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昔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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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39昔往矣

    昔日我梦见云泽, 身披锦衣。

    01

    伊莎贝尔把针管从皇轩烬的皮肤里缓缓抽了出来,“下次给我好好吃药听到没有, 要是你直接死在了黑塔我可不负责给你收尸。”

    皇轩烬趴在浴缸的边缘看上去非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伊莎贝尔看着皇轩烬点了点头却只是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知道就算皇轩烬答应了也没用, 他的话十句有九句不能信。

    这里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就忘了自己什么。

    浴缸里的水清清晃着,少年白色的衬衫被湿,一半贴在身上, 一般浮在水面上。

    伊莎贝尔看了看外面,天色还有点早,她坐到了浴缸边缘。

    “皇轩烬,其实就连我有的时候都很奇怪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她低头看着那个趴在浴缸边缘的少年。

    她是在那场第二次黄昏之役后捡到的这个少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或许只是因为她找到那个少年时,那个少年恰好睁开了眼睛, 死死地揪住了她的裙角, 那双眼黑的像是曜石一样。

    她不清那种眼神,像是兽类却又像是个孩子。

    她拼尽了一切救他,可到最后伐纳帝国的顶级医师诺顿博士却还是告诉她, 那个少年救不活了。

    诺顿博士让她把那个少年交给他,她知道那个博士是个疯子,是个顶着斯文外表的偏执狂,把那个少年交给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放弃了那个少年。

    她讨厌那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感觉。

    后来她听那个少年从诺顿博士身边逃走了。

    是诺顿博士一次来宫中按例为她检查身体的时候随口的,语气有些惋惜,像是他的实验室里丢失了一只白鼠。

    她当时只是点了点头。

    过了很久之后又有人告诉她, 有人曾经在已经废旧的西区看到过那个少年。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

    后来有一天她对她的婢女她要回西区的黑塔,那里有她曾经遗落在那里的书。

    一路上她只是看着科林斯的雾气。

    而当她走入黑塔的时候她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黑塔的阁楼就是曾经安妮女王的住处,可那个少年只是躺在一楼一张破旧地露出棉絮的床垫上。

    当她走入黑塔的时候,光从大门照入黑暗的黑塔,灰尘在光中浮游。

    而少年从破旧的床垫上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眼,像是兽类又像是孩子。

    她很早之前就听过皇轩家,可皇轩家对于那个时候的她终究不过是异国图志上的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姓氏。

    她想起皇轩家想到的终究不过是礼魂祀上煌煌而奏的编钟洪吕,是巫觋绘着朱砂纹面手执羽扇而舞。

    古老而肃穆,庄严而诡厉。

    尊鬼神而敬山川。

    后来她见到了皇轩家的死士,见到了那些将以剑为骨誓守山河的英雄。

    他们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一个被遗忘的战场上,只因他们以皇轩为姓氏。

    他们大喊着生为皇轩,死为皇轩便冲入了敌阵。

    鲜血染红万里河山。

    旌旗蔽空,夔鼓铮鸣。

    那个时候她才明白之于东煌,皇轩二字并不只是一姓一氏。

    可如今皇轩家便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少年。

    那些羽冠锦衣,那些玄色额带血色旌旗都化为灰烬。

    只剩下了这个少年。

    “撑不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别的事情撑不下去就不干了,可活着这种事情,就算撑不下去也没有什么办法啊。”皇轩烬躺在水里看着女孩。

    “可总会有很失望的时候吧,不会有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吗?”浴室的地上积了很多水,女孩用脚尖拨着那些水。

    “老天对我已经很好了不是吗?”皇轩烬笑了笑,“好人不长命的,可你看我这么好一个人,老天爷都让我活了这么久的。”

    “你个不要脸的。”伊莎贝尔冲着皇轩烬皱了皱眉。

    “脸这东西不要也罢,人生在世,有钱就行。别的管那么多干什么。”皇轩烬有点嬉皮笑脸地对伊莎贝尔。

    “你啊,分明是个祸害,怎么也该留个万年的。”伊莎贝尔捏了捏皇轩烬的脸。

    “万年太长了点,九千年我就很知足了。”

    “你想当王八啊。”伊莎贝尔。

    “能活那么久就不错了,当什么都划算。”皇轩烬笑着。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在想当初捡你回来是不是做错了。”伊莎贝尔。“怎么?后悔了?”皇轩烬笑着问。

    “不后悔。”

    “不是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吗?”

