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昏日行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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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义吗?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在这片战场中厮杀了这么久啊。

    子尘跪在那片鲜血燃烧的战场上, 向上伸着手。

    一如当年的寺庙里,他被关在暗室洗尽他体内的蚩尤狂血。屋顶处透来一丝光线, 飞蛾扑着光,而他在黑暗中向上伸着手。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

    他所作的一切什么意义都没有。

    如果任何意义都没有……

    那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活着这么痛苦。

    日复一日的沉沦, 日复一日的挣扎。

    什么意义都没有。

    那些混乱繁杂的声音如同鬼魅,如影随形。

    “挣扎吧,混乱吧, 你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子尘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

    鲜血是假的,尸体是假的。

    可他无论行走在哪里都感觉自己被网束缚着。

    为什么要有鲜血呢,为什么要有战争呢?

    “为什么呢?”

    他记得他曾经问过他的父亲。

    为什么那些北地的蛮人要过来杀我们呢?

    死了很多人啊。

    不止我们,那些蛮人也死了很多啊。

    他们为什么还要过来呢?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指向北方, 男人微眯着眼,像是要竭力看清远方一样, 一直看到漠北的荒原。

    “过了长城, 就是漠北草原。漠北的草与江南的稻田不同。一遇上荒年,就是枯草千里,养不活羊, 更养不活人。”

    “再往南就是汉人的地方,漠北的人大抵也不清楚汉人是什么,可他们知道,往南, 或许就能活下来。”

    “所以,他们豁出了一条命,往南走。”

    之于漠北的蛮人, 他们的攻伐是他们的史诗。

    他们的掠夺是他们的壮举,是他们在荒草之年拿起了兵戈!

    天不活他们,他们就自己杀出条活路。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和他们呢?”那个时候他问。

    “几千年都是这样,有意义吗?杀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有意义吗?”

    几千年,无数的人死在漠北,不过是为了守住一条砖石垒成的城,有意义吗?

    “因为不他们,我们会死。”皇轩昼:“在长城之北,他们不过想活着。可越过了长城,他们就会想要更多。,他们便成了野兽,所有的一切之于他们都是可掠夺之物。”

    “所以,我们便只能用血肉之躯守住东煌。”

    那些树根仍旧缠绕着他。

    火与雾弥漫在他周围。

    “重归于我吧,你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住少年的脖颈。

    一点点收紧着,一圈又一圈。

    “意义吗?”

    火与雾中,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我可不是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活下来的。”

    他扼住了那些光影般的树根。

    14

    大地山川皆在震动,天幕像是在燃烧一样。

    那是末日的灾祸。

    这世上最冷酷的,最残忍的是秩序。毁灭一切,而又绝不怜悯一切。

    数千年前,这大地上遍是古兽。

    可当黄昏到来,一场盛大的灾难吞噬了地上的古兽,他们的鲜血流入土中,在千年后被世上的人族采出,而后燃烧。

    龙璎珞抱着怀里的少年。

    她在等。

    等着她的父亲从死者之国回来。

    等着她的父亲于少年的身躯中获得新生。

    “你在笑什么?”她看着早已身负重伤倒在望龙崖下的维希佩尔。

    男人的银发被鲜血湿,沾着荒草。

    他捂着胸口的伤口,撑起上身。

    “我在笑你,为了数千年之前的一份温暖,自欺欺人,追寻至今。”他挑着嘴角笑着,“还真是可怜。”

    “那你呢,你又不可怜吗?”龙璎珞低头看着维希佩尔,看上去竟像是在连绵,“你喜欢的人选择了同别人结婚,而你却只能追到婚礼上强取豪夺。”

    “你囚|禁他,你不敢让他离开你。你做了这么多,可他却执意要从你身边逃走,你这是何苦呢?”

