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拾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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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宣睡下去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人叫醒,他垂头坐在榻边,一手支着额,吕临亲自来报:“陆观已经带兵到城外了,派人来请示陛下,军队是否就驻在城外。但他自己要带五百人进城,陆观的意思,这五百人不缴械,还要骑马经过南州主街,从南门入。他问陛下,什么时辰比较方便。”

    几乎一瞬间李宣的瞌睡就没了。

    这个陆观,摆明了要给南州世族一个下马威。

    “让他辰时末刻进城。”李宣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他简直能想出众位散朝归家的臣工让在道旁,观看陆观所率的人马通过长街时难看的表情。

    左右是睡不着,李宣便起来看朝上要用的圣旨,均是他亲笔写下。到了南州以后,朝堂上官员人数减低到大楚开国以来最低,白天李宣较常用的笔墨是原御史寺的韩松,夜里便不惊扰旁人。

    天光一寸一寸亮起,直至宫人来侍奉李宣洗漱,他从椅中站起,活动手脚,沐浴在光中,闭上了眼。

    朝上。

    李宣先让杨文出列,汇报征兵征粮进度,继而秦禹宁顺势提出要在北线增兵。

    司马沣刚要出来反对,李宣已让人宣读他的圣旨,增援北线,并任命龙金山为元帅,统领征北大军。

    此时司马沣只有奏请将家族里的两个孩子派到征北军去做先锋。时局稳定时,司马沣在得到朝廷正式任用前,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如今却以地方官员的身份立于朝堂之上,权威直接越过南州知州。

    而南州知州这时杵在堂上充大蒜瓣儿,他站的地方也十分微妙,恰好介于六部与南州当地世族之间。

    “祁暄,朕预备再选两人作为左右军将军,协助龙金山作战,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祁暄一愣,显然没有料到皇帝会指名问他,他还不过是礼部侍郎,站在众臣之中,距离龙座还隔着三排大臣。祁暄从乌泱泱的人群越出,沉声答:“朝中已无上过战场的官员,或是在南方战场,循州已平,或许可以调回安定侯,征南军中,马肃是一员老将,屈肆封年纪虽轻,也是一员猛将。”

    李宣作出沉吟的样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司马沣,而司马沣正略侧着身,眼角余光与身后的万里云碰了一下。回过头正看见天子在看自己,吓得浑身一凛,连忙低头。

    “那司马家的两位子侄,就不派了?”李宣问祁暄。

    祁暄几乎没有思索,答道:“我大楚与阿莫丹绒北线作战已数十年,除了白古游大将军能够一敌,威慑北方。实在不宜派两位公子去,司马大人久居南州,或许对战局不够熟悉,若让毫无经验的人对战坎达英,身死事,不能守土事大。”

    一时间司马沣脸色极其难看,鼻腔中哼出一声,嘴角冷嘲地提起,道:“我不过为家中两位子侄求取一个为国尽忠的机会,既然祁侍郎认为不可,请陛下圣裁便是。”

    “那就等退朝之后,朕与秦尚书再议。众卿可还有本要奏?”李宣问。

    “臣还有本。”司马沣大声道,移步出列,“左太傅已逝,满朝上下无不哀痛,太傅乃是陛下之师,高风亮节,为国忧虑甚矣。自陛下驾临南州,文武诸事均与左太傅议定,如今太傅骤然离世,陛下应早做决断,任命太傅一职,以图为君分忧。”

    朝上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李宣略作思忖,朝司马沣点头:“可有人选?”

