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甚嚣且尘
Chapter30甚嚣且尘
甚嚣, 且尘上矣。
01
铺天盖地的雪中,马车在雪上压出窄窄的车辙, 那座神圣白城逐渐消失在身后。
子尘将身上的披风盖得更紧了一些,他在心底盘算着往后的道路, 所有的事情错乱而复杂。
司天命的不错,道路崎岖,前途迷雾。
维希佩尔想要玉符, 但是他给不了。
他母亲想要维希佩尔的性命,而他,也给不了……
他像是走在千米高的横木之上,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 他面前真的有一条能够让他好好走下去的路吗?
鹿蜀看着安静地坐在那里的子尘问:“在想什么?”
子尘摇了摇头看着车窗外飘摇的大雪。
江南的桃花覆落,鲜血厮杀成河, 凋零的黄昏, 血泊中的兵戈。
司雪柔猛然从梦中惊醒,床边焚烧着安神的香药。她叹了一口气。
听到声响的杜若连忙赶了进来,“家母。”
司雪柔像是失神一样在床上坐了一会, 然后,“更衣吧。”
“是,家母。”
她站在黄铜镜前,眉目之间没有了往昔的凛然, 甚至有了几分疲惫的样子。
“家母,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那件红色的。”
侍女知道司雪柔的意思,直接拿了那件九层桃夭红绸纱衣。衣衫覆落, 美人如玉。
司雪柔看着窗外,以往从她的卧室看出去会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她第一次看见皇轩昼也是在漫天开遍的桃花里。
只可惜,后来……
02
司雪柔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司天命正背着手看着海上的云气,一身长衫在风中飘飞。
看到司雪柔过来,司天命忙:“诶呦喂,姐,你可总算醒过来了!”
他满脸堆着笑意,腰间的铜钱叮当,那仙风道骨的一身月白色长衫硬是被他穿出了江湖术士的感觉。
司雪柔点了点头,红色的绸衣在海风中迷乱。
“姐姐,感觉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刚才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司雪柔。
“和我姐夫有关?”司天命轻轻地笑着。
司雪柔点了点头。
“谁不知道,我姐夫当年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我姐姐就被我姐姐的美貌迷花了眼,竟然愣愣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只见我姐一身红衣,不着甲胄,手提一杆红缨枪,那叫一个红衣飘飘,直接将皇轩昼整个人挑落下马。”司天命手执折扇,刚才还是个江湖术士这回就成了书先生,绘声绘色,把扇子拍的那叫一个响,就差一句请听下回分解了。
司雪柔笑了一下,“你以前不你姐夫是一时无法接受世上竟有如此彪悍女子才被我挑落下马吗?”
“没,我姐那么漂亮。”司天命轻声。
“知道就好。”司雪柔看着海上的云雾泛起,她的嗓子被自己喑坏了,听上去有些沙哑。
司天命看着她,他知道女人向来处处都是要压着别人的,可如今女人却自己喑坏了自己的嗓子。
“子尘回来了。”司天命。
“恩。”女人点了点头。
巨大的龙骨船在海面上缓缓行驶着,祝融炉中的巨渊之银缓缓燃烧着,竹骨帆被海风一次次吹鼓。
“他真的可以吗……”过了很久女人突然:“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在逃避不是吗?”
“他真的能坐好皇轩家主这个位置吗?”
“姐,他是你的儿子,你难道还这么不了解他吗?子尘其实明白很多的,他之所以逃避,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皇轩家的少主需要承担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皇轩家的尊荣,可比皇轩家的尊荣更重要的,是皇轩家所要背负的一切。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而成为皇轩家的少主也就必须背负着一切。”
“这世上有些人是很傻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很傻。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很认真很认真地去想,把所有的地方都想明白了才可以。”司天命:“可是,一旦他们想明白了,就再也不会有回转了。就算这条路,再怎么难,再怎么难走,他也会走下去的。”
“那你觉得那孩子已经想明白了吗?”司雪柔。
“有些事情是需要想很久的,可真正想明白也许只需要一瞬间。”司天命。
司雪柔没有话。
“这是他必须要走的路,就像所有离家的孩子最终的归途都是回家一样。”司天命。
“你知道,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想,为什么我的孩子要经受这些。”司雪柔看着远处,红色的绸衣在风中飘摆,“而且他终究太软弱了一点不是吗?”
