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天

A+A-

    1996年的北城, 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三月的冷风吹在脸上像冻刀子似的割人。

    赵秀然是跟老乡一起来的北城,家里孩子太多, 实在养不起她, 听到外边给人端盘子一个月都能挣几百块,爸妈立马让她收拾了行李跟着同乡来了北城,来之前大姐还给她兜里塞了五块钱。

    她没读过几年书, 但人勤快, 同乡也愿意带着她。但没想到一出火车站就和同乡走散了, 她一个人在火车站附近晃悠。

    后来下了雪, 路上行人渐少, 找了三天也没找到带她来的同乡。她也不傻,兜里的钱连吃饭都不太够, 必须得赶紧找工作。

    但她一个外乡人, 实在没人愿意聘用她。

    赵秀然蹲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墙角里避风雪,大雪落了一地,天地间白色苍茫, 那风吹得就像是刀割似的,她身上的衣服都是些薄棉絮,根本不抗冻。她们那里从来不下雪, 刚到北城她看见雪还很兴奋, 只觉得这雪可真美啊, 简直是大自然的馈赠。

    但大雪连着下好几天,她就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雪一下,她连个去处都没有,在地上坐一会儿就觉得快要冻哭了,整个身子都是麻的, 连着在火车站的门口睡了三天,今天连扫卫生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给她一条薄毯,但今天门口的位置被一群糙老爷们给抢了,她只能拿着薄毯找了个角落避风,离火车站不远,稍有点光亮,但室外总归不如室内暖和,她一直发着抖,手都不敢往外伸。

    越到夜里,雪就越下越大。

    雪花粒子在灯光下看得特清晰,随着风的方向不断旋转着落下,她身上也堆满了雪,要是不仔细看,像是个雪人。

    赵秀然想,熬过今天,明个儿就买车票回家。

    但转念一想,她没有买车票的钱,大姐给的那五块钱这几天都花的差不多了。而且来了北城,一分钱也没挣下就回去,肯定得被她娘给断腿。

    赵秀然又怕了,只能期盼着这雪赶紧停,她明个儿能找到份工作,给的钱少没事,能让她有个住的地方就行。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站忽然吵闹起来,大抵是有车到站了,各式各样的车在车站门口停留,吆喝着拉人的嗓门极大,把赵秀然都吵醒了。

    如今这雪也停了,就是积雪太多,她半眯着眼睛看过去,路灯下人影绰绰,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又慢慢闭上眼睛,但脚步声听的太真切了,她复又睁开眼。

    不远处有个孕妇,正一个人拎着一大袋子东西走,拉人的车也都走完了,她四处张望了半晌也没看到辆能送她回家的车,只好一个人慢慢走。但是积雪太深,她走的极为艰难。

    赵秀然抖了抖身上的雪,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心想这是谁家的婆娘,都怀孕了男人也不管,太过分了。

    但她们那儿好像都是这样的。据她娘当年怀她的时候还下地,她就是在地里生出来的。

    赵秀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来,她往前走去找那个孕妇,想着要帮她拎着东西回家,但临走过去又转了身。

    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人家面前,吓着孕妇就得不偿失了。

    她往回走了两步,越走越觉得就那么放任孕妇在雪地里拎着东西走也太不是东西了,要是孕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她这辈子都过意不去。

    有些忙,对她来只是随手之劳,但对别人来,可能是关乎人生的大事。

    如是想着,赵秀然又转回去。

    孕妇已经累弯了腰,但只是一瞬,她立马又后仰了一些。

    大概体力已经到了极点,她站在那儿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穿着厚厚的大袄,脖子里围了一条灰色的围巾,白色的雾气从她的口中吞吐出来,站在路灯下拿着个灵通电话,但是一直没话,估计电话那头没人接。

