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宫(壹)
两条黑影滑进宫墙,潜入麒麟卫队的住处。两人在院子里悄声行走,房里传出一声喝问:“谁?”
周先与陆观对上一眼,答:“我。”
里头静了一阵,倏然门开。
麒麟卫章轩从门缝里看出来,门缝张开,露出他仅着单衣的健壮身躯,满是腿毛的腿肌腱结实。
他的视线飞快把周先从头到脚量了一遍,只见周先穿着一身黑。章轩吹了个口哨:“周头儿,你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回来取东西。”
“哦。”章轩没再话,沉默地注视片刻周先,走出来,转身消失在廊庑下,挥了挥手,“出个恭。您自便。”
周先回到自己房间。
黑暗里陆观在桌边坐着,支棱起一片黑影,他嗓音极低地问:“什么人?跟你熟吗?”
周先:“不太熟,他谁的边也不站。”
“方便灭口吗?”
“须引到无人处,你我一起动手。”
陆观点头:“知道了,衣服呢?”
“这儿。”周先准备了两套太监袍子,大勉强能套上,跟陆观两人迅速换上。
麒麟卫所住的房舍靠近皇宫西侧外围,一墙之隔,就出了这个京城重中之重的黄圈圈。两人换上太监服,就在屋里坐着等,及至听见关门的声音,又候了会,周先从窗户向外看去,确定四下无人,才带着陆观出去。
陆观都不知道自己挂的谁的腰牌,跟在周先的身后,他心里并不慌乱,反而异常平静。就在龙金山的来信里,夹着一封孙秀的信,这一封被陆观瞒了起来。
孙秀的信里只有两个字:动手。
至于动什么手,他认为陆观应该知道。
事实上陆观也确实知道,这是二人约好的,当时机来到,他会亲自动手了结苻明韶的性命。然而,陆观还是犹豫了一整日,才与周先合谋,让周先准备这一切,两人趁夜潜入宫廷。
周先脚步倏然停了。
宫中夜间有灯照亮,承元殿是皇帝议事所用,去岁末至陆观出宫时,几乎夜夜通明。这时陆观朝承元殿的方向望去,只见到漆黑一片,如同隐没在黑暗里的一头巨兽,择人而噬。
周先揣着手,没有回头,他耳听八方,知道这时分此处没有巡逻的羽林卫经过,还是起十二万分的心,以免阴沟里翻船。
“陆兄,你若是改了主意……”周先的话戛然而止,意思却已到了。
“走。”陆观冷道。
半个时辰后。
柳素光脸色逐渐苍白,她点起一盏灯,死一般的黑暗与寂静令她不安。
灯烛照亮柳素光巴掌的脸,她瘦了不少,眼睛显得愈发大,像是一只惶恐的兔子,眸光闪烁地瞥周先,她终究没有将视线停留在周先的脸上,而是不由自主紧咬住了下唇。
柳素光倏然轻抽了一口气,她垂在裙上的手被周先伸过来的手给握住了,男人的手宽厚温暖。
“你……”柳素光轻颦眉,正待开口,她唇上落下来一个吻。以柳素光的敏捷身手,她本可以躲开,却在那一瞬,仿佛被人定住了身,无法动弹。
唇分。
周先满脸通红:“冒犯了。”
柳素光胸口轻轻起伏,满脸通红,她眼中沁满了一汪水,却没有东西从眼眶落下来。她低头,叹出一口气,为难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话一出口,柳素光便觉得后悔,心口像是被人用力捶了一记。她以为自己早已不介怀此等事情,到底她高看自己一眼,许多方面,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人。
“你、你,你可还喜欢我?”那两个字从舌尖飞快地溜了出去,害周先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柳素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不是,你若不讨厌我,过一阵,我们,我们寻个太平地方住,我、我这些年存了些银子,若是不够,我也、也有一身力气,找个活不难,或者是买一块地,好好点,我主外,你主内……”周先两只耳朵憋得通红,仿佛要滴下血来,他觉得耳朵甚痒,抓了又抓,像个慌张的大猴子。
周先抬起头,看进柳素光的眼底,鼓足勇气结巴道:“你要是答应,以后咱俩在一块儿,都、都你管着我。你、你、你可愿意?”
周先不明白,柳素光分明在笑,笑容却那样哀伤,仿佛一片白色的花瓣,让雨珠轻轻一,就碎了一地。
柳素光冰凉的手握住周先的手,轻道:“好。”
周先双目圆瞪,猛地跳了起来,抓耳挠腮地跳来跳去,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回到柳素光跟前,蹲下,从衣服领里勾出一个挂件。柳素光尚未看清,那玩意儿便到了她的脖子上,滚烫的一个坠子,从她单薄脆弱的脖颈,滑入领中,穿过锁骨,坠落在心间。
·
苻明韶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像是在衢州,有一只大黑狗,追着他跑,起因是他拿了别人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把这东西牢牢攥在手心里,只顾了拼命跑。
他的身后,正在变声期的一个男孩声音沙哑地吼道:“滚开,畜牲!”
