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薄荷
光线明净, 又有如实质般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凌婳微微地怔,瞳仁因为蓦然出现的倒影而放大了一些。
“……傅先生。”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金边镜后,傅司南视线是沉且安静, 唇启, 一把的男声低沉,也温润如同落玉:“我就住在这里。”
“……”凌婳便想起,这家酒店的名字,是盛世。
抬了抬眸,她对他解释道:“我是在影视城拍戏。”
“上次我跟你过的。”
想了想,她道:“你应该不记得了。”
未接她的话, 只径自迈开两条长腿, 傅司南走入电梯。
两道金属的门再度徐徐合拢, 倒映出男人脸容与身材的影。
正装暗色, 唯独只两颗袖扣随着主人动作折过银质的光泽, 衣襟是偏硬的质感。镜面之中,他形容是挺直宛如山青竹般的, 银月风动,而他与她并立。
斯文,低调,清贵。
默半秒,男人低沉的声线撂下,他言简意赅, 却一字一句徐徐道来:“古代戏,女一号, 马场。”
凌婳:“……”
全是上次她跟他的。
他都还记得。
没想到他都还记得清楚,凌婳有些意外,仰起脸向他:“你还记得啊, 傅先生。”
不深不浅地,傅司南应声。
便在她视线无法触及的时刻,男人镜片后的视线无声息地下沉。
他当然还记得。
那天是2019年1月2日。
也是,他上一次见她的时间。
低了眼睑,凌婳想了想,上一次见他是半个月前,新年第二天,2019年1月2号。
电视剧官宣主要角色是元旦那一天,第二天她便随着冯翊去了云何现代五项运动中心。也是在那里,她第二次见到他。
当年轻的运动员驭马而过,而马蹄隆隆从他与她身边疾驰而过。
对视的瞬间,也是心如停跳的时间。
……
她觉得,她脸上有一点点的热度。
当然只是一点点,而不是亿点点。
想要捂脸,但碍于他还在,她只能稍垂了眼睑。
因而避开了镜中自己的脸,
也,无知无觉地——
避开了男人始终停驻在她身上的视线。
-
原本凌婳住酒店是标准间,不过周毓棠私下跟洛苑沟通过换了总套。
平溪区盛世酒店总套统共就只有两间,坐落在四十九层。
除了她便是他。
短短几句闲聊后,电梯氛围窒闷。
直至四十九层。
……
走出电梯有些僵硬,和人道别有点生硬。
直到刷开了套房的门,她心里的一口气才慢慢地松弛下去。
他跟她住在同一家酒店。
他跟她住同一层。
甚至……隔壁对隔壁。
……
好巧。
-
另一侧的套房,回了主卧,室内明灯如洒,益发衬托空间格局偌大。
走回房间,傅司南随意脱了外衣,衬衫纽扣松开几颗,露出片的胸膛,结实紧绷。
镜片之后,是沉静视线。
忽而铃响,宛若笔直针尖刺破气球般刺破了那寂静。往手机薄屏上瞟了眼,如玉修长的指骨按下接听,那边方正听的声音响起,“先生,明天我和司机七点半去鹿鸣苑接您。”
傅司南浅淡断了,“来平溪区的分店。”他言简意赅:“从今天开始,我住在这边。”
方正听:“……”
方正听:“好的。”
搁下电话,方正听心里苦苦的。
原本鹿鸣苑跟他家在一个方向,往返也方便。如今平溪区可是南辕北辙……
固然对方是给他发工资的老板,因而是只能对不会错的。
时候晚了,太太也早睡了,是以方正听是在家里阳台接的这通电话。
接完电话,他也未立刻回去,一个人在凛冽寒风站了会儿。
方太太醒了没见枕边人,寻着亮找过去,见自家丈夫一人站在风里,眉结微皱了微微出神,叫人叫了两声才听见,便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哦,”对着太太,方正听笑了笑,自然地道:“想让少东家早日脱单。”
方太太:“?”