    赵秀然在不远处看了会儿,她在地上跺了两下脚,这才走过去招呼。

    那会儿她扎着两个羊角辫,厚厚的齐刘海儿贴在额前,脖子里围着那条清洁工阿姨给的薄毯,全是棉絮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一半,脑袋上全都是雪,脸冻得通红。

    她拎起极重的编织袋,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问:“大姐,你家住哪儿,我给你把这些都送回去。”

    ***

    “我站在灰色的大地上唱歌裙角和着风声上扬

    你要歌颂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抓住我永生难忘

    ……”

    苏江的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黎冬和苏江皆是一愣。

    苏江看了眼来电显示,不经意间叹了口气,然后朝着黎冬比了个嘘的手势去窗户边接电话。

    黎冬的故事听了一半着实心痒。

    但她又不能去挂断苏江的电话,她只是坐在桌边,看了会儿苏江的背影,然后开始收拾餐桌。

    苏江不知道在和谁电话,一直保持沉默,偶尔会嗯一声作为回复,情绪极为冷淡。

    黎冬在厨房里开始哼他的手机铃声。

    一个她很喜欢的乐队唱的,《你被我浪漫》。

    主唱的声音特别像冬天清冽的温水,在雪地里冒着热气,冉冉飘在空中,像风一样虚无缥缈,难以捉摸。

    她喜欢那种丧到极致又能感受到几分温暖的感觉,像是在冷风刺骨的冬天得到了一个炙热的拥抱,在最暗无天光的时候看到了那一束光。

    黎冬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里,然后朝苏江那儿瞟了眼。

    苏江清清冷冷地:“你不是我。”

    “你有办法回到过去改变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当初我做错的事情,我是该赎罪。”

    对方应该挂了电话。

    苏江没再话,阖上手机站在窗边看万家灯火。

    黎冬心翼翼的走到他身后,苏江忽然:“苏芮来的。”

    “哦。”黎冬的脚步顿住,离苏江还有半米远。

    苏江的脊背崩的僵直,客厅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黎冬忽然问:“然后呢?”

    “什么?”苏江不解。

    “妈妈。”黎冬提醒他继续之前没完的故事。

    苏江恍然大悟,他把手机倒扣放在窗台,转身看向黎冬,又瞄了眼客厅里的表,“不早了,你该去睡觉了,明天你还上课。”

    黎冬摇头,“现在不困。”

    “故事可以明天听。”苏江。

    黎冬抿了抿唇,“听不完的话,睡不着。”

    两人四目相对,最终是苏江败下阵来。

    他去冰箱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开之后狠灌了一口,然后转身看向窗外。

    他的声线清冷,不带一丝情感,像是漂浮在这个世界的游魂,平静无波的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她认识的那个孕妇就是我生母孙慈。那会儿她回娘家,刚怀孕三个月,回到北城本以为苏成邺会接她,结果苏成邺出差去了外地,没有提前和她。”

    “妈就在我家留下,成为了我家保姆,负责照顾孙慈。之后我出生没多久,孙慈就走了,然后苏成邺为了让我有人照顾,顺理成章就娶了妈,第二年就生下了苏芮。”

    “过了一年,苏成邺遇到了初恋,旧情复燃,直接和妈了离婚,娶了初恋沈溪,然后下海经商,他们生了两个孩子,苏蔓枝和苏原,但都没时间照顾,基本上扔给了爷爷奶奶,偶尔还会扔给妈照顾。”

    “妈她这辈子养了很多孩子。”黎冬吸了吸鼻子。

    “是啊。”苏江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又猛灌了一口,“她这一辈子都毁了。”

    “你爸爸……”黎冬抬起头看他,“他真的很花心。”

    “花心?”苏江皱了下眉,尔后笑了,“确实。”

    而且不负责任。

    “苏芮姐姐很讨厌我吧。”黎冬,“我抢走了属于她的母爱,还占据了她母亲那么长时间。”

    苏江摇头,“她不讨厌你。”

    “她讨厌的只是总会把她扔下不管的父母。”

    “你父母呢?”许是喝多了,苏江话的声音都有些飘,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像是在笑,“也不管你了吗?”

