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被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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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破壳而出的戒奴在这巨大的巢穴之中发出凄厉的叫声。

    维希佩尔反手执着长|枪, 将子尘护在身后,渗着红色的右眼像是吟游诗人念唱的诗篇中危险而强大的古龙之眼。

    “用念力构建出整个幻境的人应该就在这里。”维希佩尔。

    子尘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周围, 将腰间的两把匕首抽出,一把通身乌色, 一把澄潋如秋水。

    这两把匕首皆是由古剑熔铸后毁成,仍取原名,一把名为宵练, 一把名为承影。

    数十只狰狞的戒奴猛然向两人扑来,维希佩尔划落□□,那些戒奴已呈暗红色的鲜血洒落在这巨大巢穴的地面上。

    锋利的匕首直接将戒奴的喉咙割断,子尘感觉他体内的蚩尤狂血正在缓慢燃烧着, 像是在渴望着更多的杀戮。

    ……不可以,维希佩尔还在这里。

    可是一旦受伤, 蚩尤狂血便会开始疯狂地想要在他的体内觉醒。他看了看手臂上被戒奴划破的伤口。

    那里像是灼伤一样疼痛着。

    从五岁那年起, 他便一直压制着体内的蚩尤狂血,被关在寺庙里的禅房里一遍遍清洗着那带有诅咒的血脉。

    可是,那个野兽一旦喂到鲜血, 便记住了味道,有过一次,它便会渴望更多。

    那些戒奴围在两人周围,像是在伺机而动, 他们看着两个人的眼呈现出诡异的血色,额心的焚焰烙印像是熔金一样。

    他记起九岁那年,那个应该被他称作父亲的人将他扔入皇轩家天圃的兽场, 那里群狼环伺,虎豹踏着步子向他走来,而他连手上的剑都握不住。

    那个男人问他:“你是否感到恐惧。”

    他:“是的。”

    那个时候他连声音都在颤抖,那些兽类的眼仿佛都在盯着他,像是要将他剥开皮肉,吞食而下。

    “很好,”男人:“恐惧能让你活得更久。”

    男人站在他身边,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那些环伺而动的凶兽,他:

    “但你更应该畏惧的是你自己,因为——你才是这里最凶猛的野兽。”

    ……

    子尘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停斩杀着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知道的,他体内流着野兽的血。

    他的眼尾逐渐泛出血色,身形也有些摇晃,维希佩尔像是感觉到了子尘的状态不太好,反手握住了子尘的手腕。

    “怎么,还能撑得住吗?”维希佩尔回头看着子尘问。

    子尘眼尾的红色散去,体内像是燃烧一样的鲜血逐渐冷却,他抬头看了看维希佩尔,点头道,“还撑得住。”

    维希佩尔闭上左眼,视野中都蒙上了一层淡薄的红色,那些黑色的乌鸦在空旷的岛屿深处不停穿梭着。

    ——是被舍弃了啊……

    ——就这样被扔下了,真的很不甘啊。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被舍弃的是我。

    “是被舍弃的船员。”维希佩尔:“构建这个幻境的是被舍弃在这个岛屿上的船员,因为不甘而产生的怨念。”

    鸦鸟黑曜石一样的眼中倒映着整个空旷的岛屿深处。

    “在那里。”维希佩尔抬手指着高处。

    子尘抬头看向高处,那里一个男人被无数藤蔓束缚着,那些绿色的藤蔓像是脐带一样连接着男人和这个洞穴深处,而他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一样,安静却了无生气。

    “我负责挡住这些戒奴,你去杀掉他。”维希佩尔。

    “可他……”

    “他早就变成和戒奴一样的东西了,只是还维持着人类的外表。”维希佩尔:“别忘了,这个幻境中不止有我们,还有其他参加试炼的人,我们多耽误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人死在幻境中。”

    子尘点了点头。

    维希佩尔缓缓闭上眼,那些乌鸦在整个岛屿深处疾飞而过,像是锋利的刀刃一样穿过戒奴的身体。

    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发出狰狞的叫声,在整个空间中回荡着,像是来自地狱的凄厉野鬼。

    维希佩尔在那些戒奴之间破开一条道路,子尘沿着藤蔓上爬着,直到那个沉睡着的男人身旁,他抽出腰间的匕首。

    他看着男人的脸,不过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罢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连样貌也只能算是普通。

    ——只是一个被舍弃的人啊。

    下方的戒奴叫声凄厉,子尘的眼前闪过那些环伺的野狼虎豹。

    匕首从男人的勃颈处划过。

    他从无数藤蔓缠绕的高处跌落。

    整个洞穴都在坍塌,缠绕在参天古树上的藤蔓断裂垂落。那些戒奴挣扎着湮灭成灰烬。

    神的祭祀终因凡人的断而走向毁灭。

    子尘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枕着维希佩尔的胸口,他扶起上身,看着周围。

    周围居然是一片无尽冰川,天空蓝得近乎澄澈。

    这里像是已经被世人遗忘的世界尽头,终年被严寒覆盖,但很奇怪,子尘居然一点都不觉冷。

    维希佩尔也缓缓醒了过来,“这里应该也是幻境。”

    他闭上眼,无数的黑鸦破开天际的蓝色,在无尽的冰域上穿飞,像是澄澈冰面上裂开无数的裂纹。

    “找不到这个幻境的缝隙。”维希佩尔。

    子尘突然发现他们脚下的冰川像是沁着鲜血一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

    红色沿着冰川的纹路蔓延,由惨烈的猩红逐渐变得淡薄近乎无色。

    “哥,你看。”他拉着维希佩尔。

    维希佩尔没有话,只是眉目郁结着什么一样。他握住子尘的手腕,“先看看周围的情况再。”