……
挂断了电话,室内照明被关了大半,整个主卧便被包裹在成团的阴影里。
厚层的窗帘被挽起,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掀动余下薄纱,便有银月探出了半张脸,洒落若有似无清辉。
落在单薄镜片上,便转折了一轮的光,亦将其后的视线遮蔽。
微垂了眸,傅司南容色淡静。
这世上并不存在那么多的巧合。
至少,在她与他之间不存在。
于她,所有巧合的因缘邂逅——
全都是他一人预谋。
蓄意已久。
-
按导演郑晓年的意思,第一天更多是预热,好让演员能尽快进入状态。
第二天才是正式开拍。
上午第一场便是重头戏,背景是宫廷晚宴,因而主要角色都在,其中当然包括太子良娣与太子妃。
《帝心》原作中,太子妃曹冬青的家族——左相曹家,便是当年陷害与栽赃女主角苏蔓菁苏家的幕后推手。不止让苏父入狱,更兼之下毒,苏母设法,想尽办法买通关系见了苏父最后一面,也是彼时,苏蔓菁从临终而奄奄一息的苏父口中听见了左相曹家这几字。
是以苏蔓菁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家族究竟为谁所诬害。
而后苏父暴毙,苏母殉节,苏家满门男丁均被抄斩,妇孺则一概没入掖庭。因缘际会,尚且年幼的苏蔓菁被淳王设计带回了府第,对外传则是苏氏女已经死在掖庭。
十年后这一回,苏蔓菁是作为淳王府第下人随行宫宴。
也是,第一次亲见血亲仇家女儿,当今太子妃,曹冬青。
“A!”
场记板一切,现场便从云何影视城转为玄元王朝。
时候是上元夜,四方青琐城内灯如昼。今夜是皇宫大宴,各路皇亲国戚都当到场。
最高座上,是当今的皇帝君上。手握着帝国与无上权力的男人。
君王在上,筵席自是和乐模样。
席间淳王容渊去给太子敬酒,宫女扮相的苏蔓菁便随着容渊脚步,一步一步,宛如是低眉顺眼的。
无心亦无意,随着太子与淳王互相举杯,太子妃曹冬青亦婉婉地抬起眉目来。
便于无声息处,撞上暗中灯线勾勒纤俏眉眼来。
只觉是故人来,曹冬青不免惊骇。
因曹冬青年纪比之苏蔓菁年长近十岁,是而当年曹相所作所为,曹冬青是全盘知悉的。
因曹冬青彼时已嫁入东宫,身是太子正妃,是嫡妻,手中握有一定权力。因而,她不只全盘知悉,更亲身参与了苏家女眷没入罪籍的事宜。
便是在当时,曹冬青曾与年幼的苏蔓菁见了一面。
触及苏蔓菁的目光,决绝憎恨至令人深刻。
那目光……怎像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便因那一道的目光,曹冬青记了近十年。
直至今夜。
触及那一张相似的脸,曹冬青只觉整个人如被定身,一动也不能动。
那一双有神而如点漆的眼,此时正对着她,兀自的盈盈与璀璨。
“CUT!”
却是全程在监视器后的导演郑晓年出了声:“乔沙梨情绪不到位,你是心虚、害怕,然后强装镇定,不是直接就被定住了……重来。”
一次NG原也正常。
然而。
“CUT!乔沙梨动作太多。”
“CUT!……”
因那一场宫宴是大戏,几个主要角色如淳王、太子、太子良娣都在。因而到最后,几乎便成了全剧组的人去磨合乔沙梨一个。
最后郑晓年亦是无奈,只能喊了停,而后中场休息。
演员散尽,郑晓年和刘姓、胡姓两位副导仍在监视器后头,三人一起回看了NG的镜头。
郑晓年做事细致,回看时几乎是隔两秒停一下,几乎称得上是逐帧逐帧。过程中一双浓密的眉便微皱着,不发一言。
三人看着看着,刘副导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了,满心只觉得困惑,转而跟郑晓年沟通:“当时试镜的时候……我看她明明也还行啊?”
男女主一二番由莫锋本人把关,其余角色却是有综合考量的。
譬如乔沙梨,因是国内头一号限定团U-23门面,自带了流量,表演过了合格基准,郑晓年便点了头。
看上的便是那自带流量。
刘副导出言,郑晓年却只凝着那监视器的镜头,微眯着眼,没有接话。只是指腹移动,又将先前NG的那部分重看了两遍。
直至乔沙梨饰演的曹冬青睁大了眼……视频终止。
扶了扶太阳穴,郑晓年这才悠悠然地道:“……这是被压戏了。”
另一位胡副导闻言不解,“‘被压戏’?”
