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抓个正着
夜深了,岳城宵禁,北门外的大兴塔上顶着一枚又圆又亮的月亮,站在塔楼上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更人喝着烧酒,风将屋檐下的灯笼吹起来,碰撞在檐角下发出闷响。
池少爷贴着墙根躲过一队巡逻队,心里怀着激昂亢奋的情绪,一路朝温家的大宅走去。
温家大宅离池家不远,隔着两条长街,十字路口前还有一颗古老的泡桐树。初秋时节宽大的叶片就迫不及待地落了满地,入了冬便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指着天空,划出纵横交错的分割线。
有调皮的孩在枝丫上绑了东西,夜里远远看着,便像一个人在挥手。
池少爷绕过泡桐,低声哼着曲,刚到了温家大宅所在的街上,就看到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朝前方跑去,最前头骑马的人虽只匆匆留下个笔直背影,但还是被池少爷认了出来——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见过一次就无法忘却的温将军嘛。
池少爷立刻追着那马儿往前跑去,还不忘藏好自己,他在深夜的冷风里哆嗦个不停,心里却烫得似装了个锅炉,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幸而马没跑多远,否则池少爷也追不上。就见温信阳二人在塔楼前停了下来,温信阳依然是一身军装,没戴军帽,剃得很短的黑发令他整个人更显锐气逼人。
月光在他的侧脸镀下一层银灰的边,那双俊朗眉眼低垂,仿佛映着万千星河,在冷漠之外又有一层令人不自觉肃然起敬的风采。
池云非自在岳城长大,身边的狐朋狗友只有一身纨绔气质,话不着边际,再便是他爹、他大哥那样,死板、固执又严厉的人。哪里见过这款的?仿佛是冬日皎月,又仿佛是初春刚化开的一捧雪,是那屋檐下滴落的一点冰晶,砸在人心头上,冰冷彻骨却又刻骨铭心。
池云非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抹铁灰色的背影,塔楼前的巡逻队立正站好,齐齐朝温信阳敬礼,温信阳脚后跟一碰,姿态优雅,抬手回礼,似一把出鞘利剑,笔直地将池云非一颗心钉进了地里。
池云非感受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双眼亮晶晶的,偷摸看了温信阳好一会儿,听到附近的更声才恋恋不舍准备回家。
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
而温信阳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正视察夜间巡逻队伍,塔楼里有房间,里面住着交接班的兵。
兵们挤在一处取暖,角落燃着炭盆,上面架着一壶热水,温信阳摘了手套从房间里绕出来,顺着楼梯走向塔顶。
站在窄的廊道上放眼望去,月亮很大,岳城东南西北的房屋鳞次栉比,纵横交错的道路将各个街区划分出排列有序的地形。温信阳早已将岳城及郊外地形图牢记于心,他看着月下街道,目光莫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警卫员从兵那儿取了翻毛披风,从身后围在温信阳肩上:“将军,更深露重,请多保重身体。”
温信阳呵出一口热气,白气在冷风里迅速消散,道:“有心了。”
这警卫员姓刘,比温信阳大一岁,还不是警卫员之前同温信阳便有旧交,以前也在同一所私塾念书。温信阳信得过他,四下无人时会叫他一声“刘哥”,刘哥便也当他是亲人般,细心照顾,事事都同温信阳商量,两人比亲兄弟还亲。
刘哥知道温信阳今日心情不好,猜也晓得是因为娶亲的事。
他叹了口气,劝慰道:“你非得这会儿出来,可是睡不着?要不,哥陪你喝酒?”
温信阳摇头,哪怕在熟悉的兄弟面前也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
刘哥早已习惯他的沉默寡言,道:“你不是就不是罢。今儿……我见那池少爷还是个孩子呢。”
可不是孩子吗?三番五次恶作剧,任性妄为,实在不是温信阳会喜欢的性格。想到城里人对他的形容,温信阳脸色就更沉了。
他是没有喜欢的人,但不代表他不在乎谁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是温家独子,生来享受家族荣耀的同时就得付出代价。选择前路的代价,自由恋爱的代价,这些道理他自就明白。
因此爹要他先抬姨太太留下孩子的时候,他没反对。
要他跟男人结婚,他也没反对。
只是池云非……温信阳头疼地想:他若是个安分守己的,倒也不是不可以相敬如宾一辈子。左右子嗣也有了,他也没算再纳其他姨太太,就这么过日子也行。可明显对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难得心烦意乱,又听刘哥道:“他还呢,等嫁给你当了将军夫人,慢慢就好了。人都是这么长大的嘛。”
将军夫人吗?温信阳想起那双鬼精灵似的猫眼,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就那样的少爷,能当好将军夫人吗?他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吗?
正想着,他余光瞄见楼下有光掠过,从塔楼前往后绕去,巡逻队的人并未发现。
他身旁的刘哥也发现了,立刻拿起哨子吹了起来,厉声吼道:“什么人?!”
