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长城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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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

    一切都像是水墨画一般, 青石的台阶,枯笔的古树。

    维希佩尔踏上台阶, 树上的乌鸦鸣叫着。

    仍旧是幻境,还没有结束吗?

    他抬头看见两个身着僧衣的和尚走了过来, 面目看不清楚却只让人觉得和善。

    两个僧见到他,手合十而拜,嘴角带笑, 像是佛拈花而笑。

    微尘寺?

    维希佩尔抬头看到了寺庙斑驳的城墙。

    像是被人拿刀剥去了一层墙皮。

    三道山门。

    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维希佩尔从无作门中走入寺中。

    无作门,万法皆空,不作生死之业,究竟涅槃之路。

    寺中寂静, 只有几声蝉鸣。

    大雄宝殿中并没有人。

    维希佩尔绕到了藏经楼中。

    黑色的乌鸦在空中哀鸣。

    藏经楼内光线昏暗,书架上摆放着按千字文编号的《大藏经》。

    壁间有二十四诸天彩绘贴金像, 彩绘斑驳, 金漆剥落。

    空中甚至能闻到腐朽的书页气息。

    明知道这里不过是幻境,维希佩尔一瞬间还是觉得有些分辨不清真实和虚妄。

    书架后的案上燃着青灯,抄到一半的卷书滚落在地。

    “你是谁。”

    维希佩尔转过身, 看着面前抱着几卷竹简的和尚。

    和尚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在青灯的微光中,干净得……像是纤尘未曾染过。

    “过路人。”维希佩尔。

    桃花眼的僧笑了笑,双手合十行礼,手中的竹简掉落在地。

    那个下午和尚就一直在抄着《圆觉经》, 维希佩尔抱着长|枪坐在少年身旁书架的阴影处。

    窗外乌鸦的叫声令人烦躁。

    维希佩尔像是蛰伏的雪豹一样待在少年身旁的角落里,低垂着眼。

    午后的阳光顺着少年背后的窗中落在他身上,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着。而维希佩尔始终待在阴影中。

    桃花眼的僧合上了书卷, “我要去用斋了。”

    少年走出藏经阁,维希佩尔抬头看着藏经阁中庄严宝相的二十四诸天,也从阴影中站了起来。

    少年用斋的时候,维希佩尔就等在门外。

    就算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居然好像也没什么无聊的。

    百丈禅师创丛林清规。僧人便是生长在山林的树木,行走寝卧,耕种念佛,皆如树木生长般。

    而维希佩尔现在就像是个整日看着树木生长的无聊人。

    连每一个叶子生长的纹络都要细细看着。

    如果是那个少年,他情愿跟在他身后,用他的一生看尽少年的一生。

    僧跪在大雄宝殿中瞧着木鱼,三世佛庄严肃穆。

    过去庄严劫燃灯佛,现在贤劫释迦牟尼佛,未来贤劫弥勒佛。

    木鱼声声。

    “你明天会下雨吗?”桃花眼的僧突然问。

    维希佩尔正抱着手臂靠在阴影中的红漆柱旁,他皱了皱眉:“或许吧。”

    “我问过佛祖很多事情。明天会不会下雨,我的母亲什么时候会接我回去,山下的花什么时候开。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少年:“往后他没有告诉我的,你告诉我好吗?”

    少年眼中白山黑水,干净的像是天地间的一滴水落。

    05

    布伦希尔德握着手中的剑,走廊深处的灯光亮起。

    她看清了阴影深处的东西,十几名七八岁的孩子被关在了巨大的笼子中。

    她刚想要去救出那些孩子就突然被巨大的古兽拦住了。

    她回过头,走廊后无数的古兽缓缓踏着步子而来。

    像是有谁解开了所有的锁链。

    不应该的,一路上所有的古兽都已经被她杀死,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的……

    未等她有时间细想,那些古兽便都已举起了爪牙。

    牢笼中的孩子哭泣着。

    布伦希尔德的剑刃划过那些古兽的身体,鲜血染红远古神庙的砖石。

    她不停厮杀着,一刻不敢松懈。

    她的身后还有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看着狰狞的古兽,一边哭泣一边缩成一团互相抱着。

    布伦希尔德厮杀的背影倒映在孩子黑色的眼中。

    古兽的血溅在牢笼的栏杆上。

    圣子之剑干净利落地砍下一只巨大古兽的头颅,掉落的头颅在布伦希尔德的脚边滚了几滚。

    她像是神话中英勇无畏的女武神。

    保护一切,战胜一切。

    然而就在她的利剑将要再次砍下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只狰狞古兽的利爪上挂着染血的蓝绸带。

    那条绸带……是门口的牢笼中的女孩的。她答应过她们,她会保护她们的……

    巨兽的利爪撕破布伦希尔德的后背,她回过头,看见数只巨大的古兽撕破了牢笼的栏杆。

    鲜血溅出……

    孩子黑色的眼中倒影着绝望的女武神。

    她倒落在地,然而就在她以为她将要死去的时候,她却再次睁开了眼。

    大雪覆落白色的诸神庙。

    旷远的神庙前,数十具古兽的尸体堆积。

    沉睡在台阶上如同山丘般高大的兽类缓缓起身,咆哮声卷起白色的暴风雪。

    这是……她又回到了这里。

    是救赎吗?

