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昏日行于空
13
意义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片战场中厮杀了这么久啊。
子尘跪在那片鲜血燃烧的战场上, 向上伸着手。
一如当年的寺庙里,他被关在暗室洗尽他体内的蚩尤狂血。屋顶处透来一丝光线, 飞蛾扑着光,而他在黑暗中向上伸着手。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
他所作的一切什么意义都没有。
如果任何意义都没有……
那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活着这么痛苦。
日复一日的沉沦, 日复一日的挣扎。
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些混乱繁杂的声音如同鬼魅,如影随形。
“挣扎吧,混乱吧, 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子尘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
鲜血是假的,尸体是假的。
可他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感觉自己被网束缚着。
为什么要有鲜血呢,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为什么呢?”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
为什么那些北地的蛮人要过来杀我们呢?
死了很多人啊。
不止我们,那些蛮人也死了很多啊。
他们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指向北方, 男人微眯着眼,像是要竭力看清远方一样, 一直看到漠北的荒原。
“过了长城, 就是漠北草原。漠北的草与江南的稻田不同。一遇上荒年,就是枯草千里,养不活羊, 更养不活人。”
“再往南就是汉人的地方,漠北的人大抵也不清楚汉人是什么,可他们知道,往南, 或许就能活下来。”
“所以,他们豁出了一条命,往南走。”
之于漠北的蛮人, 他们的攻伐是他们的史诗。
他们的掠夺是他们的壮举,是他们在荒草之年拿起了兵戈!
天不活他们,他们就自己杀出条活路。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呢?”那个时候他问。
“几千年都是这样,有意义吗?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有意义吗?”
几千年,无数的人死在漠北,不过是为了守住一条砖石垒成的城,有意义吗?
“因为不他们,我们会死。”皇轩昼:“在长城之北,他们不过想活着。可越过了长城,他们就会想要更多。,他们便成了野兽,所有的一切之于他们都是可掠夺之物。”
“所以,我们便只能用血肉之躯守住东煌。”
那些树根仍旧缠绕着他。
火与雾弥漫在他周围。
“重归于我吧,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住少年的脖颈。
一点点收紧着,一圈又一圈。
“意义吗?”
火与雾中,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我可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活下来的。”
他扼住了那些光影般的树根。
14
大地山川皆在震动,天幕像是在燃烧一样。
那是末日的灾祸。
这世上最冷酷的,最残忍的是秩序。毁灭一切,而又绝不怜悯一切。
数千年前,这大地上遍是古兽。
可当黄昏到来,一场盛大的灾难吞噬了地上的古兽,他们的鲜血流入土中,在千年后被世上的人族采出,而后燃烧。
龙璎珞抱着怀里的少年。
她在等。
等着她的父亲从死者之国回来。
等着她的父亲于少年的身躯中获得新生。
“你在笑什么?”她看着早已身负重伤倒在望龙崖下的维希佩尔。
男人的银发被鲜血湿,沾着荒草。
他捂着胸口的伤口,撑起上身。
“我在笑你,为了数千年之前的一份温暖,自欺欺人,追寻至今。”他挑着嘴角笑着,“还真是可怜。”
“那你呢,你又不可怜吗?”龙璎珞低头看着维希佩尔,看上去竟像是在连绵,“你喜欢的人选择了同别人结婚,而你却只能追到婚礼上强取豪夺。”
“你囚|禁他,你不敢让他离开你。你做了这么多,可他却执意要从你身边逃走,你这是何苦呢?”