    祁暄已不知不觉退回人群中,他低下头,心跳骤然加快,只得把头与脸埋得更低,以免被人看出什么。

    “秦禹宁秦大人熟知朝事,师出周太傅,于安定侯也是如师如兄,听还曾替周太傅为先帝讲课不少时日。如今我朝与阿莫丹绒作战,秦大人掌管兵部,陛下何必舍近求远,微臣以为,秦尚书就是最好的太傅人选。”

    祁暄拢在袖中的手从拳头舒展开,两条手臂僵硬地紧紧贴着裤缝,耳朵里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散朝之后,祁暄脚步匆匆,也不跟平日里交好的朝臣一路,早早离开人群,出宫回家。

    司马沣瞧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舌头在牙齿上用力一弹,戏谑道:“什么东西。”

    万里云忧心忡忡将他拉到一边:“毕竟是左正英的弟子,我们在朝堂上能站多久还不定,你何必早早将人得罪干净。如果祁暄联合左太傅的门生发难,我们南州一系都要被你一个人整完了!”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凭他是谁,要在南州地界上站稳,就得有我们南州世族的支持。”司马沣阴恻恻地。

    万里云摇头:“征南军大胜,班师回朝。你是……”他压低声音,扯着司马沣的袍袖,把他带到偏僻的走廊上,散朝后相熟的官员咬耳朵也实属寻常,但万里云很心,四下张望,未见到异样,才声地,“你不知道这位是怎么上去的,周太后把持朝政,是要让祁州那个孩子入主皇城。结果被那位周太傅的外孙,便是现在的安定侯,以镇北军两万重兵,加上羽林卫里应外合,亲手把他的姨母拉下马来。征南军就是他领兵,算日子,就在这两天便要进城了。”

    司马沣听得一头雾水,不以为然地摇头:“老万哥,你怕是年纪大了,胆子却怂,他就是回来,也只能站到秦禹宁后边。”

    “秦禹宁是谁的门生?”

    “周、太傅?”司马沣这才觉得不妙,他刚在朝上推举秦禹宁,秦禹宁的师傅是老周太傅,而即将班师回朝的征南军统帅是周太傅的外孙,等于朝堂上的两座大山,都是周家。

    “这个安定侯,可不是他爹。他是周太傅的外孙,少时便掌管麟台,黑狄刚过来,便代天子巡视四方。后来这位上去,他有从龙之功,如今征南军大胜,收复了宋州、循州,我听人,那个自立为王的孙逸,是被他手下那个姓陆的一刀割下了头。”

    “你先帝重用的那个陆观?”

    “正是,这人是个狠角色,先帝怎么从一众受宠的皇子里脱颖而出,难道不是因为荣宗皇帝血脉凋零,最后不得不将这位早被发去衢州的六皇子召回京城。我让人查过他去年进京后的所为,他跟安定侯也是一党。而且,安定侯跟左太傅可不同,他可没有风烛残年。好像比你那个侄儿还要些,这下你我,再无用武之地了。”后面的话万里云隐下没。

    皇帝能够精准地找出祁暄来,昨日的事情已经败露,征南大军回城,世族们虽在南方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却敌不过训练有素的镇北军,靠武力立于朝堂根本不可能了。

    唯独还能靠钱买几个官位,万里云思来想去,家里那几个读书最多有一两人能入仕途,余下的,只有拿银子多活动活动。他手揣在袖子里,没有听司马沣话,两家虽也是连襟,在动荡时期,也只有各怀心思。

    司马家这鸡蛋要往石头上碰,万里云想的是,他要把万家拉回来,绝不能碰完鸡蛋还砸个鸭蛋上去清黄流一地。

    朝臣从行宫出,有的坐轿,有的走路,才走到前门大街,都被街上的喧嚣惊了一跳。

    万里云坐的是司马沣的马车,两家主家只隔了一道院墙,赶车的子把门帘一,兴奋地大叫:“二位大人,快下车,军队过来了。”

    司马沣一句脏话险些出口,被万里云拉着,下了车站到街边,家丁以鞭子将马向道旁拦,双手紧紧拽住马笼头,一面站在街沿上,兴高采烈地向街面上张望。

    “老爷,不如您同万家老爷,一起上楼吃盏茶?”

    恰好这眼前就是一间茶铺,两人身上还穿着官袍,在街上站着十分眼。

    上去之后,司马沣和万里云才看见,诸位同僚都在楼上,六部的坐了三张桌,南州的占了两张桌,基本上互不相识。司马沣只认出有一个好像是叫姚亮云,是刑部尚书姚济渠的儿,便过去招呼了一下这位晚辈后生。

    姚亮云回礼回得客气。

    等司马沣走开,林舒就不客气了,一把摘下姚亮云的官帽拿在手里,挡住众人视线,声跟他嘀咕:“你跟司马家的客气什么?”