“他好像从来就是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去争抢,就连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了也只是一个人委屈罢了。”司雪柔。
“那个孩子确实很少会去争抢什么,可该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吗?”
海面上泛起了浓重的雾气,两个人看着雾气很久没有话。
“你刚刚谁儿子傻呢?”司雪柔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一样看向司天命。
司天命:“……”
03
子尘回到太一号上的时候司天命正等在甲板上。
“你娘已经醒过来了,去看看她吧。”司天命对子尘。
子尘点了点头。
金兽中燃着袅袅而升的药香,白色的烟雾清淡安宁,绘着青石远山竹溪的九扇屏风,古典雅致的红梅白雪纱灯错落摆放着。
穿过屏风,司雪柔正坐在那里自弈着,漆吴之山上博石制成的棋子触之生凉。
女人红色的纱衣从座位上垂下,美艳地让人心惊。
“娘,你醒了?”子尘咬了咬嘴唇问,他和女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话,反正怎么和她话她都不会开心。
女人没有理他,像是认真思索着棋局一样,低垂着眼,黑发如堕云。
“娘,我回来了。”子尘心翼翼地。
“娘?”子尘又轻声地问了一句。
“上来陪我下会棋吧。”女人突然。
她的声音仍旧是喑哑的,和她那美艳的容貌极为不符,让人觉得她的嗓子坏的实在太过可惜。
子尘知道女人的嗓子本来不是这样的,她本来的声音如同玉碎一样。
“哦。”子尘赶忙跑上了座位。
其实他对下棋完全不懂,就算是五子棋他都下不赢,勉强知道个规则就谢天谢地了。
“娘,那个,我是哪个子啊?”子尘轻声问。
一眼望去便知白子正盛,占了大好的时局,而黑子已近衰微,虽然子数尚多,却也挣扎不多时日。
“看哪个喜欢就选哪个吧。”她的声音有些倦意。
子尘选了黑子,反正他也不会多少围棋,与其把白棋好不容易挣来的大半江山输尽,还不如选已至末路的黑棋。
输了不悔,赢了万幸。
司雪柔看了子尘一眼,却没有话,只是落了一子。
两人不急不慢地下着棋,司雪柔虽然没有司天命的知天晓地,也是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慢慢下着,每个子都深思熟虑。
子尘在这种事情上面向来不愿意多用心思,何况已是颓势,只是凭着直觉落着子。却也居然撑了很久。
棋子落下,博石制成的棋子如冰如玉,落在棋盘上倒是也很好看。
最终还是败了,黑子被屠了大龙。
子尘低着头,“娘,我输了。”
司雪柔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棋盘,“我记得以前你父亲带你去长安拜觐见的时候参加够秋兰围猎,别的皇子和京城少爷都拼了全力想得点彩头,只有你不争不抢,什么都肯让给别人一样。我该你豁达还是该你没用啊。”
子尘仍旧低着头,“娘亲责罚就是。”
“罢了,”司雪柔看着子尘,最终只是:“你终究是我儿子。”
她将子尘在西域交给她的那串阿修罗菩提佛珠放在了桌面上,“你便是不争,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子尘看着棋盘上的阿修罗菩提,那串丑陋怪异的阿修罗菩提佛珠末端系着的就是皇轩家的玉符。
“娘,我……”
“拿着。”
子尘摇了摇头,却什么也不出来,最终子尘低着头:“娘,你真的……”
他根本不配拿着玉符,他唤不出鬼兵,又怎能服众。
“我自然已经想好。”
“回到东煌之后,你就要在皇轩家的剑冢立血誓拜祭台,成为下一任的皇轩家主。”司雪柔的声音沙哑,“这玉符自然也当由你拿着。”
“是。”子尘点头道。
“等你成为皇轩家主以后,也就应该迎娶璎珞公主了。”司雪柔敲着手上触之生凉的棋子。
“什么?”子尘愣住。
“你应该见过璎珞公主的,放心,虽然皇轩家主历来是要迎娶公主的,可你要是想娶别家的姑娘我也没意见。”
“娘,我……”
“怎么,你有别的喜欢的姑娘?”司雪柔问。
“我还不想成亲。”子尘低着头。
“也好,等皇轩家这些事情都处理好再不迟。你先下去吧。”
04到了晚上子尘仍然没有睡着,他的心底像是涌动着永无休止的暗流。从船舱里出来时,正是子夜,浩瀚繁星,铺陈寰宇。
“舅舅也没睡着吗?”子尘看了看站在船边上的司天命,司天命一身月白色长衫,手执锦扇,他和司雪柔是姐弟,容貌自然不会差到哪去,要是不话倒有几分得道高人的风骨。
“我这是在夜观星象!”司天命瞪了一眼子尘,“是在卜测天命!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种凡夫俗子一样失眠!”
