖,他一臂伸进栏杆内,将宋虔之按在了怀里。

    “你怎么来了?”宋虔之沙哑嗓音问。

    陆观紧抿着唇,脸色难看地望着宋虔之,几乎被宋虔之脸上的微笑气出病来,他的手被宋虔之握着,陆观疑惑地看着他。

    宋虔之将陆观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唇上。

    陆观眼神剧震。

    接着,宋虔之一手握着陆观的手指,将那两根才大力触碰过他嘴唇的手指,紧紧按到陆观的唇上。

    “走吧。”陆观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松开宋虔之的手,他再次摸到腰间去掏钥匙。

    “我不能走。”宋虔之身上的官服皱巴巴挂着,是进宫时穿的,一天一夜没有梳洗,一身狼狈,他的神色却很镇定。

    “吕临答应帮忙,先离开这里,出宫以后,找个地方藏好。李明昌已在蠢蠢欲动,朝中将乱,你留下来管什么用?”仅仅分开了一夜,陆观下巴就生出一圈青茬。

    宋虔之抿了抿唇,视线紧紧黏在陆观的脸上,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他。

    陆观眉头一皱,胸中莫名的钻心疼痛令他呼吸一滞,他隐隐察觉到什么。

    宋虔之轻勾起嘴角:“我姨母和母亲,都在宫中,吕临有办法将她们都救出来吗?”

    陆观心一沉,还要什么,被宋虔之紧紧抓住了手。

    宋虔之极为认真地注视他:“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李宣推上去。去找那四位辅政大臣,不,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三个人了。”

    狭的空间里,一点谈话声也会被放大,宋虔之想离陆观近一些,靠到栏杆夹缝上,陆观低下头来,眉宇间俱是激烈的挣扎,他握住开门钥匙的那只手被宋虔之紧紧地握住。

    宋虔之眨眨眼:“你把钥匙留下来。”

    这让陆观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摘下钥匙,交到宋虔之的手心里。

    宋虔之轻声而快速地:“带上遗诏,那晚秦叔是出卖了我们,但我还是想赌,他会忠于先帝。一旦阿莫丹绒有所动作,你立刻告知秦叔,李宣的身世。”

    陆观明白过来:“你想让秦禹宁迫于忠于大楚皇室的压力,站到我们这边来?”

    “秦叔是我外祖的得意门生,你应该还记得,苻明懋第一次找上我们,秦叔让我只要再见到他,就杀了他。当年苻明懋在朝上以谋逆论处,我外祖父主张处死苻明懋,李相也与外祖站在一同一边,反而是秦叔,他没有。”

    初见到陆观的惊诧已经淡去,宋虔之捏着陆观的手,语气平静地话:“黑狄带来的战乱让秦叔后悔自己的一念之仁,他为什么会急着告密,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贤臣。”

    “他不是一个弄权之人。”陆观烦躁不安的心情被宋虔之话里的真挚抚平,宋虔之在捏他的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和脸。隐隐的疼痛感让陆观想屈起身子,然而,他不能软弱。

    带他远走高飞的念头几乎割裂陆观的灵魂。

    傍晚的一抹瑰丽艳色转瞬即逝,灰墙转为黑色。

    “什么时候换班?”宋虔之问。

    “我有半个时辰。”

    宋虔之估摸着时间已过去了一半,他向前凑过去,当他微微仰头,陆观福至心灵低下身,吻住了他,两人的脸颊被铁栏阻断,探过来的舌头只能蜻蜓点水地触碰,无法深入。

    分开后宋虔之舔了舔嘴角,深深呼吸。

    “钥匙给我。”陆观烦躁道,探手去宋虔之的怀里掏,什么也没有摸到,“听话,听我这一次话好不好?”

    宋虔之的手摸上陆观的脸,捏他的鼻子,揉他的耳朵。

    “钥匙在我手里,我答应你,时机成熟我绝不会逗留。”

    “不行。”陆观想都没想地拒绝道,“你只有一个人……”他本有一肚子话要用来服宋虔之,那些话倏然化作虚无,陆观低沉的嗓音,“算哥求你,你现在就跟我走,如果我孤身一人,江山换谁来坐,与我何干?”