    “难道你不是在自欺欺人吗?都已经如此,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还没有亲口过,我又怎敢放手。”男人侧身压在草上,尽力想要自己的伤口不那么难受一点,他皱着眉,像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什么意思?”龙璎珞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如果他走到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人。那么……我绝不会再强迫他。”

    男人的眼看着居庸关上方的天,燃烧的天幕倒映在他冰冷的蓝色的眼中。

    “我会出席他的婚礼,为他送上盛大的贺礼,我会为他举起庆贺的酒杯,我会看着他,与他爱的人身着婚衣。我仍旧会护他一生……只不过,这次会在稍微远那么一点的地方。”

    “可他从未过,那我,又怎敢放手。”

    他的心看似坚硬如冰石,可实际上只要那个少年随便敲两下也就碎了。

    “无所谓了。”龙璎珞:“当这场祭祀结束,你的少年,再也不会在了。你可以在你的回忆中独享他。”

    她仰起头看着燃烧的天幕将巨大的光线透下。

    风吹过女孩的裙摆。

    “还没有结束吗?”她皱着眉,“不应该的,黄昏……快要结束了。”

    可她怀里的少年还在沉睡,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耶梦加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洛基的灵魂根本不在死者之国吧。”维希佩尔撑着长|枪忍着巨大的疼痛站了起来,鲜血流淌过他紧闭的右眼。

    “你在什么!我的父亲,他被那些矫作的神明囚禁在了死者之国!我要救他出来!我要带他离开那里!”

    龙璎珞看着维希佩尔,她的目光近乎要将维希佩尔撕裂。

    “凤凰血,根本不是你从洛基的尸体中得到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扯着嘴角,像是在笑。

    “是洛基给你的。”他:“在那场第一次黄昏之役前,他把凤凰血给了你……不灭的凤凰血。他是以有死之身迎战的,那样的他,又怎么可能还留着完整的灵魂。”

    “命运之枪,冈格尼尔。”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龙璎珞,睁开了流淌着鲜血的右眼,那双眼比血还要红,“他便是死在那样的毁灭之下。”

    “魂魄化为近乎虚无的碎片,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结局。”

    龙璎珞的身体都在颤抖,像是在强忍着巨大的怒意……和哀伤。

    “你一直以来都明白的不是吗?却又自欺欺人地做到了这种地步。”维希佩尔反握着银枪,鲜血顺着枪尖滴落。

    “所以,这数千年,你都沉睡在无尽深海中。因为你清楚,洛基把凤凰血给了你。你只是一直在逃避罢了。”

    “可你为何又在这千年之后,回来呢?”

    “啊!!!”

    龙璎珞的身体逐渐被黑色的炭质覆盖,凹凸不平,像是熔铁从她身上浇落,而后冷凝。

    她的手化为利爪。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龙璎珞的眼化为蛇一样的形状,暗金色的眼中渗着无数条从细长的瞳孔中发散出来的红色。

    “他不会死的,他是……洛基啊。”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风一样飘散在硝烟中。

    龙璎珞赤/裸的足踝逐渐兽化,她向着维希佩尔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锦衣中女孩躬着背,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兽。

    金簪步摇挽起的黑发早已垂落,看上去像是个疯子。

    维希佩尔的银枪向着她的胸口刺入,而她愣愣地看着胸口的银枪,用兽化的手握住银色的枪杆。

    她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凤凰血在我这啊,我早已是不死之躯。”

    那个少年把凤凰血给了她……

    15

    “我是人,我生而为人,便当以人之身而战。”

    无尽的雾气中,少年。

    就算至于秩序来,人类只是被畜牧的牛羊又如何。

    就算他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世界树吞食又如何。

    就算他拼尽了一切,却毫无意义又如何。

    他扯开那些缠绕着他的树根。

    他本便不是为了追求意义而活着的。

    树叶的落下有意义吗,银鱼千年的溯洄有意义吗?涉过千里去看一场极夜之后的日出有意义吗,酒寻祭上众人饮酒欢歌而舞有意义吗?

    日月轮回,四时变幻有意义吗?

    春荣秋枯,草长莺飞有意义吗?

    那些都没有意义,可就是那些,构成了他的一生,构成了整个世界。

    “若是我们活着是为了追寻意义,那为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便降生了呢?”

    我们的父母好歹应该问过我们是不是愿意来到这世上,是不是有什么要追寻的才对啊。

    但没有,我们的降生与我们自己无关。

    我们只是被扔到了这个世界上。

    不是为了追寻什么。

    就像那个少年,他从来只是被命运逼到了一条又一条的道路上,然后他又被逼着向前走。

    阿斯加德,诸王的盛宴,血沙之叛,长安,居庸关。

    生有意义吗?

    活有意义吗?

