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马车谈判
顾明朝上了谢书群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在街上·走动,车内两人沉默不语。谢书群本就不是爱话的人,顾明朝更甚,两人皆是不动声色之人, 轮起耐心来只怕不分秋色。
外面是逐渐热闹的街坊, 人来人往, 叫卖不断,市井之气顺着那股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 胡饼滋味,在无声的空间中弥漫。马车边, 蹦蹦跳跳路过的卖花童清脆天真的卖花声隔着帘子传来,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夹杂在一起。
长安城的清就此热闹起来。
“顾老侯爷当世豪杰,一柄青龙长/枪威震四方, 当年若不是老侯爷临危受命, 在河南道全面沦/陷时顶住压力, 只怕如今大英与高丽句局面不堪收拾, 民不聊生。”
谢书群看着马车内茶壶慢慢冒出白烟,雾气蒸腾,在两人中间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雾, 马车晃动,白雾也慢慢飘荡。原本一直沉默的谢书群,亲手为两人倒上一杯顾诸紫笋, 语带敬佩。
顾明朝敛眉,低声应道:“将军百战死,不过是保家卫国之职责罢了。”
两人都没有去拿那盏茶,茶雾袅袅, 淡绿明亮的汤色顺着马车发出层层涟漪,满车清香扑鼻。
“我听闻顾侍郎也是一手好枪/法,为何弃武从文,选了科举这条路。如今大英边境四面楚歌,若是顾侍郎当了武将,可比文臣更有前途,也许今日困扰顾侍郎的事情,也会变得格外简单。”
谢书群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着模棱两可的话,却能毫不费力地戳中别人的内心。这些似而非似的话,若是旁人着,顾明朝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话的是人谢书群。
他把谢书群的名字放在口中来回滚了好几遍,这才抬起头来,微微叹气,低声道:“谢常卿不如有话直。”
谢书群含笑注视着他,他一贯是胸有成竹的,似有预料一般,让顾明朝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温和的笑容。
“顾侍郎如此爽快,我也不再拐弯抹角。顾侍郎弃武从文之深意,我本无意探查,只是事有巧合之意,谢府家臣无意发现顾府有一人肖似顾老侯爷六大副将之一的楚将军,他当年是大军前锋,前锋是第一道沦陷的军/队,本该尸骨无存,可如今出现在顾府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当年老侯爷率军十万,一路向东,人心所归,沦陷城池纷纷回归大英之手,三十府州收其二十,最后与高丽句僵持在登州,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大胜仗,可最后也不知高丽句哪来的本事,劫了官道传送点,假传塘报,导致大军后继无力,被困死登州,老侯爷冒死一战,战死沙场,登州十室九空,处处尸骸。”
那轮旭日终于挣脱阴影,一跃而起,阳光透过车帘摇摇晃晃地照了进来,落在顾明朝白皙俊秀的脸颊上。他脸上平静无波,不生波澜,半阖着眼皮,浓黑羽翼被那缕阳光拉长,阴影下的面容为此被增添了几分悲恸。
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十年来时不时出现在他梦境中。当年之事诸多疑点,他曾在深夜反复推测过无数遍,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从楚蒙沐血而来的那个深夜,带着祖父口信告诉他:“远离长安,护好家人”时,他便再也无法睡个安稳觉。
当时镇远侯并未殉国!
是否事实本不该这样的!
他如今再回首这件事情,不论如何细细思索,心情已然是格外平静,所有难过心痛落泪的心绪早已被时间消磨得一干二净。十年来,他像是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战争一般,跟着楚蒙的线索,把所有情况一个个设想出来,一步步推测过去,一点点揣摩着,最后发现不该这样的。
河南道共有三十府州,登州位于最东边,三面环海,一面和莱州完全接壤,莱州当时一半属于高丽句一半属于大英,出事的军报驿站其中一个便是在莱州,在被大英控制住的地方。
老侯爷行军一向谨慎,登州为要地,断没有在莱州还半个落入敌手的情况下,抢取登州。这是很容易形成围困局面的事情,不会是一个行军布阵三十年的将军会做的事情,再者一路向东行军的路线,登州本该是最后一个州府,河南道本就是狭长地段,万万没有取了前面,拿了后面,落下中间的道理。
所有事情都透出诡异,行军手记被销毁一空,所有知情人皆战死沙场,当年老侯爷的意图被层层黄沙掩盖最终不见天日。连丧报上只简短地写了‘大军力有不逮,镇远侯殉国’短短十一个字。五万战士埋骨沙场,白骨不复,铮铮铁骨却要忍受世人非议。只是所有事情都被圣人亲自掩盖,成了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你想寻死也不要拉着你母亲和你妹妹……好好接下这份丧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盛潜那夜牢牢抓住顾明朝胳膊,那双一向不轻易露出的苍老眼睛,在那日昏暗的夜空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眼中露出急切又凶恶的目光。
是了,祖父告诉他,要保护好娘亲和妹妹。他当时冷静地想着,随后又想着,既然武将不能查明真相,那边用文臣的手段来。
“你母亲是太原温氏一脉,虽是庶女却文采出众,温家愿意让她下嫁顾府,不过是看在老侯爷面上。侯爷当年千里一骑救出温氏一族,由此名动天下,按理两家关系不错。你就不奇怪,当年老侯爷战死,温家为何对你,对你母亲袖手旁观。”
谢书群就像是拿着直钩钓鱼的姜子牙,面容冷淡地站在岸上,看着地下的鱼在水中翻腾。
“不与常人言是非,谢常卿若总是聊旧事,恕方思先行一步。”顾明朝目光直视谢书群,紧抿着唇,冷冷着。他抛下了平日里温和好相处的面具,在瞬间露出冷漠如寒霜的锐利气质。
