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案情终了
天光渐暗, 暮色沉沉,刑部大堂却是灯火通明,羽林军分列而站,长枪兵锋冷冽, 在灯光下闪着点点烛光。
圣人御赐的明镜高悬牌匾下, 时于归端坐在上方, 面色冷冽,长长的睫毛半阖着琉璃色眸子, 大堂内静得吓人,顾明朝不便出现在堂前, 便坐在屏风后。
日光最后一抹颜色消失在山头,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长长的烛火在空中跳动,所有人的影子都被长长拉出, 相互交错, 光滑的青石板上隐约映出众人的轮廓。
门口隐隐传来喧嚣声, 随后, 长丰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右手握剑,身带煞气, 披着第一缕夜色进入大堂。
时于归睁开眼睛,看向他身后,那些早已不复体面的官员和家属, 羽林军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被抓的时候,个个形容凌乱,刚才又像游行一般, 一路走到刑部,是以每个人都狼狈不堪。
最前方的安平县主衣着还算整齐,面容矜持冷静,颧骨高高耸起,狭长的眼睛扫过时于归,嘴角抿起,弄了弄衣袖,姿态高傲地踏入堂内。
时于归冷眼看着那群人惶恐不安地挤作一团,曹海年逾不惑,面容却有些苍老,他有些瑟缩地站在安平县主身后,一对上时于归的眼睛便下意识移开。身后一串人三三两两站好,神情各异,倒是国子监丞张莱家的主母,今日在闻香宴上反客为主的张家大娘子神情有些不安。
“无罪不过堂,不知公主宵禁传唤我等至刑部大堂所为何事。”安平县主站在台下,疏离有礼地问道。
时于归抬眉冷笑,一双琉璃色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光,她抚了抚衣袖笑道:“无罪不过堂,无礼不成人,安平县主倒是好大的派头,本宫还未话,便言辞凿凿为自己脱罪。”
安平县主闻言一窒,她敛了敛心中怒气,深吸一口气,这才行礼道:“是臣妇失言,只是确实不明今日召见所为何事,还请公主明示。”
她此生最要面子,羽林军宛若强盗一般闯入曹府,态度强硬,为首的大内将军长丰更是面容冰冷,杀神再世,强硬地让他们一路游行般走到刑部。路途遥远不,街面上那些老百姓指指点点的目光才让她最为受不了。
她一动,后面的人也跟着行礼,刚才公主和县主争锋相对的对话,让众人心中不安,神情中带着一丝惊慌。时于归扫过堂下众人,冷笑一声,她举起手边的一本册子,正是西城门登记手册。
“工部尚书曹海,一月初五,午时一刻出城,申时未到入城。一月初十,午时出城,申时入城……三月初五,也就是前天,你们同样是午时左右出城,申时左右入城,每五天间隔掐着点入城,不知曹尚书家为何如此频繁出入城门。”时于归翻着册子,慢条斯理地读着,看向躲在安平县主后的曹海,态度自然地问道。
曹海觑了安平县主一眼,见她依旧如平日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这才开口道:“只是日常开支消耗。曹府人口众多,采购便频繁些。”
“曹尚书笑了,西城门通往径山,沿途经过五个村落,并无集市区,曹尚书确定是采购吗?”时于归脸上带笑,眉目却是冰冷一片,“尚书作为一家之主看来是不清楚,也罢,不如让县主吧,县主身为曹府主母想必更加清楚。”
曹海诺诺地不出话来,安平县主狠狠剐了他一眼,拢了拢鬓角秀发,淡淡道:“尚书不管中馈自然不知,公主所的这些车辆不过是替曹府去径山寺上香而已,并无特别,公主若是觉得次数多了,臣妇下次便减少次数。”
时于归笑道,点了点头,对着长丰道:“叫径山寺了凡师傅和了痴师傅上堂。”
张大娘子惶恐地看向身后,安平县主脸色微变,双手紧握的指尖露出白色印痕,紧抿着唇不话。
了凡和了痴衣服破烂,脸上还带着灰烬。径山大火刚灭,他们还未歇息便被时于归带下山来。短短几日不见,了凡面容枯槁,那身僧袍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了凡师傅为径山寺首座,了痴师傅为径山寺监院,都是接待上香家属的,想必各位也都认识。安平县主每逢五逢十便上径山寺上香,不知两位师傅可有印象。”
了凡和了痴量了下安平县主,了凡开口合掌道:“贫僧正好每逢五,逢十庙中接待,对于县主确有印象,只是并非每次都看到她。”