    “对不对是一回事,后不后悔是另一回事。”女孩。

    “烬。”伊莎贝尔坐在浴缸的边缘,“维希佩尔来找过你对不对。”

    皇轩烬点了点头,这种事情他没必要瞒着伊莎贝尔,而且就算没有伊莎贝尔也不会信得。

    “他想带你走?”

    皇轩烬点了点头,浴缸中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的水轻轻晃着,少年身上白色的衬衫也随着水轻轻晃着。

    “烬,其实那场荣耀远征之后,他来找过我。”伊莎贝尔低头看着瓷砖上的花纹。

    “恩。”

    “他以亚瑟帝国对我夺|权奥古斯都的支持来换伐纳和东煌的停战和谈。”伊莎贝尔轻声:“他这是他对皇轩昼的承诺。”

    那场四年前的战役中,那片纷落得桃花林里,那个以皇轩为姓氏的男人以他一死来换维希佩尔的一诺。

    而维希佩尔也完成了他的承诺。

    “维希佩尔和我终究是政客,政客就是商人。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多了。”伊莎贝尔看着浴室里的积水沿着瓷砖的缝隙缓缓流动。

    “我知道。”皇轩烬。

    “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皇轩烬问:“让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对你来更好吗?”

    “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留下。”伊莎贝尔:“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情你应该知道的。”

    “你当我什么都没过也行,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女孩摇了摇头。

    她从浴缸边缘起身,拿起搭在一旁的外套。

    “我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别我下次来就发现你已经死在黑塔上了。”

    “姐,我饿。”皇轩烬在浴缸里低着头想了想突然转过身,可怜巴巴地看着伊莎贝尔,也真不能怪他,昨天他从维希佩尔那吃了个早饭就紧赶慢赶地回来了,加起来也一天一夜没吃饭了。

    “一边待着去,我昨天晚上也没吃晚饭,还不都是因为你!”

    “既然你也没吃,一起搭个伙啊。”皇轩烬有些贱兮兮地。

    “拒绝,我要回我的王宫,吃我的盛宴,尔这等贱民就自生自灭吧。”

    “我都这样了,你就不准备对我进行一下救济吗?”

    伊莎贝尔直接走了出去回头温柔地对皇轩烬,“多喝热水。”

    女孩的裙角消失在了门口。

    皇轩烬的身体慢慢滑入冰冷的水中,像是一条鱼回到它的海域,却没有游动,只是静静地待在死寂的海里。

    昨晚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很多,那些纷杂而错乱的画面,可是现在却又仿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样,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一样的遥远。

    他只是隔在玻璃外的旁观者,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没什么关系,再多的鲜血他也可以无动于衷。

    像是做了一场太过真实而漫长的梦,所有的惊心动魄都只是在梦醒的那一刻,吃完早饭的功夫就把所有的忘记了,只能记住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好想梦到有人死了,可也只是这样了,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被谁杀得都记不得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只记住了那个人死掉的那一个瞬间,不停的回放。可那一个瞬间却像是再也抹不掉了,只是一个瞬间,却带着所有的战栗和惊慌。

    皇轩烬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回忆任何事情,只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中。

    伊利尔有写日记的习惯,每天都要往他的本子里写好多好多事情,他这样以后就可以一点点的翻来看。

    皇轩烬不会,他不会记笔记,甚至不愿去回忆。每次伊利尔翻着自己笔记的时候都像是一个古董商人擦拭整理着它珍贵的珠宝。

    皇轩烬从来不会将那些东西翻出来擦拭,他的过往都被它扔在了角落里,任他们生灰,任他们堆积。

    他只知道在角落里扔着一堆这样的东西就够了。

    伊利尔问他,不怕忘记吗?