    黎冬的手背在身后,低声嗯了句。

    “我妈不知道和谁生下了我,被我爸知道之后狠狠了一顿,警察都来了,我那会儿刚上幼儿园,只是朦朦胧胧记得,我上去抱我爸的大腿,然后被他一脚踹开,我的额头流了血。”

    指甲狠狠的掐着掌心,她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颤抖的声线泄露了她的情绪。

    苏江伸手在她发间揉了一把,“都过去了。”

    黎冬嗯了一声,没再继续。

    她还记得,那个下雨天,她妈要给她回家拿伞就再也没回来的背影。

    她的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对她骂骂咧咧,是赵秀然护着她,带着她长大。

    “手伸出来吧。”苏江面无表情地。

    从黎冬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苏江的侧脸,他脸颊的轮廓像是自带了一圈光环,温柔又落寞。

    “哦。”黎冬把手松开,有点儿疼。

    “这种动作都是骗人的。”苏江干脆坐在宽大的窗台上,一条长腿搭在地上,脑袋倚在透明干净的玻璃窗上,“不仅不会减轻心里的难过,还会让身体发疼。”

    黎冬走过去,胳膊搭在窗台上,从下看苏江,他半眯着眼,那双眼里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不耐烦,清冷又疏离。

    “那心酸的时候该怎么办呢?”黎冬问。

    苏江从兜里拿了颗大白兔奶糖出来,递到她面前。

    “生活这么苦,那就吃颗糖吧。”

    ***

    黎冬又做噩梦了。

    这一次的梦里光怪陆离,最主要是她梦到了赵秀然,她坐在医院的床边,眺望着不太蓝的天空,手里还拿着一件粉色的毛衣,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对远方的眷恋。

    黎冬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看了眼手机,闹钟还没响。

    一共睡了四个时,一直在做梦。

    再睡下去估计也不会好,干脆起床去冲了个澡。

    头发湿漉漉的,她坐在椅子前发呆。

    脑子里莫名其妙出现了苏江昨晚那句话。

    ——这辈子她对谁都好,就是唯独对自己不好。

    赵秀然从来都没和黎冬过她的事儿。

    黎冬只知道她八岁那年,她爸花了两万块钱娶了一个从大城市回来的媳妇,之后的很多年,赵秀然都陪在她身边,从来没苛责过她一句。

    她常会看到赵秀然躲在房间里哭。

    那种把所有情绪都压在心底的,不发出一丝声响的哭。

    黎正死的那天,赵秀然和她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抱在一起哭,黎冬抽泣着:“我们终于解脱了。”

    赵秀然却拍了拍她的背,“以后都会好的。”

    至此,赵秀然再苦再累也没喊过一声,她白天出去工,深夜给别人缝补衣服,她们两个人相依为命走过很多年。

    黎冬拉开抽屉,从一摞本子下面翻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边是赵秀然和她。

    赵秀然蹲在地上揽着她的肩膀。

    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像月牙。

    黎冬把照片放在桌上,然后看了许久。

    等到闹钟响了才去学校。

    ***

    苏江一天都没出去,睡醒来之后就开始做饭。

    吃的时候却没什么胃口,正好群里有人喊着游戏,他干脆上线跟他们一起组队。

    依旧是吃鸡,他仍旧是荒野之神。

    人狠话不多,枪法稳准狠。

    魏嘉依旧是叽叽喳喳的。

    “江江,在这儿。”魏嘉喊他,“来这里”

    苏江过去,调整好位置就开/枪,对方死亡。

    “江江还是稳。”魏嘉吹起了彩虹屁,“这枪法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下辈子。”苏江。

    魏嘉骂了声操,然后离苏江远了一些。

    游戏到最后,魏嘉忽然开语音,“你跟桑茵那事儿还没完啊?”

