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内宅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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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于归的视线转向花旦的手, 她视线刚刚落下,花旦便受惊一般蜷起手来,藏在袖子中,她视线移到花旦脸上, 见她面上斑驳, 便对着立春使了个眼色:“水, 洗。”

    花旦也就是李依,顿时大惊失色, 捂住脸,但又露出手, 一时间她被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弄得一时间也不知道捂哪里才好, 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眶发红,嘴唇发抖, 格外凄惨。奈何屋内三个都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时于归一挥手, 立春便绞了手帕上前。

    屋内, 李依发出尖锐的叫声,她连连挥手,退到角落里。宫内教训宫人的手段立春熟捻于心, 她动作利索,一手擒住李依手腕,一手快速擦干净李依的脸。

    眨眼间就露出一张巧苍白的脸颊, 那张脸上一道道红色印记格外明显,最大一条从眼角蔓延到嘴角,狰狞凸起的伤痕,怪不得要一层厚厚的白/粉才能遮盖住。

    时于归皱起眉来, 这架势可不像是惩大诫,道道红痕还很新鲜,可见时间不长,而伤口的走向活像跟这张脸有仇一样,非要把她个稀巴烂才开心。

    顾明朝仔细量着那张比之前还要消瘦惨白地脸,轻声道:“我之前便有一个疑问,你你在京兆府尹王齐内院被关了三年,无法与外人接触,跟别逃出来,那你在误以为一一死后又是如何安全逃出,并且走到刑部击鼓鸣冤的。”

    李依抖了一下,坐在角落里,低下头不敢话。

    “王夫人的脾气你应该比我还了解,她既然算把你钉死在偏僻院中,必定是留人层层看守的,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拖着刚生完孩子的身体,如何能逃得出去。”

    顾明朝态度和煦,语气态度一点都没有逼问审讯的架势,只是轻轻下垂地睫毛微微含住黑沉沉的眼珠,眸中一点光亮,浅浅倒映着角落中惊慌失措的人,冷漠又专注,他平静冷淡地看着李依,却让李依越发恐惧。

    时于归眨眨眼,她不敢扭头看他,怕让他警觉,马上便收起那丝无意间泄露出来的,令人惊讶又迷恋的气息。她觉得这个模样的顾侍郎简直像是换个人,模样笑容毫无变化,却生生带出一丝冷冽血腥的气场,只要稍稍靠近都会扭转对他之前的看法。

    他这么年轻就能坐稳这个位置,果然还是有原因的。沉迷美色的公主漫无目的地想着,可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怕他,顾侍郎血腥残忍的传闻早已隐隐传到她耳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

    传闻中的顾明朝是刑部的玉面阎王,再嘴硬的囚犯到他手里都要求饶,都恨不得交代完清楚赶紧入狱也好避开这个煞神,这是个面柔心恨,冷酷无情,血腥残忍之辈,知道的人都这么。这些她听过也想过,但最后都被抛在脑后。毕竟眼睛是拿来看的,耳朵是拿来听的,五官是拿来感受的,顾明朝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自己知道便好,不需要别人为他的形象添砖加瓦。

    ——顾侍郎真的好好看啊。她斜了顾明朝一眼,最后得出结论。

    顾明朝早已感觉到时于归的视线,明目张胆不加掩饰,脸上连修饰都不会挂上。他敛下眉,眼珠微微波动,嘴角微微一挑,继续道。

    “安平县主事后,我曾让户部给了你全新的身份文牒,让你带着一一回南边,你为什么又把一一放回到径山寺,若真的是孤苦无依,难以抚养,今日何必大张旗鼓去径山寺呢。你是舍不得的,可你不得不这么做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不由己不是飘零江湖造成的,而是你背后的人像蛇一样紧紧缠住你,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一直蹲在角落里的李依露出苍白的脸,她脸上细细看去有不少浅浅的疤,只是平日里上台总是化着浓妆,因此如今铅华尽洗,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瘦弱脸。

    “你……你怎么知道。”她低声着,下意识抱紧自己,眼睛不经意往边上扫视几眼,这是她恐惧的反应,哪怕她极力克制,依旧因为心中的恐惧做出些外在表现。

    时于归啧啧称奇。

    顾明朝眼皮掀了掀,在微亮的日光下漆黑眼珠在熠熠生光,他注视着面前不安恐惧的人,脸色不变,继续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要一一,便不会去看她,若真的压抑不住良心谴责,也会偷偷去看她,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入了径山寺,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你当时确实是不知道一一还活着,也确实是凭着一口气,想要为一一讨回公道,可你最后还是选择抛下一一,因为你保护不了她,你自己都护不住如何保住这个牙牙学语的稚儿。”当时堂上李依的神情骗不了人,她确实恨死了王齐,恨死了王夫人,一个母亲为孩子讨回公道的神情,顾明朝不会看错的。

    李依眼眶发红,眼底蓄满眼泪,只要眨眨眼,眼泪便会掉下来。她抱着自己失声痛哭,哭声尖锐凄厉,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要倒出来,散落在阳光明媚的大堂里,一点点剖开,一点点揉碎,把所有伤心难过不堪的事情都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屋内三人皆沉默,时于归移开视线,立春低下头不话,便是顾明朝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们任由李依放肆哭着,把所有痛苦都发泄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那年是我进入王齐府邸的第二年……”那日,李依无端被王夫人处以家法,一身血淋淋地被拖回院子。她发了高烧,但没人敢给她请大夫,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她半睡半醒间,觉得若是死了也干净。结果到了深夜的时候,一个丫鬟偷偷跑了进来,利索地给她上药,诊脉,动作熟练,后来又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碗药,强迫她喝进去。