    那么……死又有意义吗?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只是不得不拿起剑,不得不战斗。

    “我没什么可破灭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苦苦追寻的意义。”

    少年。

    我没有办法回头,也没有办法不向前走。

    秩序是没有善恶的。

    可他的战斗也没有善恶。

    他从来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战。

    只有立场而已。

    他是人,便为人而战。

    他是江南皇轩,那他便拿起皇轩家的剑。

    这便是他的道。

    那些紧紧缠绕着他的树根从他身上收走。

    雾气中,那些树干上浮现的脸竟像是在笑。

    “回去吧。”

    那些混乱的声音像是喜悦地。

    “回到那世上,作为我最钟爱的子嗣!”

    那些声音。

    子尘踩在了地上,或者……雾气中。

    他看着那扇巨大的,没有边际的大门在他面前洞开。

    “离开这里,开始你的征伐吧。”

    “我曾赐你不死与毁灭。而如今你已失去了不死之血,那便作为毁灭而去吧!”

    “终有一日,黄昏因你而至,那时……便是最盛大的晚宴!”

    那些声音在狂喜,他们是秩序,他们理应没有情感。

    可他们欲吞噬他们最爱的子嗣,却又喜爱着他。

    光影般的树根缠绕上巨大的石门。

    像是父母为将要远行的子女开了家门,而后,目送着他远去。

    16

    女孩握着插入她心口的银枪,在巨大的黄昏之下哀鸣着。

    那些古兽天生只识杀戮,但他们也会臣服在巨大的威严之下,那是对危险本能地恐惧和服从。

    而龙璎珞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存在。

    她的声音像是海中的鲸歌。

    北境未死的古兽随她的哀鸣而来。

    它们踏上燃烧的鲜血。

    它们将越过长城,直至东煌境内。

    居庸关后,便是关中平原,东煌再无险可守。

    从这里看上去那些兽群像是蝗祸,维希佩尔清楚,当那些飞蝗般的兽群进入东煌后,留下的便只能是遍地枯骨和狰狞血肉。

    龙璎珞一点点扯出她胸口的银枪。

    女孩垂着头。

    “你喜欢火焰吗?”她轻声。

    “很快,整个东煌都会流着古兽和人的血。而我,我将化为真正的古神,那些人族听到我的哀鸣也会变为古兽,他们会撕咬着自己的亲族,他们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那时,整个东煌都会燃起火焰。”

    可怜焦土,生灵涂炭。

    可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龙璎珞向维希佩尔扬起利爪,她已化为狰狞的兽。

    额心的凤凰血缓缓浮现。那抹红色如朱砂滴成。

    不死不灭的凤凰血。

    那是世界树给予洛基的眷顾,可那个少年却把凤凰血给了她,而后以有死之身奔赴黄昏的战场。

    ……为什么啊。

    为什么?!

    龙璎珞的意识逐渐模糊,她的脑中仿佛只剩下了杀戮。

    她向着维希佩尔冲了过去。

    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

    那这个世界留着干什么呢?

    维希佩尔的右臂近乎被她撕裂,只能勉强握着枪,格挡着已经混乱了的女孩的攻击。

    但龙璎珞却仍旧在步步紧逼。

    是他揭穿了她的自欺欺人。

    是他撕裂了那个她自己编造了千年的梦境。

    那个梦里,少年睡在树下,眉眼温柔。

    于是她拼尽了一切恨着维希佩尔。

    她的利爪向着维希佩尔的胸口刺入!

    然而下一刻,一截错金的剑鞘突然挡在了她的利爪下,她锋利的爪尖离维希佩尔的胸口只差分毫,仿佛下一刻就能掏出维希佩尔的心脏。

    女孩愤怒地嘶吼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的子尘。

    子尘手上握着却邪剑的剑鞘。

    剑早就断了,可剑鞘还留着……

    “皇轩家还有一场仗没有完,我回来完。”

    少年。

    像是回来取走他落下的东西一样。

    燃烧的天幕下,少年黑衣红绫,身染鲜血。

    他握着手中的剑鞘,站在高耸的山崖上。

    猩红的鲜血从他眼下流过。

    他生而为人,便当为人而战。

    他生而为皇轩。

    便当以此生,去行皇轩家的道。

    便当以此身,去守皇轩家的义。

    “把人类当做是牛羊的话,那总该要接受终有一日,圈中的牲口拿起了刀,冲向牧者。”少年于黄昏中。

    “因为,我们清楚,这世上……还有大片的草原,等着我们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