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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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五。岁煞东, 空亡。

    宜祭祀、出葬、纳彩,忌裁衣、归宁。

    黑色的招魂幡如同乌云般在风中飘摆。

    所有的皇轩死士皆着黑衣, 在臂上系着白绫。

    黑者为奠,白者为丧。

    毕方和相柳在前面开着路, 白色的殓纸铜钱洒落在山间的道路上。

    子尘低着头肃穆而行,为司雪柔扶棺,他手臂上的白绫随风轻微摆动着。

    司天命跟在棺后, 是为守棺。

    他们是由伐纳取道至此的,到了这里就已经不算是伐纳的领土了。

    九山位于伐纳和东煌的交界处,山势高耸,就算是飞鸟都难以越过。这里向来不受两国的管辖。

    这个女人高傲嚣张了一生, 最后却情愿葬身他乡,葬在一个无主之地。

    也不知道她死后魂魄又该由阎王管还是冥王管, 还是……流离失所。

    艳冠江南最终却终究不过红颜枯骨, 一袭红衣终归于一抔黄土。

    为了不引人注目,送葬的一共只有十几人,这个女人颠簸了这么久, 子尘想让她最后入葬的时候能安安静静地,不被扰。

    引魂铃空灵肃穆的声音在山间上回响着,送葬人低声念道,“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子尘扶着女人的棺椁, 黑色的阴沉木上刻着红色的雕漆。

    皇轩家以神鸟为尊,棺椁上雕刻着神鸟引灵的纹绘,他轻轻用手摩挲着红色的雕漆。

    他抬起头看着山间的松柏, 风吹过松柏的声音衬着引魂铃空灵的声音肃穆而安宁。

    他又想起了以往他每次去请安时经过的大片大片梧桐,风吹过梧桐的声音像是无数的鸟从天地间飞起。

    那段路好像总是很长很长,好像就算后来离开了皇轩家他仍旧会在每个夜深的梦里一遍一遍地走过那段生着梧桐的路。

    在他的梦境里,女人等在那段梧桐路的尽头。

    可他好像知道女人其实不在那里,只要他一走进女人就会消失一样。他永远只是在那片梧桐中停留着,抬头看着绿色的树叶变成枯黄,抬头听着如同万千鸟羽飞过的风吹梧桐叶。

    只要他永远留在那里,女人就永远等在路的尽头。

    突然,身侧的山峰上传来阵阵马蹄声,整个大地都仿佛在震动。

    马蹄声如同惊雷。

    毕方大吼道,“心,有埋伏!”

    “落棺。”司天命皱着眉头,中途落棺是为不详。但他们一共只带了十几个人,而听这山间的声音至少来了数百人。

    子尘压低身侧的却邪剑,缓缓将却邪剑抽出一截。

    剑光寒冷如冰潭,剑身上倒映漫天的白色纸钱。

    他警惕地看着周围。

    他们为了隐蔽,选了一条狭窄的山间道。

    但也让他们更容易受击。两边的山路高耸,如果敌人从侧面冲杀他们的情况会很不妙。

    山侧突然有几百名西陆的流民出现。

    九山向来不受伐纳的管辖,于是便有许多盗匪流窜于此。

    但这些人躲在这里也大抵是为了躲避伐纳的缉拿,这里少有人来,子尘握着手上的却邪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这些流民盯上。

    皇轩家的死士皆抽出了手中的剑,环护在司雪柔棺椁的周围。

    子尘咬着牙,准备着迎战。

    然而突然之间数百名亚瑟的士兵从山后掠阵而出,银色的甲胄在日光之下如若神座下的军队。

    几百名流民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便接连身死在亚瑟士兵的抢下。

    到最后,连绵的山峰之上只剩下了亚瑟的士兵。

    子尘抬起头看着陡峭的山峰,黑色曜石一样的眼中倒映出碧蓝色的无尽天空以及高处那个银色铠甲如同君王一样的男人。

    逆光之中维希佩尔如若冰冷高傲的神祗,垂着眼看着陡坡下十几名皇轩死士。

    数百名流民都被解决干净后维希佩尔抬了抬手,所有的亚瑟士兵迅速列阵于他身后的山侧。

    男人手上握着马缰,银色的骏马在山峰之上不耐烦地刨着土地,但他却始终只是看着山峰之下仍未收起剑的少年。

    皇轩家的死士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于他们来维希佩尔的来到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毕竟对于他们来亚瑟士兵只会比那些流民更难对付。

    所有人都警惕地抽出剑,警惕地看着山坡之上的男人。

    白色的纸钱铺在面前的道路上,山风将引魂铃缓缓吹响,低沉肃穆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山路之间。

    所有的人都不敢有所举动,空气如同凝滞。

    子尘感觉他的嘴唇被他咬破了一个口子,铁锈一样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从始至终,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维希佩尔,像是北域冰海那些亿万年形成的冰山,他始终只能看见男人浮在冰冷的水面上的部分,而在那之下,那些亿万年来冰封在水面之下的部分,他从未看见。

    那些是汹涌的暗流还是死寂的荒原,他一概不知。

    子尘闭上了眼,握紧了手上的剑,向后挥手,缓缓:“起棺!”

