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除夕夜
在暗潮汹涌的微妙局势下,过年了。
温家院子里到处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厮站在门前放鞭炮,池云非捂着炀炀的耳朵站在石阶上看,炀炀开心得咯咯笑,手舞足蹈地直蹦跶。温司令将池云非父母也请了过来,一家人团聚,在温府上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
池家对之前的事也有所耳闻,池太太找到空隙就揪着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去一边,呵斥道:“你爹前些日子整宿整宿地失眠!生怕你被温家给退货了!咱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去看看你爹!啊?头发都快没啦!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和你爹成吗?”
池云非被揪着耳朵也不敢吱声,大大的眼睛往上瞄,可怜巴巴地:“我错了,娘,我真的知错了。”
“这句话你过多少遍了?你就是知错犯错!下回还来!”池太太简直恨铁不成钢,道,“你爹得没错,是我惯坏你了,你若是再不收敛,迟早有一天得闯出大祸来!”
这边正教,那头炀炀抓着勺子过来了,嘴边还带着油渍,一见他池哥被揪着耳朵教训,忙跑过来抱住池云非的腿,仰头看着池太太:“别!别!”
池太太松开手,笑着想去摸炀炀的脸:“哎哟,咱们炀炀知道疼人……”
温念炀忙躲开了,从池云非腿后探出个毛脑袋,睨着她道:“你坏!”
池太太哭笑不得,不远处温家的亲戚们招呼她过去,她便瞪了儿子一眼,道:“回头再收拾你!”
罢转身走了,还顺手理了一下鬓发,显摆了一下池爹新给她买的镶金牡丹发簪。
池云非揉着耳朵:“……”
炀炀见坏人走了,心翼翼扯了扯池云非的裤腿,招手让他蹲下来。
“我看看!”炀炀奶声奶气地喊。
池云非便蹲下来侧头给他看,目光越过炀炀头顶,落在不远处同长辈喝酒的温信阳身上。
今日温信阳穿了身灰色西服,着领带,那西服是特别定制的,十分修身,衣摆位置刚好,显出出挑的双腿和腰线,他一手插兜,外套下摆以十分好看的弧度搭在他的手背上,露出一截有淡淡纹路的皮带,后腰隐约能看到配枪的痕迹——哪怕是过年和家里人团聚,温将军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仿佛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温信阳一边喝酒一边转过头来,两人视线对上,池云非笑着给他抛了个飞吻。炀炀正对着池云非的耳朵呼呼吹气,声安慰道:“痛痛飞走啦,痛痛飞走啦。”
“谢谢炀炀!真的不痛了!”池云非笑着搂过孩子,唇瓣重重印在炀炀额头上,只觉得这孩子贴心得不得了。
“她为什么你?”炀炀摸着池云非的耳朵问。
“她是池哥的娘。”池云非道,“池哥惹她不开心了,她当然要管教池哥。就像你爹偶尔也会管教你一样。”
“爹不我。”炀炀转头,看见温信阳过来了,笑着伸手要抱,“爹!”
“乖。”温信阳放下酒杯,将孩子抱起来,又蹙眉看池云非,“耳朵怎么红了?”
“没什么。”池云非看着温信阳,怎么看也看不厌似的,不断地上下量他,“今天这身真好看。”
温信阳低头与池云非对视,身上带着酒气,颧骨和额头微微有些发红:“你也好看。”
池云非今日穿了身绛紫色的长褂,以银线缝制了暗纹,领子上戴着白狐毛的围脖,白毛衬得他的脸十分灵动好看,那双猫儿似的眼睛迎着日光,带出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有光在里头流动。他这身衣服是温太太亲自找人设计的,袖口、衣摆都十分别致,坐在那儿不动就仿佛一尊金贵的玉雕娃娃,乌发白肤,红唇黑眸,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池云非被夸得很开心,挽着将军的手去敬酒,院子里摆了许多桌——不仅有温家的亲戚、池家人,甚至连不常露面的温家妾们也出来了,单独坐了一个偏桌。
到得夜里,众人尚未尽兴,温司令却已经不见了,书房的灯亮着,温家好几位叔伯也跟着温司令去了书房,估计有事要商量。
池云非问:“你不去吗?”