    他,忘记就忘记吧。

    或许他倒情愿那些东西堆在那里慢慢就消失了,但不会,它们会蒙尘,他们会堆积,但不会消失。

    那些东西堆杂在那里,安静得没有任何的声响。

    伊莎贝尔告诉他,人是需要回忆的,慢慢地把所有的过往整理清,把堆积繁杂的东西理清,像是解开缠绕的毛线一样,最后你就会发现缠在一起的不过是几根短短的毛线罢了。

    所有令你痛苦的,令你无法解脱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事情罢了。

    像是病人割去令他痛苦的部分。

    但皇轩烬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勇敢,自始至终,他都是只不过是个怯懦而柔弱的少年罢了。只能迷茫地跪在试剑池冰冷的青石上,只能看着所有的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

    皇轩烬从水里站了起来,从浴缸里迈了出去,冰冷的水从他身上滑到地面上。

    他想起来今天是他值班的,他该去盛蔷薇王殿了。

    这就是长大要面对的残酷啊,的时候跌倒了受伤了可以让别人抱回家,长大了就算是受了再多伤也只能自己走下去,别人可以扶你一把,但没有人会替你走下去。

    大家都很忙,掉队的人也只能拖着残肢往下走。

    整理完该整理的东西之后,皇轩烬仍旧照常去了圣蔷薇王殿。

    饿了很久反而感觉不太饿了,身体本来就是个哭闹的孩,他要吃东西了就让你感觉饿,害怕受伤就会让你感觉疼。可是知道得不到也就只好不再苦恼,偃旗息鼓,像是受了委屈一样。

    疼到极致是麻木,绝望到极致是平静。

    什么都得不到的孩子只好变乖。

    02

    亚瑟帝国,金宫。

    维希佩尔抱着他怀里的少年走上了金宫的台阶,走廊里也都是看守的士兵,金宫里少有如此戒备森严的时候。

    维希佩尔一直抱着子尘走到了金宫深处的那个房间,一手抱着子尘,一手拿出钥匙开门。

    少年很轻,轻的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门开的那一瞬,维希佩尔低着头亲吻着子尘的额头,“宝贝,我们回家了。”

    漫长的等待和思念,漫长的期待和追寻。

    终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回应。

    他的少年,回来了。

    维希佩尔调好了水温,把子尘放进浴缸里慢慢洗着。

    他的指尖从子尘的手腕划过,带着几分温柔和缱绻。

    把子尘洗好之后,维希佩尔把他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用毯子盖住,然后自己迅速洗了个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却又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安心的感觉,开了浴室的门,看着床上的少年,少年裹在毛毯里像是一块牛角包被放在了床上。

    维希佩尔轻轻笑了一下,把毛巾扔到了一边,趴在床上把盖住子尘侧脸的毛毯慢慢拉了下来,露出少年的侧脸,维希佩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要化在了这里。

    他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一心复仇的少年,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就是皇轩家的少主,可是却又有着本能的不安。

    在少年偷袭了伐纳的圣蔷薇十字教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觉得恐慌,也会害怕失去。

    他记得少年被那些伐纳的守卫带上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眼上蒙着黑色的布条。

    他当时想,他怎么敢。

    他又怎么舍得。

    舍得让他为他心疼至如此。

    他捏着少年的下巴,他发了疯的想要折磨那个少年,是那个少年让他这么疼的。

    可他又舍不得。

    后来他把少年带回了金宫,少年的眼睛上还蒙着黑布,他没有揭开黑布,他害怕少年看到他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开始惊讶原来他这么害怕失去他,任何一点的可能都会激怒他。

    失去这个少年,像是想一想都会觉得绝望。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暴的君主,可他却对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任何办法。他一遍一遍地折腾着少年,却怎么样都觉得不够,怎么样都觉得心慌。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他,却选择了最残暴的方式。

    少年后仰的脖颈像是鹤一样,连锁骨都泛出了红色,但他却始终觉得不够。他握着少年颤抖的手腕,感受着少年的挣扎。

    他在最后拉下了少年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少年的眼角都泛着红色,他睁开眼看他。

    他完了。

    那一个瞬间他只有这个念头。

    那双眼仿佛有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的清澈。

    他知道,这个少年终究是他一生的欲孽。

    他是他此世的沉沦。

    维希佩尔隔着毯子把子尘抱在怀里,他细细吻着少年的脖颈。

    他的少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