安平县主面不改色地解释道:“每次上香并非都是我亲自前往,而是由管家代劳,而且径山寺香火旺盛,想必了凡师傅并不能每个都记得,管家曾过,他把捐的香油钱都交给了贪师傅。”
了凡师傅摇了摇头,继续着,声音平和冷静:“曹府管家贫僧自然记得。右嘴角有一个黑点痣,至于香油钱,一鸣方丈为求公正都会在功德簿上一一写上捐赠人姓名,贫僧手中正是今年的所有名单。”
此话一出,嗡嗡声渐起,不少人神情大变,相互量后又移开视线低头不语。时于归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底下人的动作,露出嘲讽的笑来。
安平县主也微微变了神色,但她怒气冲冲地道:“想不到管家竟然行这等欺上瞒下之事,当真可恶,待臣妇回府定乱棍死。”
“不必了,不如当面对质吧。”时于归淡淡道。
了凡露出迟疑的神色,低声道:“了贪师弟被大火重创,如今形容狰狞,恐怕惊吓各位贵人。”
时于归冷冷一笑,扫过众人一眼,勾了勾唇角,态度桀骜地着:“贵人?这里还有比我更尊贵的人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都不怕,其余人便都给我受着。”
了凡和了痴齐齐念了声佛号,站在一旁敛目不语。羽林军抬着一个担架上来,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的脸被大火烧毁了一半,漆黑焦味在大堂内弥漫开来。
张大娘子一见他的模样便晕了过去,但也没人记得扶她,只能任由她倒在地上,还有胆的人发出尖叫,大堂瞬间乱成一团,时于归惊堂木一拍,羽林军长枪斜起,面色冷酷,齐声大喝:“安静!”声如雷鸣,震得他们心头一震,僵硬地站在原地,视线再也不敢朝那个方向飘去。
“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不能行此无礼之事,我等好歹都是朝廷命官,公主无缘羁押我等不,还拿面容恐怖的人惊吓内眷,岂是公主之身份所为。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明日我等必要上御前告状。”国子监丞张莱白着脸义正言辞地呵斥道。
时于归细细量着这个文弱书生,突然笑了起来,众人迷惑不解之际,她又倏地变脸,面容冷酷,眼含霜冰,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冰冷地道:“国子监丞饱读诗书,通读律法,好一个庶民同罪,那边等着,看看这罪到底是落在你身上还是在本宫身上。”
“堂下之人可是了贪。”
“正是贫僧。”了贪躺在担架上,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他的嗓子被大火熏过,虽然侥幸被人救出,但也时日无多,若不是大师兄让他上堂作证,让师父死得其所,他当时便要重新跳入这场山火中,和师父一同离去。
“本宫问你,曹家管事是否逢五逢十便去径山寺和你碰面交付你香油钱。”时于归问道。
了贪的喉咙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他一双眼睛已经睁不开,剩下那只眼睛满是红血丝,乍一看格外狰狞可怕。
“是。”
安平县主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嘴角勾起,只是还未等她完全露出笑来,笑意突然僵住了,不仅是她,大堂内的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不是香油钱,是……是害人的脏钱。”了贪眼底似乎要冒出血来,直勾勾地盯着高高的房梁,房梁在烛光下只露出些许形状。
“我们把那些失去知觉的人统统带去后山,放在后山的洞穴里,黑痣便带人把他们全部带走,师父得对,后山是修罗地,我是罪人,我该死。”话得又低又轻,飘在空中转瞬即逝,但是大堂内寂静无声,只有他轻声呢喃的声音。
那些毫无知觉的人,每天昏昏沉沉,也不知道从这后山出去,未来到底会去哪里,而他因为一己私欲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甚至连累一生洁身自好的师父背负骂名。他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嘴角吐出血丝来,但是他的眼睛在发亮,盯着房梁上的一角露出痴迷的神色。