“难道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吗?都已经如此,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还没有亲口过,我又怎敢放手。”男人侧身压在草上,尽力想要自己的伤口不那么难受一点,他皱着眉,像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什么意思?”龙璎珞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如果他走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人。那么……我绝不会再强迫他。”
男人的眼看着居庸关上方的天,燃烧的天幕倒映在他冰冷的蓝色的眼中。
“我会出席他的婚礼,为他送上盛大的贺礼,我会为他举起庆贺的酒杯,我会看着他,与他爱的人身着婚衣。我仍旧会护他一生……只不过,这次会在稍微远那么一点的地方。”
“可他从未过,那我,又怎敢放手。”
他的心看似坚硬如冰石,可实际上只要那个少年随便敲两下也就碎了。
“无所谓了。”龙璎珞:“当这场祭祀结束,你的少年,再也不会在了。你可以在你的回忆中独享他。”
她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天幕将巨大的光线透下。
风吹过女孩的裙摆。
“还没有结束吗?”她皱着眉,“不应该的,黄昏……快要结束了。”
可她怀里的少年还在沉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耶梦加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洛基的灵魂根本不在死者之国吧。”维希佩尔撑着长|枪忍着巨大的疼痛站了起来,鲜血流淌过他紧闭的右眼。
“你在什么!我的父亲,他被那些矫作的神明囚禁在了死者之国!我要救他出来!我要带他离开那里!”
龙璎珞看着维希佩尔,她的目光近乎要将维希佩尔撕裂。
“凤凰血,根本不是你从洛基的尸体中得到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扯着嘴角,像是在笑。
“是洛基给你的。”他:“在那场第一次黄昏之役前,他把凤凰血给了你……不灭的凤凰血。他是以有死之身迎战的,那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完整的灵魂。”
“命运之枪,冈格尼尔。”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龙璎珞,睁开了流淌着鲜血的右眼,那双眼比血还要红,“他便是死在那样的毁灭之下。”
“魂魄化为近乎虚无的碎片,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结局。”
龙璎珞的身体都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怒意……和哀伤。
“你一直以来都明白的不是吗?却又自欺欺人地做到了这种地步。”维希佩尔反握着银枪,鲜血顺着枪尖滴落。
“所以,这数千年,你都沉睡在无尽深海中。因为你清楚,洛基把凤凰血给了你。你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可你为何又在这千年之后,回来呢?”
“啊!!!”
龙璎珞的身体逐渐被黑色的炭质覆盖,凹凸不平,像是熔铁从她身上浇落,而后冷凝。
她的手化为利爪。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龙璎珞的眼化为蛇一样的形状,暗金色的眼中渗着无数条从细长的瞳孔中发散出来的红色。
“他不会死的,他是……洛基啊。”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样飘散在硝烟中。
龙璎珞赤/裸的足踝逐渐兽化,她向着维希佩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锦衣中女孩躬着背,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兽。
金簪步摇挽起的黑发早已垂落,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维希佩尔的银枪向着她的胸口刺入,而她愣愣地看着胸口的银枪,用兽化的手握住银色的枪杆。
她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凤凰血在我这啊,我早已是不死之躯。”
那个少年把凤凰血给了她……
15
“我是人,我生而为人,便当以人之身而战。”
无尽的雾气中,少年。
就算至于秩序来,人类只是被畜牧的牛羊又如何。
就算他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世界树吞食又如何。
就算他拼尽了一切,却毫无意义又如何。
他扯开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
他本便不是为了追求意义而活着的。
树叶的落下有意义吗,银鱼千年的溯洄有意义吗?涉过千里去看一场极夜之后的日出有意义吗,酒寻祭上众人饮酒欢歌而舞有意义吗?
日月轮回,四时变幻有意义吗?
春荣秋枯,草长莺飞有意义吗?
那些都没有意义,可就是那些,构成了他的一生,构成了整个世界。
“若是我们活着是为了追寻意义,那为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便降生了呢?”
我们的父母好歹应该问过我们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世上,是不是有什么要追寻的才对啊。
但没有,我们的降生与我们自己无关。
我们只是被扔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是为了追寻什么。
就像那个少年,他从来只是被命运逼到了一条又一条的道路上,然后他又被逼着向前走。
阿斯加德,诸王的盛宴,血沙之叛,长安,居庸关。
生有意义吗?
活有意义吗?
