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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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观走后,秦禹宁在椅中愣怔地坐着。窗外飘忽的雨不知何时开始下响,风雨拍窗棂,砰砰作响。

    秦禹宁拇指抚过端立在案上的恩师牌位,不禁陷入沉思。

    陆观的意思,要他在苻明韶被刺之后,秘不发丧,粉饰太平,稳定京城局势,等待白古游带李宣回京。祁州不止有白古游的大军,还有多年来蛰伏的东明王,朝中危亡,恐怕这些人该动不该动的心思,也都动过了。

    秦禹宁手指无意识弹动了一下。

    墙上挂的一副岁寒三友映入眼帘,秦禹宁目色幽远,咔地一声将牌位猛扣在桌上,长身而立,正了正身上皱巴巴的南绸直裰,顿足,唤来仆婢为他更衣。

    他要赶在天亮之前进宫,提醒皇帝心提防陆观。

    就在秦禹宁跨出府门,轿子被放低在他的面前,秦禹宁在茫茫大雨之中,略略愣了刹那的神,家中常随撑着一把被大雨扑得歪歪斜斜的破伞,大声冲上前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秦禹宁示意常随俯首帖耳过来。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带着湿冷气息的话语传入秦禹宁的耳朵。

    “左正英老先生在府中被刺了。”

    ·

    翌日早朝,寝殿内。

    “老夫妻双双被刺,尸身皆被凶手砍得面目全非。”孙秀朝陆观。

    陆观看了一眼孙秀:“左正英没死。”

    “只是不知道在何处。”孙秀并不意外。

    两人心知肚明,无论苻明懋的手下还是麒麟卫,要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长者,完全可以一刀毙命不留痕迹。

    陆观沉默不语。

    孙秀意味深长地注视他,问起陆观昨夜是否劝服了秦禹宁。

    陆观眼现犹豫:“秦禹宁已经慌了,自他任兵部尚书以来,皇帝就是苻明韶,在他心中,已故的先帝荣宗,当然比不上苻明韶。孙公公也知道,苻明韶对前朝老臣心存疑虑,对秦禹宁他却很是倚重,加上黑狄入侵,苻明韶收拢对兵部的控制,秦禹宁得以时常出入承元殿。麟台凋敝,苻明韶无人可用,对荣宗在时就已位高权重的老臣,便是他们一心效忠,苻明韶也不敢放心任用。他身为六皇子时不受荣宗信任疼爱,成为皇储之后日日如履薄冰,登上帝位又笼罩在太后和右相的阴影之下。不是苻明韶想弄权,而是只有他一人真正将权柄握在手中,他才能得以有片刻安宁。”

    陆观停顿片刻,续道:“所以秦禹宁对苻明韶既有出自长辈的关怀,又有对王权的拜服敬畏,挟周太傅的师恩要他报答,不一定能够成功。”

    “他年纪不大,野心不。”孙秀冷道。

    陆观自然知道,孙秀忠于荣宗,对想着要报答苻明韶的君恩的秦禹宁充满不屑。

    “秦禹宁坐镇兵部,多年来没有大过,黑狄到门口来,他也据守京城,智慧胆量均不可觑。只是道不同,周太傅对他再大的恩情,毕竟周家已经无人,那点余威震慑,平庸之人或许能唬得一唬,却吓不住他。”

    “这步棋就这么废了?”

    “不会。”陆观道,“我已将这一年来朝中动乱的内情悉数告诉了他,昨夜既然风平浪静,现在左正英惨死,秦禹宁绝不敢轻举妄动。”

    孙秀沉吟片刻,道:“麒麟卫被查抄正是因为他的揭发,左正英出事,他第一个会想到的便是皇帝动手。现在皇上明面能调度的是羽林卫,暗里能用的只有麒麟卫,麒麟卫再度受到重用,秦禹宁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他的话能得皇帝信任,还是麒麟卫更得皇帝信任。”

    陆观没有再多提秦禹宁,他请孙秀让自己人多留意给他吃的伤药。

    孙秀答应陆观从宫外再找好的大夫,看他的药方,不日内想办法私下带给他伤药。

    “急不来,有伤更需静养,何况大人应该知道,您留在宫内,比出宫对侯爷有用。”

    陆观眸光一闪,没有答话。

    孙秀识趣地退走。

    陆观敞着袍子,盘腿坐在榻上,漫无目的地扫过寝殿内的陈设,及目的富丽堂皇,金银器物,琉璃珠帘,都是一片冷冰冰的脆壳。他指灵活一勾,红绳末端系的是那枚被身体熨热了的玉佩,陆观将玉佩含在唇间,良久,合拢大袍,起身走出寝殿。

    ·

    而如陆观所料,左正英正在李晔元的别院作客,他的妻子照料他的起居,苻明懋数次来见左正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左正英不为所动,苻明懋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李晔元回到别院,苻明懋已经在等,见他一脸无事欣喜,李晔元脱下大氅,立刻有丫鬟接去,他在铜盆里洗干净手,用帕子擦拭。

    “老先生仍然不肯?”

    苻明懋:“不肯,也不不肯,只是不愿意写,是年纪大了,握不住笔。”

    李晔元擦干手,道:“等不了几天了,镇北军即将北上,就在这三四日内,你要想办法让他写。”

    “御玺怎么办?”

    李晔元:“这不用你来操心。只要让左正英拟一份荣宗的真迹,许他高官厚禄,保他的学生在朝中安然无恙,将来照样官运亨通,你也不要太急切,跟这样的老头子磨,最忌失了耐性。”

    苻明懋苦笑:“只得三四日,再怎样也没法慢慢地磨了。左正英没有儿子,族中无人,要挟自然不成,他仿佛也不怎么在意学生们的前程。我一直有个疑惑,他为什么会在京城?”

