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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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宏带兵回城之后,给跑了几支队伍,当即怒火中烧,回到军府,叫人带柳知行上来,意欲羞辱他一番,顺顺不平之气。

    谁知手下回报,连柳知行都跑了,狱卒被放倒在牢中。经过审问,季宏立刻锁定了目标,带着人马,将弄花坊连地皮一块铲了个干净。楼里的女子全数充入军妓营。

    天色已经入暮,季宏双手叉在腰上,循州街头巷尾浑然没有平日里的热闹景象,家家闭户。他眼前这一条街乃是循州有名的闹市,通街共有十三间规模不的歌舞坊,后边连着九曲十八弯的一片暗娼门户。

    季宏身上铠甲未卸,巨大的影子拉长在地面如同怪兽,他眼里倒映出满街挂着的红色绸布,长木杆上挑着的一串一串红灯笼,他每往前走一步,微风便怂着杆子上的灯笼抖一次。

    “去,把门踹开,全都出来接客。”季宏嘴唇抖动,咬牙切齿,整张脸浸在暗沉的暮色里,浑然不似是个人了。

    这一夜间循州城里人人都听见凄惨的尖叫声。

    半聋半哑的老人们早早上了榻,夫妻把孩子抱到一张榻上,一家人簇得紧紧地睡觉,帷帐遮掩下的天地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蛹。

    才刚入睡,又被惨叫声惊醒的儿在父母怀里不安地问那是什么声音。

    母亲是猫儿闹春。

    儿的眉头撺紧再度入睡,又被惊醒。

    父亲叹一口气:中元鬼节将至,是鬼在哭呢。

    孩子吓得一头扎进父亲的胸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拍他的肩,声哄他:“鬼是已故去的亲人,你的祖母、太|祖父、太|祖母,还有你时候一起玩耍的三表哥。”

    儿渐渐不怕了。

    “他们生时疼你,死后也只会保佑你,你要记着,坏人比恶鬼还要可怕,见到了,一定要躲得远远的,跑得快快的。不过只要爹和娘在,永远都会保护你。”

    话声渐弱。

    循州长街上刮起大风,拍得家家户户纸糊的窗户砰砰作响。

    天亮时分,破城墙下添了新的肥料,朝阳里摇曳生姿的荒草长得比人还要高。

    所有循州军将领被召集到军府,这次季宏一反常态,没有让他们解去兵器。来之前众人已商量好,如果被要求解下,他们也是一样不会弃械。

    季宏换了一身暗青色武袍,坐在上首,神情疲倦,脸色泛青。

    将领们入座。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季宏没有跟他们算总账,对昨日的暴|乱只字不提,只是询问情况,清点人数,每人还分到了不少银两,各军都得到犒赏。两名宋州军将领排在最末,神色如临大敌,都悄悄将手放在剑柄上,以备不测。谁知道季宏叫他们来,只是要发钱。

    众将一头雾水地回去,纷纷对着那口装钱的箱子发愣。

    到这天傍晚,弄花坊所在的街巷全部改换了门户,各家的匾额拆下来竖在一旁。路过的行人个个匆匆走过,就像有鬼在身后追着他们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通街换了新的样子,铺子被分给军眷们,女人和孩子木着脸在柜台后忙活,数十个穿号衣的士兵在街上巡逻。生在长街中央的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抖落一地的碎叶,枝干光秃秃地迎风招摇。

    人人都不禁抬头看它,然后埋头赶路,想不明白它是什么时候死了的。

    ·

    三天后,撤退到竹介镇北十二里的征南军得到消息,循州城门开了,还叫他们镇子照往常的量送酒去。

    来报信的是一名农妇,送完消息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当场,欲言又止地逗留着。

    宋虔之猛一拍脑门,叫人带她去见她男人。

    农妇千恩万谢地咚一声跪在地上,宋虔之连忙让她起来,她满脸通红,跟着一名士兵出外去了。

    “开了,开了。”宋虔之搓着手走来走去,心潮澎湃起来,大军每在外面多待一日,就多消耗一天的粮草,只要城门肯开,那就有机会。

    “下午就去?”陆观扯住宋虔之,不让他走来走去,让他挨着自己坐下。

    宋虔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道:“立刻就让他们出发,带好货物进城。跟着胡崇天他们的人安排好了吗?”