那点光影一顿,随即加速了,明显是跑了起来。
这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了。
温信阳转身下楼,步履沉稳速度飞快,出了塔楼已有人将马匹牵来,他翻身跃上马背,披风在半空划出半圆弧度。
他低喝道:“驾!”那马儿便有灵性的朝街上急奔而去。
池少爷在塔楼下盯了半天,手脚都麻了,边往回走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随手甩了甩引燃了,算围在手心暖一暖。
不过是这么个粗心的意外,就暴露了他的存在。他悔不当初,揣着火折子跑进街,躲在了一家杂货店旁堆砌的木箱后头。
马蹄声很快在近前响起,温信阳骑在马上,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拿了手摇式电筒朝街上晃来。那可比灯笼的光强多了,灰土地被照出一圈惨白的光影,池云非紧张的大气不敢喘,躲在木箱后头捂着脸闭着眼,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那马儿跟随温将军上过战场,十分有灵性,前蹄在原地踏了踏,便嗅着气味朝木箱附近走了过来。
粗大的尾巴甩来甩去,马鼻喷气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十分醒目。
池云非缩在木箱后头,片刻又想:他来看未婚夫,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何必要躲?
可想是这么想,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池少爷这会儿倒顾忌起个人形象来。
若是温信阳觉得他不守规矩,宵禁还在外乱跑,更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况且违反禁令,也会给池家惹麻烦。
他可不想再被罚跪祠堂了。
池少爷觉得自己脑子是被门挤了,非得大半夜头脑发热出来看温信阳。
但又觉得“为爱冲动”是十分值得他骄傲的事,他一颗心在胸腔里滚烫跳动,就得做点什么来发泄这多余的精力,以免自己憋出病来。
简而言之:这就是个坐不住闲不得的主。
最后温信阳没发现他,木箱里有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马儿也没能把他揪出来。池云非松了口气,一人一马正转身离开,一只大老鼠却出现在池云非脚下,欢快地啃起他的鞋边来。
“啊啊啊啊——!”池云非顿时头顶草筐,手里还抱着个木箱,从地上一跃而起,惨叫声引来了周围的巡逻队。
四下响起尖锐的警哨声,温信阳在马上回头,手电筒直直照向池云非的脸。池云非眼睛都睁不开,在原地瞎蹦跶,踢翻了好几只木箱,形容十分狼狈。
温信阳沉着脸想:就这,能当将军夫人?
池云非被带进塔楼,温信阳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了,脚下放着炭盆,随手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面无表情道:“吧,大半夜在街上做什么?”
池云非:“散步。”
温信阳:“……”
刘哥忍笑地拿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识相道:“将军,属下先出去了。”
他领着其他兵离开,把空间留给未婚夫夫二人,没有旁人量的视线,池云非放松了不少。
他拿鞋底在地上磨了磨,捧着热茶道:“我实话。我是想去找你来着,结果看到你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
温信阳很是匪夷所思:“你找我做什么?”
“……想看看你。”
温信阳:“……”
池云非本也不是面薄的人,话都开了就干脆道:“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现在知道了,所以想多看几眼。”
温信阳见他鼻头冻得通红,手指尖也红红的,不是很理解:“你可以白天来找我。”
“我想见你。”池云非自个儿也觉得这事挺傻的,笑出了声,“只是突然想见你了。”
温信阳沉默地看着他,池云非嘻嘻一笑:“感动了吗?”
温信阳移开视线,站起身来:“胡闹。你未来代表的是温池两家,若还同今日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服人?”
池云非本以为对方会感动,再不济两人之间也能拉近点距离。哪料得来这么一句不满的斥责,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池云非哦了一声,喝完了茶,起身要出门。
“去哪儿?”温信阳皱眉。
“看完人了,回家。”
“我让人送你回去。”温信阳戴上手套,将披风解下想给池云非系上。
可池少爷也是个心气儿高的主,还不是一家人呢就摆出这幅态度来,他才不受这气。
他拍开温信阳的手径直出了门,溜溜达达往回走,不骑马也不坐车,更不搭理温信阳的话。温信阳只得让刘哥带人送他回家。
池少爷闻声却站住了,手遥遥一指,冲着温信阳道:“你送我回去。”
温信阳:“……”
旁人大气不敢出,紧张的面皮都绷紧了。温将军平日一身冷漠肃杀之气,十分不好招惹,感觉话不对就会被一剑捅了似的,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
温信阳眼底冰寒一片,却是没多什么,牵了两匹马来道:“不骑马就自己走回去。”
池云非歪着头看了看,站过来道:“我要跟你同骑。扶少爷上马。”
旁人:“……”
刘哥:“……”这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少根筋?
温信阳径直上了马,看也不看他,可是也没拒绝。
池云非心里一甜:温将军虽然不耐烦自己,但却不愿在外人面前拂了自己颜面。到底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有脑子灵活的兵立刻搬来马扎,扶着池少爷上了马,也算给少爷他一个台阶下。池云非丝毫不计较,见好就收,搂着温将军的腰贴过去,欢快道:“驾!”
温信阳低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