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维鹊有巢
Chaprer55维鹊有巢
维鹊有巢, 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国风·召南·鹊巢》
01
长安未明。
子尘歪身坐在道观的窗栏上, 赤着足的一条腿随意垂着。
他手上拿着一柄匕首,削着手上的凤凰木。
匕首名为含光, 薄如片影。对比之下手中的凤凰木更显粗糙古朴。
他比初去西陆的那年身量长了不少,穿着一身宽大的单衣有种杨柳抽条般的纤韧。
少年人不经看,转眼不复当年。
“一会就要去见长庚帝了, 少主不睡会?”刍吾问他。
“横竖睡不着,不如不睡。”子尘,他手中削下一片木花落在地上。
刍吾盘腿坐在窗前防潮的木板上,夜色中影影绰绰的龙爪槐落在他坚硬的玄铁甲上。
他像是一尊巨大的熔铸而成的青铜镇兽, 守在子尘的窗前。
“好歹躺一会也是好的。”刍吾闷着声劝道。
“不必,我还要在这等点东西。”子尘。
“等什么?进去等不妨。”
“在这里待会还能蹭点香火气。”子尘低头一边削着凤凰木一边。
“这里的香火可冷清的很。”刍吾闷闷地。
“那是自然。这些老道本便没什么求香火钱的心思, 道观多修在山顶, 而这个观修在长安坊里都算委屈了他们。”子尘。
“我看长安城里的的寺庙倒是不少,香火也鼎盛的很。”刍吾。
“那是自然,佛道终究不同。”子尘, 他用手指过了一遍凤凰木,凤凰木已被他磨的光滑如水,毫无木刺。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求神念经的玩意儿。”刍吾问, 风吹过庭院中的龙爪槐,斑驳绰影在他坚硬的甲胄上微微摇晃。
木板生寒,树影婆娑。
“不一样的。道求仙道, 佛求佛道,怎么能一样。”子尘。
“仙道佛道,有什么不同。”
“天下和尚念得佛都是释迦牟尼佛,顶多不过再念念观音尊者。而那些道人念得仙人可就多了去了,漫天神仙皆可供奉,上清派编了个《真灵位业图》,把那大大的神仙论资排辈排了七个等。但师道和灵宝派可不认。别的道观更是想要供奉什么神仙就供奉什么神仙。”
“就连道教的经典编出来也有三洞四辅十二类之多,百万道藏,纷杂庞冗。”
“这又怎么了,不过是供奉的神仙多了点,看的书多了点。”刍吾问。
“当然不一样。佛渡众生,道修己身。”子尘削着凤凰木的手顿了顿,“那些和尚恨不得布道万民,可你要是再在山上拦着道士,道士恨不得直接跟你别扰我修道炼丹。”
“那些道士拜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最终是要自己去做神仙的。”子尘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和尚拜的是普度世人的释迦牟尼。道人也拜神仙,可他们终究拜得只是能成仙飞升的天道,所以拜哪个神仙都一样。”
“这么这些道士可比和尚自私多了。”刍吾。
“没什么自私不自私,走的路不一样罢了。不用管众生如何,只修己身倒也多了几分超脱。”
“那他们还求着香火钱干什么?”
“因为他们还不是仙人,不是仙人就得餐五谷,收香火钱。”子尘:“如今的正一教不屑收凡人的供奉,对帝王的香火可是求之不得。”
“天师观可算是这些道教门派里最长袖善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了。每代的天师上了任就前往长安受封,混个光禄大夫的名头。从张道陵张天师起,朝代换了不少,可这龙虎张家倒是稳当的很。”
“以往每当朝代变换,新王将起,这龙虎张家就连忙赶至,奉上丹书,什么早已算出帝王命格,特来奉迎。”
“当年二十四诸国的时候可是差点没把这龙虎张家累死。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便是二十四国兴亡,百位帝王起伏。那龙虎张家恨不得一个皇帝发一个丹书,等最后大局定了再连忙敢去认功。”
“不过到底,今朝道教还是输了。先是了尘寺众僧护持苍梧帝有功,而后苍梧帝登位后重修了尘寺。如今在辰朝,道教比之佛教早已大大不如。”
长安城内鼓楼敲响。
天仍未明,将一切照出一层蓝黑色的轮廓。
一百零八坊中零星的明火照着天际间的蓝黑色。
街坊间蚂蚁般的家丁执着火,为赶朝的官员照着路。
子尘抬头看了眼坊外如同烟斗磕落的火星般零散而乱的火把,然后继续低头闲散地雕刻着手上的凤凰木。
那截凤凰木有了大致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简朴的簪子。
而他正细致地雕着簪头。
“怎么这修仙之人倒像是那些攀龙附凤的幕卿僚客。”刍吾轻呵了一声,闷在沉重的青铜面具下。
“何止修仙之人,东煌这数百年来已有过四次灭佛,若是那是和尚不肯迎逢圣心,怕是也早已被灭的一干二净。”子尘一身水色燕服垂落在天将明的墨蓝色中.
