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地交流, 对他们来并不少见。
曾几何时,假如他在别人面前她记性好,那实际就是在怪她爱翻老账、锱铢必较, 假如她在别人面前他脾气直, 那实际就是在骂他太神经质、变幻无常。
假如他朝她充满怜爱地莞尔一笑,那下一秒开口一定是“你好像胖了”,假如她温柔意地挽住他手臂, 那接下去要的必然是“你增高了吗”。
就算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气氛亲昵地聊得很开心, 内容也绝对是互相诅咒对方。
毕竟不是谁都能毫无怨言地跟冤家结婚。
但是生活就像铁杵, 积年累月地磨着磨着, 也就变成了人生密密缝的针。
沈稚有时候会想,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沈河的?是在以平衡激素、保证身体常规高效运转为目的的夫妻生活中, 还是镜头前蓄意营造的虚情假意里?
又或者,是因为他忙里抽空给她做的一顿顿饭?他们给对方对台词时偶然的四目相对?还是因为一个早起、而另一个晚睡,两个人刚刚好在起居室里一起喝杯热水时宁静又缥缈的清?
遇到的艰辛与不愉快,沈河与沈稚都乐于迅速揭过。理由是两个人清楚, 不论问题解不解决,他们都不会分开。
然而时至今日,有些什么也许已经改变了。
只是他们之中没有谁敢于率先站出来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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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某一天,沈稚刚拍完上午的部分, 刚走到监视器那头,就看到沈河像一尊神似的立在导演背后,整个剧组的气压都降低了许多。
他来探班, 她也不能不买帐。
不用多考虑,亲热的态度就像条件反射,已经涌入肺泡,一股脑的变成呼吸泄漏出来。
她笑着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 又跟周围人趣:“他是不是又吓唬人了?你们别理他。”
他只微笑,又去牵她的手:“吃了饭吗?”
两个人去附近找吃饭的地方。
助理本来想劝阻或陪同,刚走上前就见沈河抬起手,像哄孩子一样发她:“冬你一边玩去。”
紧接着就拉着沈稚坐上车扬长而去。
留下助理在原地险些咬碎一口银牙:“……虽然但是我叫秋。”
附近根本没有什么能吃的地方。
沈河拉着沈稚下车,拉着她进店门,拉着她问有什么吃的,拉着她回车上取手机,然后又拉着她到店内找到座位坐下。
沈稚被沈河拉着下车,被他拉着进店门,被他拉着问有什么吃的,被他拉着回车上取手机,然后又被拉着到店内找座位坐下。
她任由他摆布,一点主动配合的意思都没有,但也不没反抗就是了。
家常炒,富有油烟味,店里没有其他人。
沈河与沈稚面对面地坐着。
尽管这些年赚了不少钱,沈河与沈稚始终没有高看过自己。他们还是过着寻常到不起眼的生活,对提升阶级毫无兴趣,做出的唯一改变也仅限于确保个人隐私。
沈河和沈稚没有任何照顾对方的意思。
自己清洗餐具,自己盛饭,自己夹菜。
静悄悄地吃着,差不多该开始第二次添饭的时候,有人开口了。
沈稚:“那是你的义务。”
沈河不吭声,甚至都没放慢过动作。
“不跟别人乱搞,”沈稚,“那是你的义务。”
沈河的神情纹丝不动,淡淡地看向她:“你得对。”
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望着她。那样的目光,沈稚相当熟悉。他的理智彻底在线,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他的血正冷着。她也同样如此。
两个人都把肚子填满。
走出店时,他们笑着跟老板招呼。两个人笑笑往车上走,给人充分留下感情好的印象,到时候在社交网络上随随便便一搜,又是好的路人缘。
回到剧组,重新投入工作。沈稚:“你还有事就先回去吧。”
午后的日光一反常态有些阴沉。暗淡的橘红色垂落,仿佛夕阳似的沉沉下坠。沈河背对着太阳站立,熠熠生辉,显得漂亮异常。
他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
那一天,沈河一直在场到沈稚收工。
他不轻易去扰她,因为怕影响她工作,害得她出戏。于是只默默等待着。
这段时间,沈稚所饰演的角色到了人生的低谷期。
她需要扮演低潮中绝望的女人。
导演一遍一遍地强调着“已经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沈稚也不断地告诉自己“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为了代入角色,她一个人独处了很久。
导演了“OK”,沈稚反复看了拍摄好的部分。最终,她还是:“我觉得不够好。”
讨论过程中,气氛短暂的安静,导演:“其实也不用那么苛刻。我觉得能达到这样已经可以了,之后会剪辑的——”
沈稚也再一次考虑起来。
末了,她:“还是不好。”
她做了决定,态度一下就坚定起来。导演是不愿再死磕的,回过头时偶然看到沈河,于是顺其自然地求助:“沈河老师,您呢?确实已经挺好的了吧?”