谢书群同样敛下脸上温和笑意,容纳了万里顷波的深沉眼珠量着顾明朝。幽居对蒙密,蹊径转深沉,这双眼总是能看到人心底最软弱的地方,让人不寒而栗。
“你寻找多年依旧毫无线索,因为你站的还不够高,顾明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人这一生多少漫漫十年,你若这一次不行,要等下一个十年吗?你等得起,你祖父等的吗?公主等得起吗?”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里里外外都安静极了,蝉鸣鸟叫都紧闭嘴巴。
顾明朝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脑海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在闪现,战场与长安交织,血腥与繁华纠缠,祖父临走那日刺眼的日光,楚蒙浑身是血地跪在他面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好好照顾你娘和你妹妹。”
——“大将军让我保护好你。”
——“镇远侯,殉国了。”
——“顾明朝,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无数人一闪而过,纷乱吵杂的声音挤入脑海中,吵得他头疼欲裂,哭闹声,尖叫声,叹息声,最后便只剩下公主天真如兽的眼神,心绪起伏之大,即使冷静自持如顾明朝都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那你想如何?”顾明朝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着。
“杨家大厦倾覆,王家势不可挡,崔家蛰伏不动,谢家两面环敌,我知公主心悦与你,但顾家势微,我助你前程似锦,你帮我稳定江南道。”
谢书群一旦脸上失了笑意,眉眼神情间便多了些倨傲,令人难以接近,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带上和煦的面具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
“江南道?为何不是谢家。”顾明朝强压下所有思绪,疑惑抬眉看着他。今日早朝上谢书群的怪异行为也是关乎江南道,可江南道到底有什么?再退一步保住谢家才能保住江南道,保住钦差谢书华。可钦差人选是他推荐的,赈灾一事是他主张的。他明面上把谢书华推到一个绝境,暗地里却不停游走把控江南一事。
“我与江南道毫无关系,如何帮你?”顾明朝皱眉问着。江南道全权被王家把控,谢家都难以擦手,他不过是一个刑部侍郎又如何能抉择。
“时机到了,你便会明白的。”谢书群断他的话,他放了世家公子惯有的骄傲矜贵,懒懒靠在车壁上,姿态慵懒,神情却毫无松懈,不似玩笑。
“谢家想让谢书华做什么?”顾明朝突然出声问道,“或者你为什么要把谢书华困在江南道?”
江南道是王家的地盘,按理,谢家是不该出现在那边的,钦差之事人选多得是,能选到谢书华头上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谢书群抬眉,似惊讶又似含笑,脸上不由露出笑来:“顾侍郎如今能得太子殿下喜欢果真是有道理的,不过恕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你迟早会知道的。”
他笑了笑,温和歉意。
“你不必多想,这事与太子无关,不过是我谢家一点私事罢了。”谢书群难得又解释着。
顾明朝想起谢家复杂的情况,眉心皱起,也不知信了没有。
“今日难得碰面,不如我请顾侍郎去清兰楼喝上一杯。”谢书群笑着建议道。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笑脸盈盈的模样,嘴角那抹笑总是让人无法拒绝。
顾明朝垂下眼,淡淡拒绝道:“不必。”
“苦荞酒乃是清兰楼特色……”
“公……公主……”门口厮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紧接着一把长剑挑开车帘,瞬间照亮原本沉闷晦暗的车厢内。
一张娇艳俏丽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一身大红衣裙的时于归骑在高头大马上,长剑握在手中,稳稳挑起帘子,眼底那点红色泪痣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她逆光而来,居高临下,艳阳模糊了娇艳的轮廓,只露出一双晶亮的湖泊双眼,她注视着车内二人笑道:“谢常卿带人走得倒是隐秘。”
谢书群坐直身子,视线在顾明朝和她身上扫过,嘴角笑意加深。他对着公主行了一礼,便对顾明朝道:“公主来得也是及时,既然如此,同光便不再久留,改日再叙。”
时于归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明朝出来后,隔着车帘对着谢书群道:“谢常卿嗜酒,我已派人送了十坛梨花白送往谢府,今日便当无事发生,顾家不比谢家,大家争斗无需牵扯他人。”
时于归不是安于内宫,毫无见识之人,相反她师从名师,教于圣人,长于东宫,朝堂局势如何她一清二楚,目光远见不比他人逊色。谢书群早上先发制人令人侧目,下朝后又特意吸引目光,这事落到时于归眼中就带出威胁之意。
她是最痛恨这种行为的,毕竟公主心思虽不上明面,但该知道的人也并不少,她可不信谢书群毫不知情。
谢书群端坐在马车内,看着车帘外人影,娇艳明媚的公主连威胁人都的坦坦荡荡,当真是令人羡慕。
“可。”
时于归松了一口气,原本她算这几日在宫内举办宴会,正是忙碌的时候,但一听到谢书群带着顾明朝上了马车,不知去往何处,又听闻早上朝堂风波,这才匆匆出了宫赶来捞人。
谢书群手段她可是亲眼见过的,别人心肝为一窍,他则是七窍玲珑心,旁人稍不注意便是要被他算计得毫无还手余地,谢书华和时于归深受其害。
“你少和谢书群往来,这人坏得很。”时于归坐在慢悠悠的马上,对着一旁走路的顾明朝皱着鼻子,声警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