“那舅舅看到什么了。”子尘靠在了栏杆上,迷雾散去,黑色的海水如同天幕倒影着漫天星辰,宏大而遥远,深邃而静谧,巨大的太一号如同行驶于广阔的天幕之上,破开无数的星辰银河。
“天意不可言!”司天命抄着手把手缩在袖子里一副骗钱的江湖术士模样,“难测啊!难测!”
“命运真的能测得到吗?”子尘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是不出的落寞,漫天的星辰都被吞噬在他眼中的黑色中。
他明明从来不信命的,可如今他却近乎真切地看到那巨大的命运的网,将他束缚在其中。
“当然,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他的紫微斗数就是定下了的,谁都改不了。除了生辰最重要的就是名和字了,这里面玄机可多了去了。”司天命摆出了一副江湖术士神神道道的样子。
“怎么?”
“知道你的字是谁起吗?”司天命笑了笑。
“我师父吧。”子尘。
“你还真猜错了!”司天命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
“那是谁?”
“你娘。”司天命满脸笑意地。
他又摇了摇手上的铁骨扇,“知道什么意思嘛?”
“我师父一直告诉我是‘尘’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尘’,告诉我要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认真诵经,万万不可步入邪路,当初送我阿修罗菩提子也是要告诉我,我身负罪孽,要虔诚拜佛,洗去骨上的罪孽。”
“我父亲呢,告诉我是‘渺如尘埃,微如芥子’的‘尘’。意思是我虽为皇轩家的少主,终究也只是一介凡人,和这世上的众生没有什么分别。世上浮尘无数,而我只是其中一粒。”
“都不是。”司天命把扇子啪地一声砸在了手上,“是‘甚嚣,且尘上矣’的‘尘’。”他背后是如幕的寰宇,嘴角的笑意颇深,像是看破了天机的道人。
“什么意思?”子尘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第一代皇轩家主的名字吗?”
子尘点了点头。
“第一代皇轩家主的名字便是皇轩且尘。皇轩且尘的父亲是开国公,是和太|祖一起江山的。太|祖|爷为开国公赐姓皇轩。”
“后来开国公生了个儿子,不过开国公原本是个渔的,没什么文化,直接翻出来好几本古典,准备起个有文化的名字。翻了几页突然看到一句话——甚嚣,且尘上矣。当时拍着桌子就乐了,甚嚣,我以后的儿子可不就得嚣张点吗?还得是甚嚣!特别嚣张,这才行!后面的开国公没看懂,也没管直接就给儿子起名为皇轩且尘。”
“后来皇轩且尘十三岁随父出征漠北,十五岁定匈奴,十六岁平南蛮,十七岁便封君侯。这位侯爷回京之后也不改嚣张本色,风流的很。”
“甚嚣,且尘上矣。那时整个京城都这句话的意思是,太他妈嚣张了,那个叫皇轩且尘的家伙。”司天命轻笑了一下,“把你送到寺庙的那年,我卜了一卦,卦上你有嬴氏命格,逃不掉,破不了。”
“什么意思?”
“嬴氏命格,可能是那功比天高罪该万死的嬴政皇,也可能是那个败了国家败了百年基业的嬴胡亥。我算不出来究竟是哪个。你娘气得差点没掐死我,后来她,要是你真有嬴氏命格,那也该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嬴政皇,于是要给你起字的时候你娘就直接用了第一代皇轩家主名字里的那个‘尘’字。”
“且尘上矣……”子尘轻轻地念着这句话。
“不过啊,这东西谁的准呢,要是时运来了,刘老三,朱老八也能当皇帝。”司天命用那把铁骨扇拍了拍,一脸的高深莫测。“卦不算尽啊。”
司天命仍旧看着满天星辰,南斗北斗,二十八星宿。
“要起风了。”他负手而立,月白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