时于归冷冷一笑,目之所及处人人避开视线。
“那个僧人疯了,公主岂能相信一个疯子的话,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不知道这歹人是受何人指使,连死都要反咬一口,真是愧对诸方神明。”安平县主咬牙切齿地着,“再这是管家的事情,和我曹府何干。”
时于归看着她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模样,拍了拍手。
不一会儿,长丰便带着一人进来,正是曹府管家,紧接着,羽林军又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子走了进来。
“安平县主是算自己还是我替你。”时于归体贴地问道,只是不等她开口,冷笑了一声,继续道,“还是不劳烦安平县主了。”
“羽林军今日在曹府后门看到管家驾着辆马车向着南城门而去,主人被抓,管家驾车去主人名下的闻秀坊做什么,不过你猜我接下来发现什么。”时于归指尖点着惊堂木,笑脸盈盈地询问道。
安平县主挺直脊背,但面色发白,手指紧紧握住手帕,才没让自己失态。
“一屋子昏睡的女子还有孩子。这里面还有许多白日见过的女子——你们曹府的制香人。”
“这些都是管家所……”
“不不……不是我,公主饶命,都是县主叫我做的。”一直跪在地上的曹府管家尖锐地哭喊着,他膝行到安平县主腿边,抱住她的腿,哭得嘶声力竭,“那些姑娘都是县主和惠法和尚一起下药迷晕的,都是穷人家孩子,丢了人也不会有人去找,我只是负责送到闻秀坊去的。”
安平县主挣脱不得,脸色惨白地听着他把所有事情都倒了出来。
“闻香宴也不是什么制香的,县主旬月举办就是让各家娘子挑选,以便运到径山寺去……啊……公主饶命,县主饶命啊……”
县主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把管家踢开。
“胡八……”
“放肆!”时于归怒斥,长丰当场拔剑架在县主脖子上,人群中发出尖叫,曹海神情大变,跪在地上请求公主开恩。
“好大的胆,我乃圣人亲封的正三品安平县主,父乃舒亲王,食邑七百户,世享殊荣,尔不过一个宫内将军竟然侮辱与我,真是罪该万死。”安平县主对着长丰怒斥道。
时于归抬眉凌厉一扫,琉璃色大眼透露出无限杀意:“是谁好大的胆,不过一个正三品县主竟敢如此和本宫话,本宫职掌千秋印、代母监管大英凤印,食邑万户,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吃着皇家粮,竟还着皇家脸,你才是罪该万死。”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是老臣失职,是老臣不会教养女儿,还请公主息怒,网开一面,给老臣身后留个摔盆之人。”刑部大堂内,一人闯破禁军守卫,痛哭流涕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还跟着曹府八娘子曹文依。
顾明朝眉间一动,来人正是舒亲王,舒亲王如今正得圣宠,这才是安平县主今日敢这么嚣张的原因。
他看向时于归,只见她的眉眼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杀意,面无表情的模样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酷。她看着舒亲王跪在自己面前,既没有叫人起身,也不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带出肃杀的冷意。
“老臣三子都战死沙场,如今只剩下一女,多年来多加溺爱,导致她尊卑不分,顶撞公主,还请公主恕罪,老臣日后定当严加看管。”
他年纪已大,如今跪在地上哭得涕泪纵横,当真是可怜,安平县主和曹文依也不由哭了起来,三人哭抱在一起。
顾明朝担忧地看着时于归,这事情越到后面越觉得阻碍重重,而时于归背后站着根基不稳的太子,而她还未及笄,年轻稚嫩,消瘦的肩膀在灯光下只留下薄细的阴影。
这次的担子实在太重了。
时于归感受到顾明朝的视线,扭头看向他,目光隔着屏风对视一眼后,竟然露出笑来,手中那块惊堂木在指尖翻转,衬得她手指纤细白皙,她转回视线,淡淡道:“哭够了吗?”