    沉重的巨兽的尸体倒落在地,女孩从巨兽的尸体上跳下,她看着神庙内。

    破旧的十三神雕像,死去的灰袍祭司。

    06

    漠北的火在鲜血上燃烧。

    遍目皆是尸体。天空被烽火硝烟弥漫,这场火已烧了数日。

    城外的异兽已经少了很多,但连日不断的战斗像是在用钝刀子不停割着居庸关边军和皇轩家的肉一样。

    没有一刻能够喘息,所有的人像是齿轮一样在这巨大的城池中运转着。

    疲惫,但仍旧不得不继续奋战。

    只因为这里便是长城,而他们是最后的守城人。

    “烬少主,城中被送出去的百姓被围困在了女儿峰。”皇轩家的斥候重明捂着肩膀的伤口从城外归来。

    “我知道了。”子尘点了点头。

    贪狼将军和禄存将军没有话,连日的战斗已让他们损失了众多将士。而女儿峰远在百里之外,他们如今守住此城已是竭力而为,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拿出兵力去营救一群无处可去的寻常百姓。

    他们都在等着子尘下令放弃。

    放弃一群无用百姓的性命。

    是他把百姓送出城外的,这个责任理应他自己担着。

    “我出城,去救那些百姓。”子尘。

    “如今城内兵力紧缺,少主还要带人去救那些寻常百姓吗?烬少主,你这是在浪费兵力。”禄存将军。

    “我只带五十人。”子尘回头对相柳:“安排五十名皇轩家的死士,同我出城。”

    “那也好,少主莫不是还当这是在过家家吧。”禄存将军没有理会子尘的决定,反正他死在城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子尘一身玄甲戎装走出主厅,阳光透过年代久远有些破旧的长廊落在木地板上。

    “烬少主,你这是去送死。”贪狼将军从子尘身后走了上来。

    “是我把百姓送出城外的,这个责任理应我自己担着。”子尘整理着铠甲的护腕。

    “你能保证你活着回来吗?”贪狼将军问。

    “活着?你问问那些守在女墙上的士兵,问问他们能不能保证自己活着回来吃今晚的晚饭。”子尘笑着。

    “他们是兵,你是将。”贪狼将军。

    “有区别吗?”子尘不在乎地。

    “当然有!”

    “不过都是守城之人。”子尘看向城外的天空,硝烟满目,天际的红色像是血染成。

    “大丈夫死当留名!”贪狼将军看着走在了他面前的少年突然喊道。

    “死当留名吗?我不过一介草夫,青史留名也徒给别人笑话。”子尘,他轻垂着眼,眼中白山黑水。

    “身为皇轩家的少主,你难道不应该如英雄一样死去吗?”贪狼将军。

    “英雄该怎么死?”子尘问。

    “英雄当死得其所。”

    “那将军看那些在城墙上奋战的人,那个不是死得其所。”

    “他们不是英雄,英雄是能创造历史的人。英雄当于乱世中奋起,改天换地,翻手云覆手雨。”贪狼将军。

    “英雄也是人,英雄也会死在乱世里。”子尘轻声:“或许那些死去的人里也有本该成为英雄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金陵酒长安月,只是他们死了,也就没人知道了。”

    “少主难道不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后世吗?”贪狼将军。

    “我一生草莽,混沌过日,没什么可讲的。”子尘挥手走出昏暗的长廊,“我们都只是过客,不需要留下什么。山石草木皆在过,风中自有它们的痕迹,不需要别人知晓。”

    “更何况……百年之后,与我不相干的人记住我又如何。”

    贪狼将军看着少年的背影。

    那个少年羸弱的像是个女孩,可他却又像是一只野狗一样,狰狞而活。

    你把他扔在长安,他便是长安最风流的公子,敢与帝王谋天下。最终他在长安一切努力都已经白费,他却仍旧是那副天地任之的样子。

    你把他扔在居庸关,他便拼尽性命守住这座早已被帝王抛弃的城池。

    他总能舍命杀出一条活路,纵使狰狞,但他活着。

    “喂,我会活着回来的。”走出长廊的少年突然:“我的一生虽然草莽,但我还是想把我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听。”

    “毕竟……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人。”

    07

    城外的一切都在燃烧,呼吸中都是血腥和火焰的气息。

    他带过来的五十人所剩只有身后的楚泽了,那些异兽根本不是凡人所能应付的了得。

    鲜血溅落在铠甲上。

    跟在他身后的楚泽突然从马上跌落,男人痛苦地哀嚎着,他的大腿被整条撕断。

    子尘马上回头将异兽砍杀,他翻身下马,扯下发间的额带绑在男人腿上。

    “少主,你在干什么!”楚泽拽着子尘的衣领。

    子尘近乎崩溃的摇着头,“活着,给我活着。你不能死。”

    跟在他身后的死士已经全部牺牲,楚泽是最后一个了……

    他不能……他不能再失去楚泽了。

    他真的不想再死人了。

    “少主,走啊!”楚泽咬着牙喊着,脖颈间的青筋崩裂。

    “我不能走。我要带你回去……”子尘绑紧男人腿上绑着的额带,温热的鲜血涌在他手上。

    “少主,这长城上每一刻都在死人!女儿峰的百姓还在等你,居庸关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着你,你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拿性命等你!”