    “嗯,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如果不能劝服,就立刻动手。”陆观没有感情地。

    “就是这几日了,抓紧时间,摸清军眷住的地方,城防更替的时间和人数,如果胡崇天能够策反一部分循州军将领最好,实在不行,我们也尽力了。”宋虔之思忖道,“要在季宏的身边插一个人。”宋虔之语速慢下来,看着陆观,“这个人必须武艺高强,周先我已经派回南州,柳平文在季宏的面前露过脸,那天晚上许瑞云跟你一起行动,你们两个,都被人看见过。难保不会正好碰见认识你们的人。整个征南军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适合去给季宏心窝上补这一刀的人了。”

    “不行。”陆观不容商量地,他抓了抓头发,显得很烦躁。

    “没有比侯爷更合适的人选。”许瑞云从外面走进来。

    陆观皱眉道:“练你的兵去。”

    许瑞云没理会他,他朝一旁让出半步,进来的是柳知行。

    陆观更烦了。

    “听侯爷曾效力于麟台?”柳知行问。

    陆观侧身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把短匕,不断把它拔出来又插回去,精钢刀刃与匕首鞘子不断摩擦出响声。

    “是。”宋虔之朝柳知行,“大人须知先帝刚登位时,年纪太,压不住朝中老臣,确有一部分权臣,尸位素餐。”

    “那时先帝需要忠心辅佐他的人。”柳知行话很客气。

    宋虔之笑着点头:“先帝需要鹰爪。”

    柳知行:“……”

    许瑞云:“侯爷真是坦诚。”

    “但我在任上时,麟台没有冤过一个人。这我可以对大人言明。”宋虔之现在想起仍然后怕,如果不是黑狄了进来,那是真的要冤几个人,才能让陆观从苻明韶与周太后设下的套子里脱身。

    一场大祸,却让陆观脱了死罪。

    “你是周太傅的后人,本官相信你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宋虔之脸微微发红。

    “陆大人。”柳知行眼睛看不见,循声转过去的方向,正是陆观坐的地方,只是陆观拿背对着他。

    “侯爷在麟台多年,你们又是并肩作战过来的,他什么武功底子,你最清楚。何况我听人,那时季宏已经被药倒,这一刀插下去当不费什么力气。以侯爷的身手,自然可以全身而退。陆大人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陆观还未答话。

    柳知行竖起手掌,示意他不要话,接着了下去:“况且那时征南军已经进城,陆大人如果担心侯爷,便尽快率领征南军,扫清贼寇,也好接应侯爷脱身。”

    宋虔之:“一旦得手,我立刻放烟火为号,绝不恋战。”

    “不行就是不行。”陆观猛然起身。

    众人都吓了一跳,柳平文刚好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贺然。

    陆观一看就知道了,柳知行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动,暗杀季宏是绝密,贺然跟在柳平文身边笑嘻嘻地话,明显是走进来才闭了嘴。这猴子估计把什么都卖给柳平文了,这阵子柳知行吃了那么多苦,柳平文再也不像之前那般任性,对柳知行知无不言。

    “贺然,你过来。”

    贺然脸上笑容消失,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宋虔之。

    宋虔之在贺然经过身前的时候把人拖到身后,看陆观:“柳大人足智多谋,比你我有见识,阅历丰富,也比你我更了解季宏,再,柳大人就算知道我们的计划,也绝不会出去。不过你们几个怎么突然就进来了,门外没人守着吗?”

    许瑞云嘿嘿笑道:“我让他们去休息了。”

    宋虔之:“……”内鬼一箩筐。

    “那许瑞云跟我一块去,给他贴一把胡子,把脸涂黑。”宋虔之无奈作出了让步。

    陆观还是不同意。

    “我去。”

    陆观话一出口,换宋虔之坚决不同意了,他不是没考虑过让陆观去,陆观的身手比他更漂亮,但上次行动最后惊动过循州军,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哪怕是身形。有万一的风险,宋虔之也不想让陆观去。

    听到贺然陆观试毒的事之后,宋虔之就决定,不会让他再冒不必要的风险。

    “你去了谁带兵?”宋虔之想了想,不能自己的顾虑和担心,否则更无法服陆观。

    “有屈肆封,没有他还有几员老将,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

    宋虔之:“你我受皇上钦点,都是代天子出征,必须有一个人坐镇。”

    “那你坐镇。”

    “出征以来,所有重要战役都不是我的,与孙逸一战我就受伤了,你让我继续去冲锋陷阵?”