    可是无论走过多远,仿佛都没有行进一分一样,子尘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我们好像一直在这片云下行走。”

    “而且,也一直踩着这片鲜血。”

    维希佩尔闭上眼,感受着整个幻境里流动的气息,但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纵使是幻境也应该存在缝隙,有缝隙就会有风,有风就应该有气流的流转。

    但是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一切像是凝滞了一样。

    连空气的流动都消失了。

    子尘量着周围,整个世界安静的近乎荒芜,只有他们两个在无尽的白色中跋涉。他们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在这里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所有的一切都凝滞成了永恒的冰雪,亘古不融。千年的时光都被冰封在这里,一层层的堆积,日复经年。

    直至某天,再也无力承受,于是巨大的冰川轰隆崩塌,将一切吞噬……

    “哥,我知道这里是那里了。”子尘突然:“这里是第一次黄昏之役的战场。”

    “神之罪徒意欲叛天,罪孽诸般,此为第一次黄昏之役之始。御座之神折其羽翼,血染九座冰川。”他念着《埃达残卷》中的诗篇。

    “这里是耶梦加得的幻境,也就是第一次黄昏之役结束之后,他所目见的一切。”子尘继续着:“根据埃达残卷的记载,等到耶梦加得赶到战场的时候,洛基已经死亡,他的鲜血将冰川染成红色,而耶梦加得得到了他尸体中的凤凰血,然后便自沉无尽深海。”

    维希佩尔没有话,子尘看着他,问:“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地方……”维希佩尔看着无尽的远处:“总觉得太悲伤了些。”

    子尘愣了愣,是啊,对于耶梦加得来,这种地方应该很悲伤吧。否则又怎么会自沉于无尽深海将近千年的时间。

    “不过很奇怪啊,这里没有洛基的尸体。”子尘。

    “或许对于耶梦加得来,洛基的尸体是这里最令人悲伤的存在。”维希佩尔。

    “还是没有找到幻境的缝隙吗?”

    维希佩尔点了点头。

    子尘叹了口气,躺在了冰面上,整个人呈大字摊开。

    “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像自己是死掉的洛基。”子尘:“如果做什么都没用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

    “你过支撑幻境需要念力,而这个幻境里唯一能动的就是你和我了。”

    “你是是你和我的念力构建了这个幻境。”维希佩尔问。

    “我不确定,或许我们不是构建者,但很有可能是支撑者。”子尘:“所以要破这个幻境,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子尘躺在血色的冰川上:“三界为长夜之宅,心识为大梦之主。今之所见群生,皆于梦中所见。其于大梦既觉,长夜获晓,即倒惑识灭,三界都空。”

    他念的是般若学派六家七宗中识含宗的经法,识含即为识含于神。

    此宗以三界为梦幻,悉由心识所显现。

    若心识为空,自然万物皆空。

    也就是如果什么都不想,天地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虽然子尘所在的微尘寺承的是正法禅宗,但在大雄殿后的藏经楼仍藏着六家七宗,八大宗派的经书。

    按《千字文》为编号,上万卷帙收于青木书架之上。

    而子尘以前就常常溜进藏经楼中,一个人在经楼中就着那盏青灯一待就是一整天。

    也未必是看书,有的时候看着藏经楼里的彩绘失色的二十四诸天就能看好久。

    维希佩尔再次释放了一次鸦群,群鸦穿梭在寒冷的冰川之上,完全无法找出这个幻境之中缝隙,就留气流的流转都没有。

    他看着躺在冰川之上的少年,像是认命一样躺在了他身边。

    子尘睁着眼睛看着冰川之上的天空。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什么都不想,幻境自然便不在了。

    可他管不住自己,一发呆他就忍不住想东想西。

    他看着那片蓝得过分的天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被皇轩家的家臣毕方领到了寺庙之上。

    剃度换衣之后,应该由他的师父为他讲名。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讲名是什么意思,只听毕方师父会告诉他为什么赐他法名以子尘。

    可到最后他还是不知道。

    因为当他跪于蒲团之上时,他师父只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坐回坐席之上,再未开口。

    子尘便捧着那杯茶,看着门外寺庙上空的天。

    过了很久,一片叶子落在了子尘手中的茶里,子尘抬头看着师父,发现那位毕方口中的得道高僧早已睡着,白色的长须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于是子尘继续看着那片天,那片天也像现在一样,蓝得有些过分。

    他的师父睡了两个时辰,他看了两个时辰的天。

    隔着无尽的深海看天是什么感觉呢?会更蓝吗?还是变成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自沉无尽深海的耶梦加得,他在海中沉了千年,总不能一直睡觉吧,总是会有醒过来的时候吧。

    醒过来又会干什么呢?

    会透过无尽的深海看着上方的天吗?

    子尘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沉在了深海之中一样,万物幽游,周身唯有青苔锈船。

    他眨着眼,但眼前仍旧是那片深海。

    ……这真的是耶梦加得的幻境吗?还是……他自己的。

    他突然看见那位黑眸少年的鲜血沿着冰雪的纹路蔓延,他的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空洞,仿佛被全世界所遗弃。

    突然之间巨大的冰川开始崩塌,蓝色的老冰之上断裂出巨大的裂纹。

    而子尘却仿佛仍然在做着一场梦一样,闭着双眼。

    少年独自一人行走在巨大的冰川之上,眉目淡漠而干净,他像是要独自一人与全世界对峙一样。

    万法唯识,五蕴俱空……

    你知晓一切皆是幻境,可又是否能知晓一切也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