“都走了像什么样?”温信阳道,“我还得照看岳父岳母,否则不成体统。”
温信阳同池家人敬完酒,脚下已有些踉跄了。
他今日喝太多了,酒量再好,此时也有些晕眩起来,于是走到一边去抽烟醒酒。
池云非同自家亲戚一边话,一边偷看墙角树下的人,他甚少见到温信阳喝醉,成婚那日对方也十分清醒,他想骗对方上床都没能成功。
如今温信阳醉酒,行事作风终于没有那么一板一眼了,透出几分难得的随性。他抽烟的手势十分帅气,背靠在树桩上,微微抬头,盯着某一点发呆,深邃的眉眼在光与暗的交界下显得十分莫测,很有成熟的韵味。
池云非自己也喝得有点晕,而炀炀则早早同其他亲戚家的孩子一起去睡觉了,手里捏了一大堆红包,连池云非和温信阳也收了不少长辈的红包。
席间话声渐低,各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男人则在另一处抽烟话,席位上早就没人坐着了。一年到头,众人都有些感慨,也心知肚明如今岳城局势微妙,盘算着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不管怎么样,我池家信守诺言。”池老爷也喝晕了,拍着池云非的肩道,“池家和温家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任何事都有风险……嗝……风险来了,就得像个男人一样去承担,去解决!”
“云非啊。”池老爷语重心长,“你得学着长大,学着担事,总有一天,我,你娘,你大哥,总会有护不住你的时候。你明白吗?”
池云非转着手中酒杯,点了下头。
“你个兔崽子。”池老爷摇头,“你明白个屁!你要是明白,我至于操这么多心?人生这一路,不是事事都顺利的,风水轮流转,今日你好得很,万人追捧,明日你就得付出代价,摔个粉身碎骨,被万人唾弃。无论何时,记住了,学会一门手艺,有能力养活自己,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乱世……”池老爷一手扶额,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教导池云非,“乱世的人生没有个定数,要活下来……太难了。要活下来且能活得很好,更难。温家走到这一步,池家走到这一步,都不容易,那是前人……嗝……前人走了多少弯路,付出多少代价,才有的今天?你想过没有?珍惜当下,别不当一回事,放聪明点,学会低头妥协……忠言逆耳利于行……”
池太太找了过来,叹气一声扶住了丈夫,看池云非道:“你爹这些日子压力大,心情也不好,多喝了些。你啊,就别再让他担心了。”
池云非一时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伸手帮忙扶住老爹,送他们出了温府。
“回去吧。”池太太道,“家里的事不用操心,有我们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你爹跟你的话,得往心里记住了,啊?”
“是。”
“明年不好过。”池太太忧心忡忡,却也没什么办法。所有人都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不知前路在哪儿,“有事随时跟家里商量,别一个人乱来。”
“好。你们要保重身体。”
这一刻,池云非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仿佛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担忧起来,焦虑起来,他被所有人在背后驱赶着,耳提面命地让他快点长大,快点懂事。他再不是那个能躲在娘亲背后做鬼脸,气得他爹和管家七窍生烟,逃课被老先生拿咫尺追,同箫棠一起套白煌麻袋揍人的那个少爷了。
他得教好炀炀,得帮温信阳看顾家人,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妥协。
他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未知的危机已经到了面前,没人能为他保证什么,命运渐渐露出了它原本残酷的模样。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孩子。
街头冷冷清清,只偶尔听得到其他院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
大红灯笼照出台阶下的路,池老爷在车后座睡过去了,面上不掩憔悴,池太太唠叨了一堆让池云非照顾好自己的话,眼里流露着不舍。
最后她忍了又忍,终于道:“你爹不让我跟你,你哥……云茂他在封城日子也不好过,三省局势不稳,有人歪了心思,想联合总统拉温家下马。池家和温家是一条心,有温家在,你哥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如今却被人找了茬……”
“我哥怎么了?”池云非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你成婚之前。”池太太叹气,“否则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你哥为何没回来?那边现在也是一团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你以为路铺平了就好走了吗?谁知道半途会杀出个什么来,把路给你炸了呢?”