    “什么事儿?”苏江。

    魏嘉:“就昨天热搜上那事儿啊。我都给你一天时间了,你竟然都没跟我们解释,还是兄弟吗?我跟你讲啊,苏江你现在正在绝交的边缘徘徊!很快你就要被拉到我魏嘉的黑名单里了,我要跟你绝交一天!不!一个月!”

    “乐意之至。”苏江又拿了一个人头,然后开始跑毒。

    “靠!”魏嘉大吼,“苏江你过分了啊!”

    苏江已经消失在魏嘉的地图之上,魏嘉一边跑毒一边吐槽他,无非也就是之前过的那些,苏江听得耳朵都快起了茧。

    “魏嘉。”苏江不耐烦的喊他。

    “啊?”魏嘉刚应了一声就被别人给来了一枪,幸好没死,苏江给他丢了个血包过去,然后两枪给他报了仇。

    “你现在在哪儿?”苏江问。

    魏嘉:“酒店啊,我在九云拍戏,今天下雨了,不能出外景就休息了。”

    “你不觉得自己不太适合那儿吗?”苏江。

    魏嘉皱眉,一脸懵,“什么意思?”

    苏江轻笑,“你就该去村口,抓一把瓜子,盘着腿和一帮大妈坐在那儿聊天。”

    魏嘉:“……”

    “过分了啊!”魏嘉冷哼一声,“兄弟也是关心你,你非得饶那么一圈来损我啊?”

    “你太像了。”苏江:“而且你不止对我这么关心,对别人的八卦一样上心。”

    魏嘉:“……”

    “对别人是因为闲得无聊,但对你是真心的啊。”魏嘉无奈,“你不会真要喜当爹吧?这门亲事我可不同意。”

    苏江:“营销号的话你也信?”

    魏嘉:“谁让你不给我们?!本尊能辟一下谣吗?”

    徐长泽也终于开口劝,“有什么事就提前和我们,魏嘉昨晚急的一晚上没睡着。”

    苏江沉默了许久,等到最后一个人头拿完,这局游戏结束,他才慢悠悠地:“没恋爱,不结婚,更不要孩子。”

    “我又不是傻。”苏江。

    “遇上桑茵,你就没聪明过。”魏嘉终于松了口气,“她还得纠缠你多长时间啊?”

    “不清楚。”苏江:“可能得一辈子。”

    “你疯了?!”魏嘉声音陡地拔高,“你这一辈子都要搭在她手里啊?”

    “她不放过我。”苏江:“我能怎么办?”

    “操!”魏嘉骂了句,“你硬气一点啊!不管她哭、闹还是上吊,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分手了!陌生人!”魏嘉的声音快要震破人的耳膜,苏江把手机拿远了些,只是:“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啊?!”魏嘉大吼,“我是没怎么谈过恋爱,也不懂你这种伟大无私的感情。你明明就不爱她,为什么会任由她摆布?她现在毁掉的不止是你的过去,还有你的未来!你现在有多少人盯着知道吗?你一句话、一个行为都是别人讨论的焦点,随便一个负面新闻就能让的价值跌到谷底,再也不能从事这一行。她对你来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为了她毁掉自己的未来?!”

    苏江的指间顿在屏幕上,没回答魏嘉的话,直接退了游戏。

    然后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手机扔到沙发角落,脑袋往后一仰,开始放空。

    魏嘉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桑茵对他来重要吗?

    不重要。

    她毁掉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重要吗?

    好像也不重要。

    苏芮昨晚给他电话,他是在一步步走向深渊,迟早要因为桑茵毁掉自己。

    魏嘉今天也这么。

    他们都觉得是桑茵毁掉了他,但其实,毁掉他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他们都不是他,从来不能感同身受。

    从没人知道,他日日失眠,睡着后做噩梦,梦里都是血。

    于他而言,未来重要吗?

    好像没那么重要。

    甚至,他从来都没想要拥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