    她原本极为抗拒,直到那丫鬟在她耳边坚定认真地道:“你不想出去吗,过新的日子。”这平平无奇的话突然激发出她无限生意,她主动喝了一大口药。之后的几天,全靠这个瘦的丫鬟这才堪称奇迹般活了下来。

    “那个丫鬟是谁?”顾明朝想那个丫鬟能在王府快速出入,必定是府中人。

    “是夫人的贴身丫鬟,西。”李依着,“西也是被拐卖来的,只是模样一般,不然早就被王齐这个畜生糟蹋了。”

    “他……他与你换了……什么条件。”嘴巴终于不再发麻的时于归,磕磕绊绊地着。

    李依凄惨地笑了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平静如死水,随意又厌弃地着:“我这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还剩下什么呢。”

    西让她勾引住京兆府尹,把他迷得团团转,她确实做到了,但也低估了京兆府尹怕夫人的程度。懦弱无能的王齐一边在李依的肚皮上醉生梦死,一边任由夫人疯狂作践李依,直到最后夫人丧心病狂地要把刚出生的一一扔到水池里淹死,而王齐依旧不敢出头。

    还好被派去执行这个命令的便是西,西总归是不忍无辜牵连一个婴儿的性命,便偷偷留了下来。

    “西是哪边的人。”顾明朝皱起眉来。

    李依摇了摇头,嘴角恶意地弯起,不屑又自我厌恶。

    “我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主的人,西只会告诉我要做什么,哪里会与我交代事情底子,连话都不能多余问一句,不过西知道的肯定也不多,因为她也是一个传话的。”她很有自知之明地不会过多追问,顺从西会让她在王夫人手底下好过不少。

    时于归看着她,冷冷道:“你肯定是知道一点的,不然也不会把一一留在径山寺,因为你觉得一一在径山寺比在你身边安全,对不对,而且你当时是城门落匙前便仓皇逃出长安城,但一一却是在你离开长安城半个月后才被送到径山寺,所以当时你以为王齐一死,你便解脱了,没想到依旧逃离不开毒蛇的控制。”

    一一被送过来的时候衣服崭新,可见当时李依确实是照顾得非常认真,一个人在照顾孩的母亲为何又突然把孩扔到苦寒的寺庙中,若是了缘没有发现一一,或是了凡不愿意了缘收养,可见当时这位母亲的处境已经到了,无论径山寺那种选择都比跟在她身边要来得好的地步。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我不安全,我是个棋子,西也是一颗棋子,可我们没办法啊,人命如草芥,尤其是我们,我想过逃的,可我逃不开啊!都是他们雇来的混混手,那些恶心又肮脏的人。”李依抓着头发,眼神涣散,崩溃地大声喊着。

    “可你不甘心对吗?”顾明朝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注视着神情依然崩溃的李依,柔下声音道,“在王府你就不甘心,不然一句普通的话如何激出你的求生欲。”

    李依喘着气,脸色白到吓人,颧骨染上红晕,她抬起头来看向顾明朝,痴迷地看着他,露出凄迷地笑来:“我不甘心,我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不过是好好在路上走着,为什么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扬州石子县一个普通人,我吃斋念佛,我父母捐钱铺路,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开眼,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偏偏就是我。”

    李依自然是不甘心的,江南的女子哪怕外表柔弱似水,但骨子里总是带着水般韧性,她一直蛰伏不动,等待时间,直到那群人要选一个会唱戏的人去长安,而她最后终于如愿被选上,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

    “那日我远远看到公主来了,这才擅自换了曲目,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公主和顾侍郎这般聪慧,定然是能明白的。”她在赌,拿自己的后半辈子赌,戏中的女人靠着钦差才活了下来,而她只能靠自己,靠虚无缥缈的运气,最后,她赌赢了。她笑着,眼底露出水光来,眼底溢满哀意,衬托得眼角那条突兀的红痕更加狰狞。

    “你还知道什么?被抓住之后你被关在哪里。”顾明朝低声问道。李依如今就像一支蜡烛,蜡烛最亮的时刻往往是快要熄灭的时候。

    李依掩下眉,又恢复了之前死寂如水的样子,轻声道:“可能是勾栏院吧,白日里外面安静得很,到了晚上就热闹极了,我们都被关在柴房里,外面唱戏的一直都在唱什么李旦白娘的淫词艳曲,乱的很。都是一群可怜的女人,在内宅内被当做棋子,连生死都顾不上,哪还知道什么。”

    顾明朝和时于归对视一眼,皆露出震惊模样。

    “李依,我问你最后一句。”顾明朝认真地唤了她的名字,注视着她迷茫悲恸的眼睛,漆黑如夜幕的眼睛中有一点星星闪耀,他一字一句地道:“被关的人,是‘我们’,而不是‘我’,对吗?”

    作者有话要:  大家一定不要贪凉啊,早晚温差大,心感冒,我不心中招了,明天改错字,我先睡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