薄如影的匕首剔落一片木屑,落在少年脚下。
“求仙道的,求佛道的,终究也都要求帝王恩慈。原来佛祖老道也不过是世上钻营客。”子尘轻笑了一声。
为生,为死,为这世上的权谋。
为成佛,为飞仙,为这世上的钻营。
百年来,这东煌早堆了一堆生尘结节的烂线头。
子尘看向天际,一只丹羽的鸟缓缓飞落。
“我要等的东西到了,更衣。”
少年起身,白衣覆落。
刍吾仍旧坐在窗前的木板上,木板上已结了一层冰冷的露水,连着他身上的玄甲都落着水。
“道求仙道,佛求佛道,那皇轩家求什么道。”刍吾背对着子尘问,身影如一尊巨大的青铜兽。
“求人道。”少年赤足踩在道观冰冷的地板上……
夜色尽,一百零八坊内火星般的火杖错落熄灭。
02
“宣皇轩少主皇轩烬!”
天光落日晷。
巍峨的金銮殿在天光下如同倾倒。
大监尖厉的传唤声撕破天低云暗的长安。
白衣的少年从百米长的丹樨旁缓缓拾阶走上。
身着甲胄的玄戈军位列道旁,威压千里。
而少年从那些着绯衣带鱼袋的官员中走过,像是云过。
让人想起八百年前那个得青溟帝宠爱,特许在丹桂宴上衣月白色云锦的风流少年。
不嫁侯不嫁王,但嫁京城皇轩郎。
“江南皇轩拜见圣人。”
子尘缓缓抬手行平揖。
少年眉眼如远山。
“好,来了就好。”长庚帝的声音有些衰老,声音也很轻,像是连多一分力气话都懒得一样。
子尘微微抬眼,看着陛阶上的帝王。
十二冕旒后长庚帝的瞳孔有些浑浊,半闭着眼,没有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帝王时如同枭號般的目光。
“我听闻昨日将作监有些事情,李爱卿,为朕讲讲。”长庚帝没有再看子尘,像是子尘的出现并不重要一样。
这朝上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李相辅连忙出列,手持玉笏。
“禀陛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将作监赶制青铜鼎时不慎走水,幸而前去查看进度的二皇子机敏,及时发现火情,马上就被扑灭了”
“二皇子?他亲自将作监去看的?”长庚帝问。
“是,二皇子对这批青铜鼎很是关系啊。”
长庚帝嗤笑了一声,“北祭不关他的事,告诉他少操点心,别整天弄这些没有用的。”
衰老的帝王拂了拂袖,黑红二色的衮服在大殿昏沉的光中暗纹明灭。
大殿之内仍用烛灯照明,习惯了西陆炽灯的子尘觉得整个殿内的暗色都要压下来一样。
就连光都带着金属的质感,像是生锈的黄铜。
上空巨大华美的莲花藻井在这金属质感的光中如壁画中的天女。
莲花厌火,诸邪镇压。
那位衰老的帝王像是忘了子尘一样,转而问着李相辅徙罪徒于居庸关的事情。
白衣的少年立于这绯衣群臣间,大殿间的烛光落下。
八百年间这大殿未变过。
莲花藻井,金漆陛阶。
恍惚间,仿佛那些着绯衣带鱼袋的群臣八百年间也未曾变过。
八百年间落下的尘埃堆积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
却只有他一个人嗅到了空气中腐朽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缓缓挥手,“退下吧……”
群臣跪拜退去。
子尘仍旧站在原地,手持拂尘的大监连步走了过来,在子尘身边躬身:“圣人请少主在书房等他。”
03
引在子尘身前的大监唤作沈安,是长庚帝身边的得意人。
子尘跟在沈安身后,沈安虽已居高位,却仍旧一副敛眉恭敬的样子。
“烬少主近日在长安待得可还舒心。”沈安一脸笑意地问,那笑让人看不出什么谄媚,倒像是有几分关心的样子。
“还不错。”子尘。
“待得舒心就好,圣人近日里可是一直惦念着烬少主。”沈安躬着背,拂尘从臂弯处垂落。
“劳烦圣人惦念了。”子尘。
“退避!”