黑狗凶猛的狂吠声吓得苻明韶不敢回头,在一片泽地边缘,顶开天地生出了一棵驼背歪脖子树。
“汪——呜”
狗叫声近在咫尺,苻明韶慌不择路,扑到树上,麻溜地上了树,坐在树梢上,他喘息不已,一只手紧紧抱着伸出去的儿臂粗的一截儿树枝。
“滚!”树下的少年手握捡来的木棍,劈头盖脸冲着那条恶犬就是一顿痛揍。
狗儿嗷嗷呜咽,扑了两次,被击中脸与眼睛,终于夹着尾巴一抖一抖地跑远。
苻明韶心脏砰砰直跳,他趴在树枝上,颤声道:“舜钦哥哥。”
底下少年粗嘎的嗓音传来:“没事了,快下来。”
苻明韶哦了一声,随手把拿来的那件东西拴在腰上,抱着树干滑下来。
陆观皱眉看他,伸手摘去苻明韶头发上不知道哪儿挂的枯叶,拍干净他新袍子上的泥。
苻明韶讪笑:“没事,又没人管我,顶多嬷嬷数落我两句。”苻明韶捏着嗓子,叉腰翘脚地拿手指戳陆观的鼻子,“你,今儿上哪儿又淘气去啦?还不回房赶紧把衣服换了,你是要淘死我这个老妈子。”
俩人相视一笑,苻明韶看陆观素来冷淡平静的脸上的温暖笑意,一时有些愣神。
“东西拿到了?”
苻明韶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腰间,志得意满地一仰头:“拿到了。”
“那拿出来看看。”陆观鼓励他。
苻明韶笑吟吟地解下腰带上挂的东西,阳光之中,玉色陈旧泛黄,一面尚有还未完全褪尽的朱红色。
苻明韶愣了,眉头深锁,模糊地想:这是御玺。
就在这时,斜刺里那条黑狗猛扑过来,御玺、陆观脸上鼓励的笑、黑狗尖利的爪牙,俱是碎成了一片,无踪无影。
苻明韶倏然从窒息中醒来,早已没有知觉的腿在他的想象里弹了一下。
落在陆观的眼里,榻上的人只是急促地猛吸了一口气,气流尖锐地涌进苻明韶的鼻腔。
他醒了。陆观心想。绳子在陆观的手指之中已经被磨得发热,他静静看着床上隆起的人影。
接着嘶哑急促的喘息声一阵一阵在陆观的耳膜里冲撞,床上那个影子以一条手臂撑着,他艰难侧身,捞开床帐,枯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燃烧着狂热的火焰。苻明韶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气流声,整个人朝着陆观的方向扑来,然而失去知觉的双腿令他上半身绵软地挂在床沿外,绝境中一只手抬了起来,像一柄枯柴,五指痉挛地收缩起来,想要抓住陆观。
陆观冷冷注视着人影。
苻明韶一双手朝前匍匐着,拖着沉重的下半身,向前爬了一段,紧紧抱住陆观的双脚,如同抱着一块浮木,他颤抖不已的头部静下来,贴在陆观腿上,张开干燥崩裂的嘴唇,无声地哭了起来。
泪水浸湿陆观的裤腿,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苻明韶抬头,绝望的眼光射向他,他没有话,这屈辱的姿态却让陆观明白了他要什么,他想让陆观低下身来,摸他的头,哪怕是虚假的安慰。他眼里的狂喜在看清楚陆观手上的牛筋绳时,被冷寂和沉默偷换了模样。
苻明韶的前额一下接一下哀哀地碰到陆观的靴面。
陆观收回目光,左手从右手握住的地方,将牛筋绳抻开。
·
伴随一声巨响,宋虔之猛地醒了,直突突坐在床上,心跳极快,这莫名而来的心悸让他好一阵愣神。
宋虔之口干舌燥地扯嗓门喊了一声。
值夜的家丁在门外应了声,问侯爷吩咐。
宋虔之披衣下地,开门,顶着一头乱发,急躁地问:“陆观呢?”