    司天命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子尘?”

    子尘仍旧近乎决绝地抬起手,“起棺!”

    沉重的阴沉木雕红神鸟引灵纹重棺再次被抬起,子尘低头扶棺缓缓而行,毕方和相柳警惕地看着两旁的亚瑟士兵。

    黑色的引魂铃声音肃穆而空灵,但所有的亚瑟士兵都没有任何的动作。

    在司雪柔的重棺经过维希佩尔时,他缓缓将手握拳放在胸口,微微低头。

    山峰之上所有的亚瑟士兵亦随着他将握拳的右手置于胸口,低头肃穆而行礼。

    白色的殓纸在山谷中飘落,让人想起江南飘零的素色桃花。

    绘着神鸟引灵纹的重棺被缓缓放在祭台之上。

    祭台之下燃烧着火焰,重棺刚一放到祭台之上,火焰便顺着棺上的阴沉木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红色的火焰,黑色的重棺。

    燃烧的火焰描绘出重棺上展翅的神鸟,如同远古的祭祀,蒙昧初开,神鸟现世。

    黑色的招魂幡在火焰之中被逐渐吞噬,引魂铃在风中作响的声音让人想起远古的编钟,肃穆而浩大。

    “魂兮归来!”

    子尘跪在地上以皇轩家古礼叩首击掌三次。

    这个高傲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也归于了灰烬。

    神鸟引着她的灵魂离去,引魂铃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亚瑟的士兵仍旧守在群山之侧。

    子尘毕恭毕敬地行着皇轩家的古礼,声色不变,垂目低头。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他缓缓念着引魂悼,每念一句叩首击掌一次,额头之上渐渐有了鲜血。皇轩家的众人守在祭台周围,黑色的劲装轻甲如同一幢密不透风的铁墙。

    司天命跪在子尘的身侧,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恭肃而行礼的少年。

    将司雪柔安葬在九山以后,这个少年就要回金陵了。

    他会成为皇轩家的家主,戴羽冠披锦衣而执礼。

    他记得以往每年皇轩家的礼魂祀的时候,那个少年都会穿着一身猩红绣神凰鸟的云锦衣端肃跪坐在瑱席之上。

    金陵的众人在他面前行礼,而他只是缓缓低头看着众人。

    他是江南皇轩家的烬少主,他们称他为东煌的神凰鸟,会为天下带来大安。

    可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魂兮归来,哀江南!”

    引魂悼被子尘一句一句念完,祭台上的重棺也终于变成了灰烬。子尘缓缓起身,跪了太久,起来的一瞬间他像是要跌倒一样。

    “子尘。”司天命赶紧去扶起跪着的子尘。

    “我没事。”子尘摇了摇头。

    他回头看着燃烧成烬的祭台,黑色的眼中像是望不尽的深潭。

    “走吧。”

    从归葬司雪柔的山谷中出来时,维希佩尔仍旧等在侧面的山峰之上,他身边的亚瑟士兵也仍旧守在原地,银色的铠甲上沾着鲜血。

    逆光之中,更显肃穆杀伐,仿佛末日之时,万军之王率他座下的军团而来。

    子尘抬着头看了一眼仍旧冷峻如同天神的男人,缓缓将手置于胸口,他看着男人,黑色的眼中有着白山黑水。

    维希佩尔看着他,蓝色的眼像是有着化不掉的浓郁。

    他缓缓抬手,几百名亚瑟的士兵训练有素地转身,沿着山坡离去。

    维希佩尔却仍旧只是看着行礼的少年,眉眼之间有着一些让子尘怎么也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他轻轻拉着马缰,转身离去。

    子尘看不懂他最后看向这里的那一眼却也怎么都忘不掉。

    千军万马,四海潮生,可都敌不上他最后看向这里的那一眼。像是千军止歇了,万马不再呼啸了,潮水也退去,可又像千军万马皆征战厮杀不止,兵荒马乱,潮水永无平静。

    “少主。”毕方走到子尘身边轻喊了一声。

    子尘转过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