    陆观:“……”

    宋虔之放缓语气,握住陆观的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斩杀敌首向来计头功,难道,你也要跟我抢功?”

    午饭后,征南军派出训练好的百余人,俱是宋虔之一路收编的农户商户,他们都有过循州城做买卖的经历,各自带着货物,朝循州出发。

    竹介镇的酒也都上了路。

    下午出发,要到第二天天亮前才能到城门口,之后排队进城,起码要折腾到翌日午后,才能将各自的任务完成。宋州城已经被征南军占领,断绝与循州往来,而循州附近的村镇,向来易货都是人挑。除了送酒的,所有人都是挑货去,以免留下马蹄印,让季宏派出侦查的斥候察觉。

    宋虔之是随竹介镇的酒一起进城,拉酒的有牛车,且季宏每次都要人送三车酒去。

    “到时候我随便在哪辆睡会,等到天亮进城之后,胡崇天会带我去找人换岗。”宋虔之解下铠甲,脱得只剩下雪白的里衣,他脖子总是被汗浸湿,但他贴身穿的衣裤每日都会换,他和陆观谁洗衣的时候,看见对方的衣服没洗就顺手洗了,倒是不愁没衣服可换。

    宋虔之看了看榻上的几件衣服,从里到外都有,最外面是一条墨青色的对襟褂子,还有褡裢。

    “里面这个我也换了吧?不然领子或者袖子露出来一点让别人看出什么来……”宋虔之嘀咕道,听见陆观在他身后嗯了一声,便松开里衣,脱下来叠在一旁。

    磨剑的声音停了下来。

    宋虔之吹着口哨,弯下腰双手撑在榻上往里去够短。循州的白天很热,这么裸着身子能感觉到温热的空气在皮肤上滑动,舒服得很。

    短捞在手里,宋虔之简直不想穿了。

    陆观什么时候到的身后,宋虔之压根不知道,突然从手臂下面伸出来的一双手让宋虔之动也不敢动了。

    陆观依恋地把头在宋虔之肩窝里蹭了蹭。

    宋虔之没有话。

    温软的嘴唇贴着宋虔之的肩窝,一路吻上他的脖子,继而轻轻吸吮,甚至露出了牙齿,齿尖刮擦宋虔之的颈动脉,令他心脏突然加速搏动,侧低下头。

    陆观作势咬了他一口。

    宋虔之浑身一抖,皮肤炸开一层寒粒,想推开陆观,终有些不忍,只有拿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声音很轻,但很稳地:“如果季宏没有被药倒,我绝不动手。”

    陆观收起牙齿,唇离开宋虔之的脖子,那里留下一朵花开的印记。

    宋虔之自己看不见,但看陆观一直盯着他脖子看,心里就知道不好,偏偏这里没镜子可照,心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不能既忽悠人还不给人占便宜。

    陆观帮宋虔之把衣服穿好,替他整理完毕,蹲下身去时,宋虔之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他不用。

    陆观一巴掌拍上宋虔之的腿。

    宋虔之倒吸一口气,怒从心头起,这一巴掌下手也太黑了,特别疼!

    然而他的视线落在陆观宽阔的肩头,看着他给自己穿鞋袜,一时间宋虔之有些走神。

    “喂。”

    陆观抬起头,扬眉询问地看宋虔之。

    于日落之前最后一片灿金色的日光里,宋虔之低下头去,捏起陆观的下巴,亲了他的鼻梁和嘴唇。

    “等回南州,我有件事要办,到时候你听我的。”

    在陆观的视线里,宋虔之弯起了唇角,笑容让陆观看得呆了,鬼使神差的,竟点下了这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