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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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酿新酒, 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酒水中微生物群活性降低,繁殖变缓, 发酵时间变长, 酒水的口感则更好。酿酒是一门需要慢慢摸索的技艺,历经两个寒暑的摸索, 金才自认有了些许心得。

    金的第一款酒沿袭金家的原名,流之江。“有酒,流之江, 与民同之”。(注)

    拍开酒坛上的封泥, 满室酒香,浓郁绵长。一两制的竹制量酒器将酒舀出,添在特制的盛酒器中,燃一炉火,将酒温热, 再倒入巧的酒杯,杯中酒澄黄如琥珀,清澈非常。

    长辈先来,周莲漪和余友渔端起杯,抿一口入嘴, 闭上眼睛细细品鉴,只见两位老人的脸上都有些许动容, 多少年了, 以为这辈子再也喝不到这款流之江,多年夙愿实现,酒入喉,解千愁。

    老天厚爱金家。

    “黄酒六味, 酸甜苦辣鲜涩,金家的流之江区别于绍酒,更加突出鲜之一味,孩子,虽然成品还有些不够纯熟,但能做到这种程度,你只用了两年时间,金家人会为你骄傲,以你为荣。”周莲漪欣慰地看向金,由衷地赞许道。

    “哈哈哈哈,黄酒乃酒中极品,而流之江是极品中的极品,琴棋书画诗酒茶,”余友渔抚掌而笑,“人生极乐之道也。”酒不醉人人自醉,老头已经上头,疏狂豪放,下一步就要作诗了。

    赶紧住,余泽湃冲金举杯子。“添酒,让我这个酿醋的来品一品。”

    金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酒水,余泽湃到底是行家,从浸米的浆水的酸度,到开耙的适宜度,都一一做了点评。酒醋不分家,酿醋大师的品评让金获益匪浅,有师长教导,有《酒经》指引,金在制酒一途已经领先别人太多。

    绮芳的品评在私下里进行,轻抿一口酒入喉,馥郁的酒香溢满口腔,黄酒六味,她更多地品出其中的甜。

    “怎么样?”金诚惶诚恐地问道。

    适度的赞扬对男人成长会有莫大的帮助,这个道理绮芳懂,双眸溢满喜悦,“我品出了四季轮回的味道,品出了风的力量,也品出了阳光与乌云的交替。”

    金被赞,眼睛瓦亮瓦亮的,“你的形容跟诗一样美。”不敢相信,再次确认,“真有这么好?”

    “嗯,就是这么好。”

    金喜不自禁,“那我继续巩固。我要一步一步稳扎稳,等流之江酿制成熟,我就接着酿制他的近亲清酒,《酒经》上的酒方还是收集的千年前邻国日本的古方,让人不得不怀疑《酒经》的作者估计是在鸿胪寺这样的部门任职的好酒之徒。远了,我算最后再重点研究白酒。白酒的酒方最多,各地的酿制方法又有很大区别,受众又最广,适合量产,挣大钱主要靠白酒。”

    某人越与来劲,“将来的销售我准备走高端精品路线,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东西好,好酒之人总能寻着味道找到你。一瓶酒我要卖出别人一百瓶酒的价钱,咱卖的不是酒,是时间,是四季。”金冲绮芳眨眨眼。

    是啊,金镰侃不光是有酿制天赋的酿酒世家的传人,同时他还是个名副其实的奸商,对金家酒业未来的发展,绮芳觉得她一点都不用操心。

    但此刻绮芳心中还有一点隐忧。日历已经走到83年8月底,离9月21日越来越近,前世的城毁人亡的惨剧就是发生在那一天,原本时间太过久远,她已经想不起毁城发生的具体日期,还是在牢里服刑的孟佑堂给金写信,问他远离美女蛇没有?她才得到提醒。

    尽管剧情已经被她这个半路杀出的“美女蛇”给扇得面目全非,毁城的直接诱因佘庆丰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严开始后,他的案子重新复审,延长刑期的可能性很大,在牢里不可能兴风作浪,但谁知道剧情的张力到底有多大?毁城的惨剧是否会再次发生?