那么……死又有意义吗?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只是不得不拿起剑,不得不战斗。
“我没什么可破灭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苦苦追寻的意义。”
少年。
我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办法不向前走。
秩序是没有善恶的。
可他的战斗也没有善恶。
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战。
只有立场而已。
他是人,便为人而战。
他是江南皇轩,那他便拿起皇轩家的剑。
这便是他的道。
那些紧紧缠绕着他的树根从他身上收走。
雾气中,那些树干上浮现的脸竟像是在笑。
“回去吧。”
那些混乱的声音像是喜悦地。
“回到那世上,作为我最钟爱的子嗣!”
那些声音。
子尘踩在了地上,或者……雾气中。
他看着那扇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大门在他面前洞开。
“离开这里,开始你的征伐吧。”
“我曾赐你不死与毁灭。而如今你已失去了不死之血,那便作为毁灭而去吧!”
“终有一日,黄昏因你而至,那时……便是最盛大的晚宴!”
那些声音在狂喜,他们是秩序,他们理应没有情感。
可他们欲吞噬他们最爱的子嗣,却又喜爱着他。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上巨大的石门。
像是父母为将要远行的子女开了家门,而后,目送着他远去。
16
女孩握着插入她心口的银枪,在巨大的黄昏之下哀鸣着。
那些古兽天生只识杀戮,但他们也会臣服在巨大的威严之下,那是对危险本能地恐惧和服从。
而龙璎珞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存在。
她的声音像是海中的鲸歌。
北境未死的古兽随她的哀鸣而来。
它们踏上燃烧的鲜血。
它们将越过长城,直至东煌境内。
居庸关后,便是关中平原,东煌再无险可守。
从这里看上去那些兽群像是蝗祸,维希佩尔清楚,当那些飞蝗般的兽群进入东煌后,留下的便只能是遍地枯骨和狰狞血肉。
龙璎珞一点点扯出她胸口的银枪。
女孩垂着头。
“你喜欢火焰吗?”她轻声。
“很快,整个东煌都会流着古兽和人的血。而我,我将化为真正的古神,那些人族听到我的哀鸣也会变为古兽,他们会撕咬着自己的亲族,他们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那时,整个东煌都会燃起火焰。”
可怜焦土,生灵涂炭。
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龙璎珞向维希佩尔扬起利爪,她已化为狰狞的兽。
额心的凤凰血缓缓浮现。那抹红色如朱砂滴成。
不死不灭的凤凰血。
那是世界树给予洛基的眷顾,可那个少年却把凤凰血给了她,而后以有死之身奔赴黄昏的战场。
……为什么啊。
为什么?!
龙璎珞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脑中仿佛只剩下了杀戮。
她向着维希佩尔冲了过去。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
那这个世界留着干什么呢?
维希佩尔的右臂近乎被她撕裂,只能勉强握着枪,格挡着已经混乱了的女孩的攻击。
但龙璎珞却仍旧在步步紧逼。
是他揭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是他撕裂了那个她自己编造了千年的梦境。
那个梦里,少年睡在树下,眉眼温柔。
于是她拼尽了一切恨着维希佩尔。
她的利爪向着维希佩尔的胸口刺入!
然而下一刻,一截错金的剑鞘突然挡在了她的利爪下,她锋利的爪尖离维希佩尔的胸口只差分毫,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维希佩尔的心脏。
女孩愤怒地嘶吼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的子尘。
子尘手上握着却邪剑的剑鞘。
剑早就断了,可剑鞘还留着……
“皇轩家还有一场仗没有完,我回来完。”
少年。
像是回来取走他落下的东西一样。
燃烧的天幕下,少年黑衣红绫,身染鲜血。
他握着手中的剑鞘,站在高耸的山崖上。
猩红的鲜血从他眼下流过。
他生而为人,便当为人而战。
他生而为皇轩。
便当以此生,去行皇轩家的道。
便当以此身,去守皇轩家的义。
“把人类当做是牛羊的话,那总该要接受终有一日,圈中的牲口拿起了刀,冲向牧者。”少年于黄昏中。
“因为,我们清楚,这世上……还有大片的草原,等着我们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