    “你忘了有个李宣吗?”

    苻明懋面容一僵。

    “也是本相的过错,这些年没有尽全力追查吴应中的下落,查明李宣的身份,早早斩草除根,落下后患。”李晔元疲惫地坐下,喝了口参茶。

    苻明懋迟疑片刻,道:“为了服宋虔之加入我的阵营,是我让他知道了李宣的存在。但我不知道李宣的身世,也是阴差阳错。”

    李晔元摇了摇手:“再怎么样,李宣也是个疯子,便是进了京,也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太后的意思,想扶持东明王的幼子,我拖着没有去办,难保她不会通过旁人。”

    苻明懋一愣,失笑道:“我是父皇的长子,长子且在,父皇的嫡子早已亡故,原就是我应得的。”

    “太后始终认为是你害了她的亲生儿子,这个心结,没有机会解开了。”

    苻明懋理解地点头:“往后慢慢来,实在解不开,就不用解了。”

    李晔元垂下眼睛,又喝了口茶。等到苻明懋登上皇位,周太后彻底无用,她信与不信都没什么紧。今夜李晔元先进宫见周太后,太后冲他发了一通火,没待多一会,李晔元就找了个借口出宫。

    “总之,对左正英,你要温言软语好生劝和,他的学生都还可以为你所用,这一班朝臣五年以内不必换,你用着不放心,可以徐徐图之,开恩科选拔人才。但你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母家是外族,切记不可过于急切。”

    苻明懋一哂:“等了这许多年,才等来的机会,放心,前车之鉴,我能等得住。”

    李晔元欣慰地笑了起来,伸手拍苻明懋的肩,起身一整衣袍:“我去瞧瞧籽矜。”

    “还未向李叔道贺。”

    李晔元一愣,眼眸闪动出激动。

    “托大皇子的福。”

    “老来得子,该是我来沾李叔的好福气。”

    李晔元没再多,离开的脚步明显加快。

    苻明懋唇角笑容消失,眉头蹙起,出门去找左正英,吩咐心腹取来一副难得名贵的冷暖玉棋。左正英在朝中做官时,下得一手好棋,苻明懋预备在这方面下点功夫,投其所好,看能不能撬开左正英的手。

    ·

    天色阴沉沉的,一架摇摇晃晃的马车在雨中飞奔向前,穿过一片整整齐齐十数米高的树林。

    车夫口中不断发出清咤,鞭子毫不留情催马甩蹄疾驰。

    “娘。”激剧的颠簸令少年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

    东明王妃眼疾手快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她身上温软的香气安抚了少年紧绷的神经。

    王妃靠在车窗上,窗帘被风不断掀起,她从缝隙里看见四周没有随行人员,秀眉一蹙,猛拍门板,大声叫道:“停车!”

    马车放慢速度,却没有停下前进。

    东明王妃扶儿子坐好,声朝他:“别怕,娘出去看看。”

    就在王妃的手搭上车门时,她的手指忽然被儿子温暖柔软的手掌包裹住。

    “娘安坐,儿子去看。”

    东明王妃来不及反对,被儿子按下,少年郎动作极快地开车门,在东明王妃一片胆战心惊中端着王爷架子喝问:“本王的母妃叫你停车,还不把马车停下!”

    丛林中闪现出两匹黑马,向马车靠近过来。

    东明王妃放心下来,拽了拽儿子。

    少年不解地看了一眼他的母亲。

    两匹黑马横在马车前方,逼得马车停下,侍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那车夫不甚灵敏地讷讷认错。

    “王爷有何吩咐?属下等在暗处保护王爷,但请王爷安心宽坐。”侍卫的头儿行礼道。

    少年嗓音洪亮:“本王饿了,还有多久到城镇?”

    侍卫欲取出随身的干粮。

    车内传出女人的声音:“王爷娇生惯养,鸡蛋老一分不吃,鱼肉腥一点不吃,寻常的猪肉、牛肉,若是嚼不动,饭便用不好,吃不好王爷就睡不好,这一路少也要数日,饿瘦了我儿,我可不会替你们遮掩,定当如实上报。”

    侍卫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禀报半个时辰后找地方落脚,住到客栈里去。

    太阳一点点沉没,天边让霞光浸染成一片泛紫的红绸。

    马车继续上路,只是颠簸得没有那么厉害,东明王妃的手一直被儿子握在掌心里,她的脸在渐渐笼罩的暮色里渐渐模糊成优雅淡静的轮廓。

    “母亲。”少年嗓音透露出不安。

    东明王妃摸了摸儿子的手背,正要软声宽慰,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

    东明王妃茫然地看了儿子一眼。

    少年郎脸色苍白,嘴唇发抖,警觉地望着车窗。

    又是数声沉重的落地。

    车身不明显地一颠,仿佛是马车前轮碾到突兀的一块石头偏移了一下,又被车夫大力拽回到正道上。

    东明王妃静静听了一会,她定定看面前的车门,睫毛闪动,看了一眼儿子,少年用力拉开车门。

    一袭白衣的消瘦背影坐在前头,他一脚潇洒地屈起,略略侧过头,呸出叼在嘴边的稻草。

    “王爷、王妃,受惊了,天色已晚,咱们去镇上落脚,顺便等白大将军的人马接应,两位以为如何?”

    少年着迷地紧盯着他的侧影。

    东明王妃抿了抿唇,一手轻轻按在胸前,喘息道:“有劳侯爷。”

    宋虔之愉快地笑了笑,靴子踢在马臀上,只是催促,并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