    金尽管觉得绮芳相信一个神经病的话也有点神经不正常,但在绮芳的铁拳威逼下,也只能想办法给水利部门示警。

    水利部门的人得了消息根本没当回事,立了秋之后也会有台风过境这个他们知道,三五不时有人通过电台收到国外台风过境的消息提前向他们提供预警信息,这个也有。但是这人管得还宽,让他们组织两江上游各个水库库区检查大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种神经病还真没有遇见过。

    结果当天下午收到主管副市长的电话,通知全局动员检查大坝。领导发话不得不从,水利部门立即行动起来,顶着头顶白晃晃的大太阳巡视大坝,被晒得冒油的水利局局长在心里骂娘,神经病不可怕,就怕神经病有行动力。

    被骂神经病的金了两个喷嚏,心里得意,有金家的流之江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爱酒之人。得意过后还有些肉疼,希望孟佑堂和他爸这对妄想症父子这回撞了大运,要是蒙不对……蒙不对也没关系,权当是给个机会,让那些成天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的溜溜腿。

    骂娘的水利局的人还真在玉春江上游两座水库大坝检查出隐患,好几年没遇上大的汛期,导致库区管理松懈,两座水库的大坝坝基都有些松动,一旦水库承载量达到一定程度,大坝会不会垮真不好。

    发现问题赶紧解决问题,重修来不及,从别处运来土石沙袋构筑第二道防线,刚刚巩固完大坝,台风还真来了。

    上一世的灾难制造者金镰侃此时成了受灾群众,他的浅湾村作坊因为本身就是洪涝地,台风带来的暴雨倾盆而下,谢天谢地酒坛子事先被搬走,否则有他哭的。他的桑基鱼塘挪不走,塘基高,上面的植物影响不大,但下面塘里的鱼跑了不少。

    龙城情况也不算乐观,水位上涨,余家外面河道里的水已经漫上路面,进了天井,男人都在集古村保卫作坊,绮芳把老人孩子安顿上二楼,院子里的水清不干净,索性放在那,等雨停了再。

    周莲漪和余友渔忧心忡忡望着窗外河道,“我活这么大,只下过三次这么大的雨,但前两次上游还没有水库,上游的水库建得高,要是存不住水,泄了洪,我们龙城首当其冲,那就糟了。”周莲漪生下来就跟水交道,明了其中的厉害,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绮芳的心也提得高高的,提前做了能做的一切,再躲不过,真就是命了。

    水利局长现在恨不得把各路神仙都拜一拜,如果溃坝,他的第二道防线一定要顶住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能祈祷起了作用,在险之又险之际大雨停了。

    天佑龙城,绮芳这颗心终于放下了。

    ***

    又是清明时节,金家墓园。

    金和绮芳提着篮子上山,照例先理墓前的杂草,绮芳在每座碑前放了把金黄的迎春花,金灿灿的花朵给沉寂的墓园带来了热闹闹的生机。

    金在墓前添一杯自酿的酒水,念念叨叨,“我今年拿上山的酒又有进步,不信你们尝一尝?余家爷爷,跟他当年喝过的味道比,已经不相上下了,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满的,将来还有更好的孝敬你们。”

    最后来到金秉麟的墓前,绮芳从篮子里拿出一碗三杯鸡,“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和金镰侃要结婚了,以后我们金余两家不分彼此。金爷爷,三杯鸡酒一杯,茶一杯,酱油一杯。酒是金家的酒,酱油是余家的酱油,金余两家凝结在一起的味道,就如这道菜一般,咸中带甜,滋味好极了。”

    “反正我最爱吃。”金笑着补充。

    汇报完近期的收获,两人没急着下山,临风而立,注视着家乡的山,家乡的水。

    江水婉转如一条巨龙,气势天成;群山逶迤,如一条翠绿的蟒带,带来希望。古老的龙城与正大兴土木的浅湾村,未来的春城,遥遥相对,古老与现代,传承与创新。

    金和绮芳相视一笑,未来看他们的。

    ***

    手机里为准备考试设置在早六点的闹钟,因为忘了删掉,按时响铃。绮芳从睡梦中被叫醒,脑袋胀痛,这个觉睡得好累,感觉在梦里过完了一辈子,可再仔细回想梦里的内容,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总觉得把什么重要的人或事忘记了。

    因为这个梦,绮芳心情有些沉重。洗漱完,出了房门。余母出差不在家,楼下的余父见女儿面色苍白,想要关心女儿,但习惯使然,只硬邦邦嘱咐句,“吃完饭,回屋再睡会。”

    余家是法律世家,爷爷是法学界泰斗,民法学的奠基人之一,余父是顶级律所合伙人,主攻海商法,代理案件的标的额八位数起步,余母也在同一间律所,是国内公司并购领域的专家。