    宋虔之愣住了。

    陆观的声音变得极低,语气中克制着痛苦:“你不会想知道我昨晚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不,我想知道。”

    陆观抬起头,道:“我想单枪匹马闯进宫,割下那个人的头。”他的眼神近乎疯狂,“用他的人头告慰数月间无辜丧命的平民。”陆观鼻翼翕张,眼睛通红地盯着宋虔之。

    宋虔之震惊了,陆观眸中闪动的疯狂让他感觉到,昨夜他真的动过这样的杀念。

    “如果现在苻明韶驾崩,刘赟与李晔元,必会有一场内斗,这不合适……”宋虔之舔了舔嘴唇。

    “他们斗不起来,一旦皇帝驾崩,黑狄和阿莫丹绒,必定会想吃下这块大饼。”陆观淡漠道,“整个大楚四分五裂,陷入混乱,凭我一人,没法阻挡千军万马。螳臂当车,左右是死。”

    宋虔之被陆观气笑了。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上阵杀敌,拼着一身力气,多杀几个敌人,再把命送在战场上。保不住你,我还保什么周家?保不住周家,也是对不起你,唯有一死。”

    陆观一口一个死字,得宋虔之心惊肉跳,他手在地上摸到钥匙,就是防着陆观后悔,他特意把钥匙藏在了盘坐的腿下面。

    “开门开门。”宋虔之自暴自弃道。

    陆观二话不拿过钥匙,把牢门开,这阻隔一开,陆观以大力将宋虔之从地上拽起,紧紧地抱住他,手臂勒得宋虔之肋骨疼。

    宋虔之鼻子一酸,拿手推他。

    “快走,回去再跟你算账。”

    天旋地转之间,宋虔之后脑勺险些磕到铁栏上,陆观的手快速地垫了一下,继而他呼吸被完全攫住。

    陆观粗鲁无礼地将舌伸了过来,阻住宋虔之的呼吸,迫使他交出吐息与津液,他亲得宋虔之的眉因疼痛而蹙起,手更是贪婪地将这个人往自己身体里揉。

    宋虔之的脸迅速充血,挣扎着要脱出,被陆观锁住了手,他一天一夜全靠中午那一顿饭撑着,人本就虚弱,被陆观霸道的吻亲得腿脚发软。当陆观的牙抵到他的脖子上,宋虔之才微眯着眼,一只手轻轻挣出,落在了陆观的后脖子上,揉捏抚摸。

    陆观呼吸平复下来,靠在宋虔之的肩颈中喘息不定。

    “走。”陆观牵起宋虔之的手,走到牢门口,抱歉地给宋虔之上了一副枷。

    宋虔之不断催促他快点。

    “到安全的地方就给你解开。”着,陆观碰了一下宋虔之的额头。

    宋虔之别扭道:“别亲了,脏。”

    陆观抱住宋虔之的头,使劲亲了两口他的脸颊。

    宋虔之:“……我娘怎么办?”他把脸埋到陆观袍襟上蹭去脸上的口水。

    “嘘——嘘——你娘没事。”

    宋虔之还想问,门已开,只有住嘴。

    陆观以押犯人的架势带宋虔之从诏狱大摇大摆走出,堂而皇之让人查验他的令牌。

    ·

    马车四角挂的铜铃叮叮当当,车里坐着脸色苍白的柳素光,马车在宫门短暂停留,宫侍朝侍卫出示腰牌,开车门让侍卫看柳素光,从柳素光手上接过金镶玉的腰牌给侍卫看。

    车门紧闭,不过盏茶功夫,宫侍在外面请柳素光下车。

    柳素光一身素白,系上覆面的轻纱,下了马车。她双眸垂落,扫了一眼车辕,转向深不见底的巍峨宫墙。

    不远处,孙秀笑走了过来,拂尘一:“姑娘可算回宫了,陛下记挂姑娘,可是一日也不得安眠。”

    面纱下柳素光是什么表情,孙秀半点也看不到,只听见那把迷人的嗓音轻飘飘了句:“有劳孙公公。”

    柳素光被孙秀直接带到了苻明韶的寝宫等候,室内弥漫着尚未完全散去的腥膻气味,柳素光面无表情走去推开窗户。

    “陛下爱使的那款香没有了,派去接姑娘的人应当已经同姑娘讲过了。”

    柳素光道:“我配香的那些东西……”

    “已让人取来了。”孙秀拍拍手掌,两名宫婢一前一后捧着两只摆满匣的漆盘进来,放在桌上,就低头退了出去。

    柳素光坐到桌边。

    孙秀道:“是时候了,姑娘请吧。”

    柳素光拿着银勺的手突然一抖,碰得一味朱色香粉洒了出来,她想咳嗽,只能强忍住,否则会吸入更多粉末。

    “嗯,我自己来。”柳素光产以后身子一直不好,这时连唇色都淡了。

    前脚孙秀离开,就有一道人影,从窗户跃入。

    柳素光没有回头,她一一揭开面前的盒盖,手从抖到定,动作快得让人无法记住她都配了哪些香料。

    周先对于香料一窍不通,他在柳素光身边站了好一会,始终没有等到她朝他一句话。

    “多谢你。”周先面前,只有女子单薄的背影,她拢在轻软裙衫之下的身子,不盈一握。

    柳素光点了一点头,感到身后的人离去,她双肩垮下来,眼角泛红,手又是一抖,缓慢地从唇缝之中吁出一口气,眼里的雾气散尽,继续向面前的瓷瓮中加入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