这府上伺候的厮丫鬟都知道要在府里当好差事,嘴巴得严,也都知道侯爷待秘书省的陆大人与众不同,宋虔之还特意嘱咐过,陆观也是这府里的主人。
家丁低眉搭眼地回:“的没瞧见。”
“……下去下去。”宋虔之烦躁得很,发了家丁回下人房里去,趿着鞋,在院子里凉快了一回,心神定下来,溜达去茅厕找了一圈,没人。宋虔之还没琢磨出来到底陆观上哪儿去了,一面寻思,一面把憋得他从梦里醒来的这泡尿给撒了。
走在院子里,夜风微凉,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天,好好的没下雨,方才那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响动,又或是他在梦里听岔了。
宋虔之站了一会,四下没有一间屋子亮着,正是深夜,大家都在睡觉。宋虔之郁闷地往自己房里走,经过廊庑,房上极轻的脚步声让宋虔之猛然住了脚。他心跳极快,一瞬之间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屏住气立在当场。
脚步踏着瓦片,到了他的头顶上,突然静了。
宋虔之眉头蹙起来,半晌不闻响动,以为方才的脚步声只是幻觉。
这时候低声的交谈传来。
“你回去,我去洗个澡。”
那声音极轻,宋虔之听得拉长了个脸。不是陆观的声音是谁的,大半夜还出去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得洗个澡再回去床上。
另一个声音是周先:“我也去,衣服也得换了,不要留下痕迹。”
“给我,我找机会烧了。”
“还是我方便,你仔细些,不要让侯爷察觉。”
“嗯。”
宋虔之险些气炸了。
陆观:“不会叫他知道,他心思细,知道了一定担心。”
宋虔之愣在当场。
周先低笑道:“你就显摆,我如今也是有人惦记的人了。走啊。”
周先推了一把陆观,陆观凝神一听,那一闪而过的呼吸声,现在又听不见了。
大风卷地,房上二君子换了个方向,奔着洗澡的角房去了。
陆观滑进被子来,宋虔之闭着眼睛装睡,感觉到陆观轻手轻脚地靠过来,把他的头抬起来,令他枕着他的手臂睡觉。
宋虔之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哼哼,缩到陆观怀里。才洗过的皮肤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一身滚烫,心跳沉稳有力,呼吸平缓。宋虔之已在榻上想了大半天,到底陆观他们今夜做什么去了,他心里隐隐有不祥的猜测,这猜测直到第二天天亮时,丧钟九响,宋虔之才明白,那不安稳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一早宋虔之匆匆把早膳吃了,要进宫,陆观官职过低,又无皇亲的身份,这时不便进宫。而陆观坚持,宋虔之只有从家丁里找人换了身下人衣服给他。
安定侯府的马车也是新刷了漆,光洁鲜亮。
在马车颠簸里,宋虔之几次想开口问,都憋住了。既然陆观不让他知道,就有他的考虑,且先进宫看看是什么光景。若是陆观他们昨夜留下线索,传来的就不是丧钟,一早就该有人到家里拿人。
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
陆观察觉到什么,神色如常道:“怎?”
“没有。”宋虔之摇头,“白古游他们什么时候到京城?有信儿没?”
“我收到孙秀的信,他带着支部队,抄近路先回京了。今天就能到。”
宋虔之眉毛动了动。陆观该不是得了孙秀的信,所以昨夜动了手。事情尚未明朗,但宋虔之已基本肯定陆观他们昨夜怕是进宫杀人去了。怎么就急在这时把苻明韶杀了,东明王尚未进京,这下太后的处境将会极为危险。苻明懋也没来得及下手,皇帝驾崩,若是被人行刺,皇宫更会增强守卫,苻明懋不容易混进去。
到门上,宋虔之落了印,下人和马车都被拦在御街上不给进。陆观跟着来了也无用,宋虔之反而安了心。
“陆子,上茶房要口茶喝,就在外头等,我可再一次,不许和别人府上的下人东拉西扯,仔细你的嘴。”宋虔之叱骂的声音不。
陆观一愣,继而乖乖低头,沉声应道:“是,老爷。”
宋虔之:“……”他看着陆观摆出一副外八走路,跟个鹅似的,混进一堆赶马伺候官老爷的下人里去。
天空压着沉沉的乌云,才下过一阵大雨,现在雨势渐歇,细丝一般的雨线沾在人脸上,也不知道是湿了还是没湿。
“逐星,等一等。”
宋虔之站住脚,看见林舒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宋虔之蹙眉道。
“我爹风湿病犯了,脚疼得起不来,叫我来看看情形,你快去,等你出来,我约了几个兄弟,都是你认识的,去我家坐坐。”
宋虔之抹了一把脸,看天,点头:“成,那你等着,你上哪儿等我?”
“御河外边儿,东口那家布庄,是我们家一亲戚开的,我发个人在那儿等你,我们哥儿几个先去把人找齐。”
宋虔之点头,把手揣在袖子里,闷着头往第二道宫门里走。谁招呼他他都点头,不话,摆出一张冷脸,谁也别想撬开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