    父母性格内敛,即便关心也不会表现在明面上,这些绮芳都习惯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她还有着另外一对性格迥异的父母,对她更加溺爱与纵容,真是见鬼了,绮芳晃晃脑袋把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挤出去。

    因为心中有事,绮芳一直精神萎靡,余母出差回来见女儿心情不好,建议她出门玩玩,去律所实习可以推后。

    不想出国,只想在国内转转,因为恍惚记得梦里的家人能酿制品质最好的酱油,绮芳放不下所梦,上网查了资料,寻找著名的手工酿制酱油的基地,先去了闽粤,拜访了酱园,连带金牌生抽也买了好多,但始终没有寻到梦里的人。

    直到有一天,在江油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酱园,绮芳先是在园门口见到一留着阿福头的男孩,见到她也不认生,笑眯眯喊姐姐。

    绮芳下意识地纠正,“不是姐姐,是姑姑。”

    话一出口,绮芳愣在原地,这时从园区的办公室走出来一高个子青年,清俊白净的长相,出声招呼她,“你就是电话要来考察我们产品的余姐吧?巧了,我们真有缘,我也姓余……”话一半,见对面姑娘眼泪已经下来了。

    把叫余凌峰的年轻人吓得够呛,“哎,你别激动,我长得也不吓人啊?怎么还哭了呢?”

    绮芳了解到余家酱园是家族企业,现在由堂兄弟三个负责理,跟她所梦的内容有相似也有不同,余家阳盛阴衰,并没有一个叫绮芳的妹妹,江油在川蜀,也不是龙城的所在地。

    抑制住去看那对叫余泽湃和彭家荣的夫妻,只要能寻到就已经很圆满了,既然成了陌生人,就不要扰人家的生活。

    绮芳渐渐想明白,可能她梦到了平行世界的一生,那个平行世界跟她的时空就像DNA的双螺旋结构一样,交互缠绕,在某些地方有关联。

    虽然还时不时觉得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个人,绮芳不再纠结,人生玄妙,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到,就会想起来。

    整理好心情,绮芳跟着余父的老友著名的刑辩律师彭定邦,给他做实习助力。刑辩律师挣得少,风险大,女律师更少,绮芳因为喜欢,干得很起劲,忙起来把那个梦也慢慢忘了。

    有一天,临下班之前,彭定康叫来绮芳,“春城酒业老金是我朋友,他儿子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公安抓了,应该问题不大,我手里有个结案陈词没写好,你代我去趟派出所,把人领走。”

    正好在回家的路上,绮芳顺路去了趟西望路派出所,一进门跟门岗表明来意,从里面迎出个民警,一脸得救的表情,“你可算是来了,快,赶紧把那大爷给领走。”

    签了字,绮芳进到一间办公室,见满屋子都是没收来的盗版杂质、光碟,办公室中间地上坐了一红衣青年,身边堆了一地摊开的杂质,光看那耸人听闻的标题,《我的狗被毒死后,我死去三年的爸爸出现在我家楼下》,能想象出里面内容一定很“精彩”。

    民警在身后抱怨,“我们去一个盗版窝点抓卖盗版碟的,结果把他这个来买盗版书的给误抓了,查清楚让他走人,结果这家伙看上我们这一屋子盗版书,怎么撵都不走。”

    眼前所见跟绮芳以前看过的一条新闻重合了,一条走丢了的哈士奇被带回派出所,结果闹腾得快要把派出所给拆了,民警都要哭了,求求狗主人赶紧把这祖宗领走。

    哈士奇祖宗终于从杂质堆里抬头,一眼看到绮芳,蹭一下站起来,面容恍惚,“我们好像见过。”

    民警:9012年了,大哥,见到美女还用这么土的搭讪方式,看美女搭理你才怪。

    就见来接人的姑娘狠狠地点头,“在梦里见过。”

    民警:“……”

    样貌昳丽的红衣青年摇头,眼神越来越亮,“不是梦里,你有个儿子,我原本给起个名叫金龙鲤,你不好,你姓余,不如叫金龙鱼。我就是金龙鱼他亲爸。”

    民警:“…………”这哪来的神经病?

    那姑娘病得也不轻,眼泪哗哗的,“你是来找我的吗?”

    “没过够,想再过一辈子。”红衣青年在民警的惊愕中拉着美女就往外走。

    “给你做三杯鸡吃啊?”女孩问。

    “好。”男青年答。

    三杯鸡,定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