病急乱投医。
只可惜,这完全是错误的选择。
论难搞程度,沈河只有是沈稚的十倍、百倍、千倍。
不被主动搭话,沈河不会什么。但既然问了他的意见,那他也不会客气。
“挺一般的。”他。
导演凝噎了。
出于对他人夫妻感情的担心,他回头看过去,却没有在沈稚脸上找到任何不满。
事实上,不是她真的一点感想都没有。只是两个人交锋次数太多,诸如此类的闹已经司空见惯。
沈稚微笑起来。
沈河又补充:“非常一般。实话,这个低于她的水准。”
沈稚垂下头,笑意却徐徐推进。
“她很清楚她自己。假如她能更好,就肯定是这样。”着,沈河朝沈稚走过去。他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替她把头上的簪子扶正。
事已至此,导演也只有认同。沈河却:“我先走了。家里见。”
“嗯,”沈稚回答,“家里见。”
问题又被带过去了。
就像被风吹着翻动的书页,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只是,过去了而已。
暂时过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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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梦加不是被邀请来的。
公司的一切都需要她亲自操劳,只希望能靠赞助来度过危机。谈判的对象刚好有这样一个聚会,她也就去了。
“起来,你和她好像还是一个学校的?”对方。
孙梦加抱着手臂,微微流露出狐疑:“谁?”
到场后,她就知道了。
在富有奢靡气息的下午茶餐厅里,张清月真实地出演众星捧月。她身旁围了一圈叽叽喳喳的禽类,个个扮入时,神情骄矜,讨论的也都是些缺失生活感的话题。
“之后你算什么时候复出呢?”有人问。
事实上,这是目前张清月非常喜欢的话题。
她如愿以偿找到了适合签约的公司,与此同时,也开始物色能够让她万众瞩目、并且证明自己商业价值的复出作。
托各种人士的福,现在她拿到的本子不少。
虽然,眼下还没有十全十美、足够符合要求的。
但也指日可待。
“好期待啊。”
“肯定会很顺利的。”
“到时候就没时间叫我们出来玩了吧?”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着。
张清月笑得非常美丽,落落大方地道:“怎么会呢。”
曾经,孙梦加也在这种场合中无法自拔。吹捧别人,被别人吹捧,与人结伴,谈论着吃、喝、旅行、时尚的话题,一天到晚只沉浸在这里面。
她们是真的关心她吗?那倒不一定。也许只是想看热闹,想看人出丑,然后沦为新的谈资罢了。
如今的孙梦加已经经历了这个过程。
孙梦加年纪轻轻嫁入豪门,又是二婚,当时也被不少人团团围住。她没有愚蠢到真的以为自己功成名就,对她们也是想尽办法应对,又讨好又提防,只希望能混进圈子。
她也的确做到了。
然而,那样的人际关系着实毫无指望。表面她们站在你这边,实际还是在等你落下笑柄。每个人都是如此,她同样笑过别人,最后被人笑也无话可。
所以一切都变得很乏味。
她只感到枯燥、无聊,反正也插不上话,索性在一旁等待结束。她知道她们会什么,也猜得到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乃至于能预料到结果——反正为了拿腔调,主人公最后总会提前离场,以一种营造有效噱头的方式。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张清月就支起身张望了。
“天是不是有点晚了?我可能该回去了。”她。
人群中响起一阵哀鸣。
“就走吗?”有人。
也不知道包含了多少真心话。
“谁来接你吗?”另外一个人问。
张清月:“我看一下我朋友能不能过来。没想到这么早——”
“你叫个追求者过来吧?你的粉丝那么多,从以前开始不就这样?”其中坐在她旁边、离她最近的女人这么了。
张清月当即化作一朵花苞,要开不开的样子,笑着去捶她:“哪有什么追求者,我都这个样子了。”
又有人:“那我送你?”
张清月摇头,望着手机,微微带笑:“你想玩就还玩一阵,我麻烦师弟好了。”着,电话已经拨通,音量没有调得太低。
周遭倏然静了一些。
在带领下,几个懂得看眼色的人都开始仔细聆听,生怕漏过一丁点蛛丝马迹。
张清月:“喂?沈河,你在忙吗?”
听筒那头的人没多少迟疑。
他:“有什么事吗?”态度不轻慢,也没有不耐。
“我朋友刚好在忙,能请你来接我一下吗?对不起,我实在是……”尾音拉长,也不知道下面原本要什么。
短短几秒钟,沈河好像已经考虑结束。
他飞快地做出判断,:“嗯,是这样,师姐,我现在有事,所以让助理过来。你把地址给我。这个点容易堵车,麻烦你别着急,慢慢等吧。”
张清月喜欢别人表现得像是守护公主的骑士。
因为这样才足以证明她的魅力从未消减。
挂断通话,她很是从容坦然,在艳羡的目光中:“沈河和他太太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都很照顾我。”
一句话里能塞下多少含义?谁都不清。总而言之,赞叹的蜜蜂震颤着翅膀,几乎快把她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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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河放下手机,端详来电联系人良久。
觉察到异样,习习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屏幕盖下去。
“这个女的,”沈河着,脸上不再有多余的神情,“自尊心真是过剩到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