    姚亮云懒得理他,拿过水壶,把两人的杯都烫过,沏茶。

    “等逐星回来了,我看这群老东西还得意什么。”林舒恨恨地埋头喝了一口茶,被烫得一口喷出去。

    姚亮云:“……”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水渍。

    林舒不住摆手:“对不住对不住,你待会脱了拿我家去洗。”

    姚亮云十分无语。

    “我给你洗,亲手,绝不让下人洗,行了吧!”

    街上一阵喧哗,姚亮云顾不上管他,他们这里是二楼,选的正是临街的位置,从这里望下去,路边的摊子都收了起来,没有了众多招牌遮挡,视线极佳。

    流光在银甲上迸出夺目的光彩,一身银白战袍坐在马上的男人发着光,随着队伍行进,阳光自他淡金色的头盔一路蜿蜒至银甲尾梢。

    “娘的,这子也忒威风了。”林舒一拍栏杆,膝盖屈起,跪坐在木板上,艳羡的目光一路追着油光水滑的黑马,他起了一丝疑惑,“这不是陆观的马吗?这子,他还真不怕旁人三道四。真当自己还是以前不受他那个王八蛋爹疼爱的麟台少监啊?”

    “你骂他爹是王八蛋,那他是什么?”

    林舒一时语塞,戳姚亮云:“不为堵我一句你是不算跟我好好话是吧?”也是今时不同往日,姚济渠自来南州,一会头痛一会腿痛的,三天两头不上朝,刑部上下已经几乎都是姚亮云了算。而林舒还做他的纨绔,他倒是想在户部把手伸长,奈何上面坐着个杨文,体量惊人,出头无望。

    “不是逐星。”姚亮云平静的嗓音,“你没看出来,是陆观吗?”

    林舒眯起眼,刺目的光芒稍减弱了些,马上坐着的人是比宋虔之要高大一些。陆观侧过脸,从路边一位姑娘手中接过花篮,交给士兵。动作间林舒彻底确定了不是宋虔之,宋虔之的手没有那么黑。

    “……他还敢收旁人送的花,不想活了。”林舒恨恨道。

    “走了。”姚亮云扯林舒。

    两人跟六部其他官员这随手招呼了一下,挤过茶楼里的人山,下楼去跟在军队后面,一直跟到宫门口,大军在行宫门外结队。

    吕临亲自迎出门来,拉住陆观的一条胳膊,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面部有些激动地颤抖,声音也不住发抖:“回来了。”

    “回来了。”陆观淡然道,侧过身,便望见不远处的两人。

    姚亮云走上来,林舒跟在他身后,二人俱是一身官服,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个个丰神俊朗。

    “你今天这出,把那两家的老头,可吓惨了。”林舒笑道。

    陆观抿唇不答,手执马鞭,走到阵前,鞭子一掠,士兵齐齐下马,阵列齐整干净,没有一丝杂声。

    队伍里都是年轻的士兵,精神风貌令人振奋。

    吕临无疑是最高兴的,当即决定晚些时候在家里为陆观接风洗尘,请林舒与姚亮云都去。

    姚亮云朝陆观问了为什么宋虔之还没回来,陆观照实了。

    姚亮云沉吟片刻,道:“家父执掌刑部,我们部里有一位老大夫,治外伤最拿手,等他回来,让这位大夫看看。”

    “陛下等陆大人一早上了。”吕临走过来。

    陆观谢过姚亮云,叫姚亮云和林舒晚上一定到吕临家里,一起吃顿便饭,才跟吕临进入宫门。

    路上吕临把南州的形势简单跟陆观通个气,提了一件陆观本来不知道的事。

    陆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吕临也奇怪。

    “你们没人拦着?”

    吕临苦笑摇头:“你们找到李宣的时候就没摸清楚他是个什么性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跟你们离开京城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吕临想了想,:“更像个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