再一次将视频重新往回调,郑晓年指了其中的一段来给他们看:“老刘老胡,你们看这里。女一没上场的候,女三的气场是很足的;等到女一上来了,女三的气场就弱了;等女一与女三这么一对视,对手戏来了——”导演一拍手:“女三的气势就完全下去了。”
刘副导和胡副导对着视频一琢磨,末了俩人对视一眼:好像似乎仿佛……还真是这么回事。
只是——
胡副导疑惑起来:“女一不是个纯新人?云何戏剧学院大四学生,今年六月才毕业呢吧。”
郑晓年笑了笑:“林烟云拿影后的时候多大?”
胡副导:“……”
谁都知道,二十二。
别林烟云实力人设通稿发得飞起,就国内,有几个女演员能在二十二岁拿到三金之一的金鲤奖?
卖这个人设,倒也确实卖得起。
郑晓年便口吻淡淡地道:“有天赋就是有天赋,跟年龄没关系,跟是不是科班出身关系也不大。”
刘副导听了,若有所思了会儿,又转去问郑晓年:“那郑导,现在怎么办?”
导演仍盯着那监视器,屏幕上是元夜宫宴,四方青琐城明灯如昼,淳王容渊捧杯敬太子,太子妃曹冬青随侍在侧,浅笑端方,如是阖家欢乐场景。
然而只一瞬,曹冬青眼眸偏转,蓦地扫过,却是触及淳王身侧,宫女扮相的苏蔓菁。
垂首低眉,如是温顺。
不起波澜,也似平静。
然而那温顺,那平静——
均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绪。
不动声色,却是暗流涌动。
像海啸前的一刹,天空是万马齐喑,如是静寂,内里万般的情绪却要冲出整个宇宙。
只那一秒,曹冬青便怔愣了,不知该如何表演下去——那不是角色本身的表现,而是被对手戏的另一方演技压,以至于接不下去。
见郑晓年一时竟是出了神般的,刘副导忍不住出声叫人了:“郑导?”
郑晓年这才醒了神,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末了道:“今天就先这样吧……再磨合看看。”
刘副导应了声。
确也只能如此了,毕竟合约已签角色已定,现在再换角也是麻烦。
三人完,两个副导演一时烟瘾上来了,跑去抽烟,唯留着郑晓年一个在原地,对着那按下暂停的屏幕,神思是淡淡与飘忽的。
方才看重放时候,他便在想了。
今时今日,与她一般零零年左右的孩子,有几个刚出道就能靠演技压别人的戏的。
想了想,又想了想。
没有。
……
第二天的戏进展不顺,郑晓年倒也不甚着急。毕竟,欲速则不达。且剧组统筹那里将时间规划得好好的,三个月时间绰绰有余了。
于是乔沙梨戏虽未过,却仍是按着正常时间,甚至是提前下了戏。
原本今天乔沙梨表现不佳,中途更是重拍了多次,到最后也没能过一条。
到底是后辈,此外还是这一部剧的合作伙伴。若是平白无事,郑晓年也不愿让人姑娘家面上难堪,因而特意让姜知晓去喊了乔沙梨过来吃饭。
这边姜知晓才跟乔沙梨了晚上请客吃饭的事儿,话还没全就被乔沙梨断了,“我明天还有商演,我不去。”
姜知晓还要再话,然却见乔沙梨妆也不卸,披了件羽绒服上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知晓:“……”
于是只得作罢。
乔沙梨倒没谎,她次日上午下午均有商演,是U-23全团活动。
便出于这个缘故,今天是经纪人亲自来接她下戏,顺带探个班。
天冷,且冬日黑得早,晚来铅云密布遮蔽,今夜无月也无星。披着件长羽绒服,乔沙梨向着角落处一辆深橙色保姆车走去,脸色是郁郁。
……什么玩意。
对戏是她们两个对的戏,凭什么就她有问题,那一位就没有?
呵呵。
无非是有,但是导演不敢罢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可不是平门户出身,背后有宸空风投靠着呗。
把不过的责任都推到她头上,结束了又假惺惺请吃饭玩老好人那一套——
他们乐意玩,她还不乐意陪呢。
……
这般想着,乔沙梨关车门时手上力气便有些大,虽是心情恶劣,上了车落了座,却还是合规合矩跟经纪人了声招呼,“陶姐。”
经纪人陶姐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眼看穿,“怎么了,拍戏不顺利?”