有大监远远喊道,子尘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乘着轿辇的男人。
“可巧了,是二皇子。”沈安一脸笑意地道。
“什么人?怎么不退。”轿辇上的二皇子问。
“在下皇轩烬,拜过殿下。”子尘抬手行揖。
二皇子冷哼了一声,“我当是谁,不过是个叛国狗,舔了西陆不成又回来啃骨头了。”
子尘没有话,只是看着二皇子。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跪下行礼。”二皇子微扬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身白衣有些羸弱的少年。
“论礼法,当是你我行平揖之礼,我已行礼,望殿下还礼。”子尘抬头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身体忍不住一冷,少年的目光很清淡,但却让他恍惚间觉得那目光中带着巨大的威压。
即使是被他的父亲看着他也未曾如此。
他听闻那些人称这个少年是东煌的神凰鸟。
五采其羽,皇皇而归。
他忍不住握紧了轿辇的扶手,“凭什么,我堂堂皇子又怎能向你这么个叛徒行礼。”
两个人在宫道之间对峙。
一人白衣,一人衣红黑二色绮罗锦。
“殿下可想好,我终究是皇轩家的家主,可殿下未必是未来的皇帝。”子尘抬头轻笑着。
长安城内天际变幻。
二皇子咬着牙近乎要把牙咬碎,最终作揖行礼道:“拜见皇轩家少主。”
轿辇侧身,子尘抬身从轿辇旁走过。
04
长安,湘子观。
司天命立身在龙爪槐前。
“少爷,烬少主是去找长庚帝了吗。”大安站在司天命旁边问。
“是。”司天命点头。
大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很担心子尘。
“长庚帝,他……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司天命转身轻笑着问。
“皇轩家为他卖命,可他却要杀了烬少主,还不够坏吗。”大安皱眉道。
“大安啊,这天下可不是书人口中的玩意儿。”司天命。
“什么意思?”
“你啊,怕是听多了书人的话本。忠肝义胆将相和顺就是好,走狗烹良弓藏就是坏。可这天下多得是善恶无法断的事情。”司天命抬头看着天光自龙爪槐的缝隙间透过。
“你江南皇轩忠勇,可长庚帝又怎么知晓烬少主是不是包藏祸心,和西陆暗中勾结。”
“帝王将相终究不过是权谋者和钻营客罢了。”
“那烬少主怎么才能让长庚帝相信他呢。”大安问。
“这世上的信任都是有代价的。”司天命。
“什么代价?娶了璎珞公主吗?”大安问。
“你倒真敢。”司天命回头轻笑着,一边一边颠了颠手上的那串铜钱,“迎娶公主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子尘候在书房内已近一个时辰,长庚帝却迟迟未来。
他看着角落里精巧的天文钟。
天文钟上鎏金漆铜的鸟雀随着指针的转动抬翅启喙。
他知道长庚帝这是存心不让他好过。
已过午时,却仍然没有人送饭过来。
他早间吃的少,上朝的时候就已经饿了。现在只能靠在椅背上,玩着手上的扇子。
以前在寺里倒是也饿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以为还要等上许久,却突然听见外面有声响。
衣绸衣的宫女引着一列捧食盒的宫女走了过来。
“奴婢是璎珞公主身边的婢女有狐,拜见烬少主。”女孩声音娇俏,子尘想起在五皇子的寿宴时在璎珞公主身边看过这个女孩。
“玲珑水晶饺,个个里面都有上好的虾仁。”
“桂花杏仁酥,桂花是今年初春新摘的。”
“这个豆芽肉可也是费心思的,少主尝尝。”
“……”
七八道菜从食盒中捧出,放在了子尘面前的楠木桌上,有狐娇俏笑着将象牙箸递给子尘。
子尘愣了愣,随即低头轻笑接过象牙箸。
长庚帝刚到书房,就看到子尘正细嚼慢咽地吃着豆芽肉。
这道菜是将绿豆芽掐头去尾,再用空心的银针把火腿塞进豆芽,而后水煮而成。
长庚帝看着书房内七八道菜,摇了摇头,看着子尘身边跪着的有狐,“璎珞送过来的?”
“是。”
长庚帝叹了口气,“管不住她了。”
子尘颇有心思地又吃了一个玲珑水晶饺,饺子里的虾仁肉质紧嫩得很,而后放下了象牙箸。
“吃的怎么样。”长庚帝问道,和朝上那个有些阴鸷的皇帝不同,他现在更像是个慈爱的长辈。
“很好。”子尘。
“烬少主喜欢就好,这些菜每道都是我们公主亲自选的呢。”有狐连忙:“少主用好了,那我们就把东西下了。”
蹁跹的宫女退去。
绸衣掠过高高的门槛。
那个女孩没有过来,可她刚才却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飞了过来,紫宸宫的书房内一个是她心爱的少年,一个是她的父皇。
于是他们像是慈爱的长辈与恭敬的后婿般。
可随着那些宫女离开,那只蝴蝶飞走了。
于是这皇宫内的书房里只剩下了大辰朝衰老的帝王和江南皇轩年少的少主。
两个人隔空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