大堂内哭声戛然而止。
“舒亲王一门忠烈,本宫自然是钦佩万分,如今独剩一女,老来无依确实可怜。”安平县主脸上笑容顿现,顾明朝却是最知道她露出这等神情便是她心底酝酿着巨大怒火,只需一个临界点便会爆发出来,万雷齐发,世人惊诧。
“但她犯得是拐卖大罪,大英律三十八条黑纸白字写着‘但犯强窃盗贼,伪造宝钞,略卖人口,发冢放火,犯奸及诸死罪’,今天她不死,明日我大英律法不过是一张废纸,前人先贤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泡沫,我大英,从此往后,如何治国。”时于归猛地站起,惊堂木凌空而下,哐当一声掉落在安平县主脚边,吓得她浑身一抖,舒亲王脸色大变。
公主雷霆之怒,大堂内众人瑟瑟发抖,抽泣声此起彼伏。
“顾侍郎,大英宗亲老来无后,无人供养,当如何。”时于归坐下,闭上眼淡淡问道。
“补给侍丁,朝廷专门派人赡养。”顾明朝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舒亲王大呼一声,捂着胸口便要倒下,安平县主早无刚才骄傲矜持的模样,抱着老父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大呼冤枉,被人蒙蔽。
时于归注视着眼下的闹剧,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敛下眉,从案桌上乌木桶中抽出案条,原本晕厥的舒亲王又睁开眼,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老泪纵横。
“公主手下留情,给老臣一条生路。不然,今天老臣便撞死在这里,舒家血脉干脆一家团聚罢了,也免得添扰圣人。”
顾明朝眉心一蹙,眼睛冒出冷意,他见时于归僵在那边,深吸一口气,便出声道:“舒亲王言重了,公主不过是就事论事,如何扯得上舒家血脉。再者亲王无辜,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人难道不无辜吗,安平县主做出这等恶事,但凡为舒亲王想过,都不会是今日的地步。”
舒亲王见有人如此驳回自己的面子,脸色清白交加,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和我话,失踪之人,亲王府自当会好好补偿,儿无状,罪该万死。”
时于归睁开眼,伸手示意顾明朝不用再话。她心中厌恶极了,这般无理取闹、恃权而骄的行为,偏偏这人又是舒亲王,舒家壮丁殉国,圣人宠爱,哥哥尚在拉拢,宫内两位同样做出动作,朝堂纷争,向来不拘节,几十个消失的平民算什么,只是今日若是放了他们,那些无辜的人又该如何。
“舒亲王……”时于归注视着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低声叹息道,“你弥补不了,所有人都弥补不了,唯有死。”
咣当一声,木牌掉落在地上。
‘斩’一字格外显眼。
安平县主尖叫一声,晕倒在舒亲王怀里,舒亲王也跟着晕了过去,曹文依连连惊叫,大堂瞬间乱成一团。
时于归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底下的乱局,长丰冷酷无情地带人把他们分别收监关押,舒亲王晕倒了还是死死拽着安平县主的手不愿松开,曹文依扑在两人身上不挪开。
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纠结成一团复杂繁琐的乱麻,烛火缥缈,印得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透出灰败的滋味。时于归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身形消瘦,雍容的公主华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偏偏她还是这般挺直脊梁,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场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舒王府满门忠烈不过是出了安平县主一个蛀虫,我却要他们血脉无存,明日大概弹劾奏折能堆满圣人和太子案前。”大堂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时于归和顾明朝两人。
顾明朝走出屏风时听到时于归的话,这话近乎自嘲,带着嘲讽的意味,在空旷的大堂内久久回荡。
“可我就是冷酷无情,即使今日太子、圣人亲临,我也会这么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时于归斩钉截铁地着,她注视着顾明朝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到一点难以理解或者是嫌弃。
她看着顾明朝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那张俊秀的脸在烛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龙尾石半的乌黑眼珠亮得发光。
“你很善良,没人可以遮盖你的光芒。”他弯下腰来不知何时,手边竟然多了颗蜜饯,递到时于归嘴边,弯了弯唇角,露出温柔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