池云非一时久久没话,心绪起伏不定,眼里透出狠意来:“谁敢欺负我哥?娘你告诉我。”
“我跟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池太太拍拍他的手,“信阳那个二房……林家,也是封城的,更不是省油的灯。今日人太多了,我不便多,你找个机会提醒一下信阳,知道吗?”
“知道了。可我哥……”
“年后你爹会找机会将他调回来,到时候再吧。”池太太道,“你爹想你快点长大,又不愿意告诉你这些事,让你跟着烦心。我思来想去,咱们是一家人,没什么可瞒的,还是让你知道的好。”
“明白了,娘。”池云非拉住她的手,“有什么事你们一定要告诉我,我也想要帮忙。”
“真乖。”池太太习惯性地哄他,笑了起来,抱住儿子摸了摸脑袋,“为娘的,若无必要,哪里舍得让你长大。你若一直不长大,该多好。”
池云非眼眶一酸,用力回抱了一下母亲。
待得散了席,温信阳找了过来,他的酒劲没褪,眼底带着一点嗜血般的红印,看见池云非就蹙眉道:“上哪儿去了?一通好找。”
“送我爹娘……”
温信阳回过神:“怎不叫我?他们走了吗?”
“走了。”池云非拉着他,兴致不太高,“没事,我娘也想单独跟我话,你不在正好。”
温信阳看了他一眼:“平日你也能回娘家去看看,我不会拘着你。”
“嗯。”池云非心不在焉,又同温信阳一起去看了炀炀,见炀炀睡得很香,池云非轻手轻脚在他枕下压了铜钱,便放心地回了卧房。
水洗澡,温信阳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酒劲却更上头了。
他闭着眼不话,池云非坐在后面给他擦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炀炀的趣事,今日席上听得八卦。
“你那堂姐还挺厉害。”池云非道,“二十八了还不嫁人,整日舞刀弄枪的,她爹娘不着急吗?”
“她喜欢女子。”温信阳带着酒气,话有些含糊不清,“就同你我一样。”
“……”池云非拍了下将军宽厚的肩背,“放屁,你明明女人也可以。”
“哦。”温信阳点了下头,看起来乖顺得很。
池云非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绕到前面看他:“将军?深哥?”
温信阳睁开眼,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脸上有水珠沿着刚硬的轮廓滑下,他眼神迷茫,似一只湿透了的大型犬,黑眸恍惚地看着池云非。
“喝醉了?我是谁?”
“……池云非。”温信阳又闭上眼,“没醉。”
池云非不信:“我刚都了什么?”
温信阳没吭声。
池云非干脆也脱了衣服进了水里,拿水抹了把脸,将头发抹到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他一双大眼透着一点醉意,但更多的是兴致勃勃,靠到将军胸前,道:“深哥,我跟你一起洗好不好?”
温信阳没搭理他。
“我是谁?。”
温信阳有些恼火,睁开眼,伸手将人圈进怀里,下巴搁在池云非头顶:“别闹,困了。”
“那你睡会儿。”池云非舔了下嘴唇,一手摸了摸温信阳的脸,凑过去在那带着酒气的唇角吻了一下,“我接着帮你洗。”
温信阳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
池云非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凑过去双手搭在将军肩膀上,温信阳下意识地搂着他,两人仿佛爱侣似地接吻,不着寸缕的肌肤相贴,在热水里带出令人想叹息的惬意。
温信阳没有反应,池云非也不管。他单方面吻着面前的人,舌尖描绘过滚烫的唇瓣,一点点挤开缝隙,温信阳终于张开嘴,迟疑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分辨身前的人是谁,随即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脖颈,两人深深地吻在了一处。
一时室内只余亲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