    “你是皇轩家的少主!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不能为任何人停下!”楚泽嘶吼地喊道:“走,走啊!”

    “少主……好好活下去”男人松开了少年的衣领。

    他拿出火石,用尽最后的力气擦出一星火来。

    男人的身上都是异兽的血……

    子尘看着火焰中的男人,他捂着自己的嘴,眼泪从脸上血迹中流下。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好会带他回皇轩家的男人,那个在沙漠中化作讹火的男人。

    他他是皇轩家的种子,他要去生根,去发芽。

    他想起他的父亲对他过:“你可以残暴,但绝不能懦弱。因为你挥剑所指的方向,便是所有人向死的战场……”

    走吧,去厮杀,去奋战。

    你还要把你的故事讲给别人,让别人好好听听,那些故事里的人。女儿峰。

    群狼环伺,所有的人都被困在山上。

    据很久以前那些丈夫在边关驻守的女人是不能到军中看望丈夫的,于是她们涉过万岭千山,登上这座山峰,从这里遥遥地看着他们的丈夫。

    “喂,都给我消停点,要不是姐姐要拿你们填阵,我真想现在就把你们全杀掉。”芬里厄抱着长刀坐在山崖上,“没有人会来救你们的,城中的人早就自顾不暇了。”

    女人颤抖地抱着怀里大哭的孩子,“乖啊,我们不哭……”

    “你们,早就被舍弃了,明白吗?就像是牧民扔掉注定活不久的幼羊一样。”芬里厄颇为嘲讽地。

    “可怜你们不过是寻常百姓,死了多少都没什么的。”

    护送百姓离城的胜遇握紧了手中的剑,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知道那个男人有多么强大和多么的可怕……而且没有任何人性可言。

    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换来男人的暴怒。

    “是少主!是我们皇轩家的烬少主!”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所有人都看向那个人颤抖的手指所指的方向。

    山下的少年浴血而来,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的厮杀。

    “那就是皇轩家的少主吗?”女人看着黄昏中身披鲜血的少年问。

    “是,是我们皇轩家的少主。”胜遇声音颤抖着。

    少年抹去脸上的鲜血,他抬头看着山峰上的人。

    他到了,他会带他们回去的。

    鲜血从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处流出。

    “他会死的。”芬里厄抱着长刀看着少年一脸无所谓的。

    披着头巾的女人突然笑了,“那不是那天帮我抹腌料的孩子吗……明明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啊。”

    “我在边关长大,他们曾经有位皇轩家的家主带着三十万铁骑和半个江湖而来,救了漠北所有的百姓。”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话本,可如今,我信了……”

    “我们卑贱,不过是漠北的草,野火烧了,明年还会有新的。可如今,居然有位皇轩家的少主来救我们……够了,已经够了。”

    女人看着怀里哭着的孩子,脸上带着泪地强笑着问:“你喜欢那天陪你玩石子棋的哥哥吗?”

    “不喜欢……”男孩啜泣着:“他抢我的炒瓜子还有酸草。”

    女人低头笑了,这次是真的,“那你想不想找他玩啊。”

    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们去找哥哥。”

    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看着山下的无数异兽猛然跃下。

    子尘猛然睁大了眼,看着坠落的女人。

    他舍了性命来救那些百姓。

    可他们也用性命告诉他,不必来救。

    山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跳下。

    “不!!!”

    子尘近乎崩溃地大喊,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些人从山峰上坠落。

    “女儿望啊女儿望,自古能回有几人。”

    有人唱着北地的歌从山上一跃而下。

    “今天……是个好天气。”那个曾在城中晒着太阳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像是平常走出家门一样迈下了山峰。

    他们是乱世里的蝼蚁,可蝼蚁也是真真切切的活着的。

    “少主,替我们守住居庸关。”胜遇看着山下的少年轻声,他猛然挥剑砍向身旁嘶吼着的野狼。

    所有的男人……皇轩家的死士也好,居庸关内的百姓也好都冲向了那些野兽。

    什么是死得其所……

    这世上没什么万人敌,更没什么能翻云覆雨的英雄。

    更多的只是一命换一命。

    可这就已经够了。

    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出过北地,可他们也有他们抹好酱料的烤羊肉,有他们的地瓜烧酒。也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在阳光下晒着太阳剃着头。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知晓罢了。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倒在血泊中的胜遇声音沙哑地轻声念道,他透过眼中的红色看向硝烟遮蔽的天空。

    终有一日,硝烟会散尽的。

    那时天朗风清。

    ……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