乔沙梨嗤了一声,忿忿而不甘心,“还不是那个凌……”
陶姐却忽然清了把嗓子,乔沙梨立时见机识趣地收了声。
原是剧组里的刘副导跟了过来,陶姐与乔沙梨下了车,跟对方客气地了几声招呼。刘副导又把今天的事情委婉曲折地跟陶姐明白了,道是“乔同学再加把劲”,当着人前,乔沙梨固然是端着明丽微笑,什么是什么的答应了。
转头一上车,乔沙梨便哼了声,双臂环抱着端起姿态。
司机发动了车,她经纪人陶姐便道:“这几个导演人倒是还蛮不错的。”
若是换了旁人,那长辈批评晚辈,前辈批评后辈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都要批评你了,谁还管你有什么心理活动?
更不必提事后还过来安慰这么一下子。
便是出于礼貌客气而为之,这礼数也算是做全了。
到底对着经纪人,乔沙梨不想反驳更多,因而便沉默了。只是手机忽而在包里震动,她摸出来,瞧见是微信消息。
来自“内娱爆料工作室”的狗仔。
唇微勾扯,乔沙梨点进了聊天框。
内娱爆料工作室-安子:“乔姐,照片我们拍到手了。”
内娱爆料工作室-安子:“【图片】”
内娱爆料工作室-安子:“老规矩,您付全款,付完全款后我们爆全部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男女。
虽然像素微糊,但因是对着脸的角度,女孩子的姣好脸庞在直拍下暴露无遗。
包裹在银白羽绒服里,发如云雾散落在肩在背,优美天然。
最漂亮生动是一双的眼睛。
宛如猫睛石的璀璨与盈盈。
而拍得更清晰分明的,是她身侧的男人。
肤色白皙而桃花眸微眯,穿搭随意,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子倜傥气息。
形容气质宛如当世雅痞。
那张脸俨然属于当红.歌手,国内顶流——
周毓棠。
视线触及照片的瞬间,乔沙梨唇角弯起彻底的弧度来。
指尖轻点键盘,她回复过去。
“好。”
-
晚间吃过饭,凌婳才回了酒店。
照例是刷卡入电梯。
只是这一次,她睁着眼睛,很仔细地留意,直到一分,或是一厘——
那最后一线光被尽数收拢了全。
门关了,而后匀速上升。
……也是。
虽然现在他和她住得很近,但也不可能天天都遇得见的。
运行一段时间,电梯到了四十九层。
微带跟的靴子踩在柔软长毯上是温柔且无声的,走到房门前,凌婳拿了卡,正要抬手去刷。
“……喵。”
是很细也很的声音。
循着那声,她侧目。
见是一只模样极其漂亮的猫,毛皮是金棕颜色,眼睛是海藻绿,体态丰腴而优雅。
……酒店怎么会有猫的。
然而此时竖着绒绒的尾巴,那只猫迈着无声的步伐到她身边来了。在她的腿边际亲昵而自然地蹭来蹭去。
自然而然地,凌婳俯下身去,那猫却如是通人性般地,直接跳到了她怀里。
无比熟稔,又无比亲密。
凌婳顺手摸了摸猫头,拿了手机随意拍了两张照片,她再度直起身,从猫背抬起眸。
猝不及防,不期而遇。
她撞入一道如墨沉静的目光里。
许是刚刚洗浴完,男人穿着睡袍式的浴衣,没有如往日一般的戴着镶边的眼镜,眼尾一颗的红痣近乎透明。
湿漉的短发仍往下滴着水,敞开衣襟露出半片的胸膛,肌肉紧实而肌理分明。
便有一滴的水珠从他发间顺着面部轮廓滑落,途径颈间凸起喉结,无声息地流入赤.裸胸膛里面。
明明……他与她之间,尚且隔着一段的距离。
隔着那般距离,来自他的温度,却也如同蒸热了她的肤。
那般灼灼。
作者有话要: 傅娇娇:就……又见面了,老婆。
凌婳婳:……【这场景似曾相识】
尴尬,赤.裸忘记间隔变成口口了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