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卡2020-07-15

    飞机飞临浦东机场，落地的一刻静侬看了眼舷窗外的建筑——这将是她三年来首次走出机场，重返这座对她来有着重要意义的城市。

    走出机舱的一刻，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感，被有着熟悉味道的湿热空气迅速驱散，她顿时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她脚步轻快地一路往传送带走去，等着取自己那已经由一个裂变成两个的行李箱。其中一个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准备送给亲友同事的礼物。这趟旅行，她给自己采购东西主要是书籍，考虑再三还是选了邮寄。那两个巨大的包裹此时不知游荡到哪里了，也不知道是否能如期寄到她手上。

    过海关时关员从监视器前抬头瞄了她一眼，这让她脚步慢了下来，但他只是拦住了她身后的一位女士要求开箱检查。她赶快推着两个行李箱跑了出去。

    “范姐！范姐！”身后有人喊道。

    静侬听见第二声，才反应过来这有可能是在叫自己。她忙站下来，回头扫视四周，就看到一个推着行李车的年轻女子朝她走来——行李车上堆着四五个大行李箱，上面还坐在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幼儿……年轻女子戴着宽沿草帽和遮了半边脸的方形墨镜，身材纤细高挑，黑色的长裙衬得人肤白胜雪，整个人简直在发光……静侬心想这是谁呀？难道是哪位久未见面的同学？

    她稍稍歪了下头，试图从帽檐下仅剩的半边面孔找出点线索来，就见那女子着“你等下哦”，微笑着把行李车停在了她身前，才空出手来摘下墨镜。此时车上的幼儿刚刚好面孔正对着静侬，那对大大的眼睛、一笑腮上的酒窝，看上去很眼熟……她心一惊，果然抬眼一看眼前的女子，正是蔡缃绮。

    “Jae?”她一手握着一只行李箱的拉杆，突然觉得手滑，行李箱几乎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滑走。

    “是我。”Jae 一伸手帮她扶住行李箱，微笑道：“别怕，我不是找你麻烦来的。”

    静侬了声谢谢，将行李箱接过来扶稳，轻声：“没怕。”

    “没怕是假的吧？我都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喊你的。我是有点担心今天错过了，可能以后就很难再见到了。”Jae 轻声。

    静侬不知道该什么好——她们永不相见才更合适吧？她这么想着，看看行李车上背着书包、一手抱着一本童书一手搂着一只卡通图案水壶的男孩儿，轻声：“这是宝贝吧？长这么大了。”

    “是呀，孩子长得很快的。这是我儿子蔡冬龄……宝贝儿，来，跟阿姨招呼。”Jae 轻声跟儿子。

    静侬听见孩子的名字，心想啊，姓蔡……那许是……男孩乖巧地叫她阿姨，问阿姨好。

    “你好！”静侬弯下身，对他微笑。

    男孩儿长得极似 Jae，几乎找不出一点盛韶宁的影子……如果非有，那就是肤色了。Jae 极白，完全是里写到的上海女子那白而细腻的皮子，男孩儿没有遗传到。

    “有没有车来接？”Jae 爽快地问。她看着静侬，“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如何？”

    “不了，我时间比较紧。总共停留不到一天，还约了人谈事情。”静侬忙。

    “住酒店吗？那我送你去酒店好了。”Jae 没有放弃。

    这时有个穿着浅蓝色短袖衬衫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过来，将 Jae 的行李车接了过去。Jae 跟静侬：“家里司机来接我们的，很方便。你要去哪里，又不费什么事，送你一程好了。”

    这一次静侬没有拒绝。

    她晓得 Jae 是想要跟她聊一聊的。

    Jae 看起来很高兴，主动帮静侬推了一只行李箱，边走边问静侬从哪回来，听是去了苏格兰，又问都有哪些好玩的地方……静侬其实去玩一趟在其次，主要是去拜访了自己喜欢的作家和学者。

    “范姐有学者气质。”Jae 称赞道。“你看我，出门玩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吃喝喝加购物。”

    “我也会呀，行李箱里全是购物的战利品。”静侬。

    Jae 笑。“……我带冬冬去东京住了三个月，这是刚回来。我母亲在东京定居多年。以后你去玩，记得联络我，可以住在我家里……我现在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住东京。等冬冬大一点，我再考虑重新工作。冬冬时候身体弱，刚好我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就辞职了……对了，我跟盛韶宁离婚了。冬冬出生之后，还没出院，我就提了离婚。”

    她提到盛韶宁，静侬一点都不意外。

    能接受 Jae 送她去酒店的好意，也就意味着准备好了听 Jae 几句她想要的话 。

    “你好像不意外？沈总告诉你了？”Jae 问。

    “不。他没讲过。”静侬忙。

    “我猜也不会。沈总不是会主动讲人家闲话的人。他根本连自己的事也都不爱提……起来我很对不起他。沈总对下属很好的，公司发展也很好。我在公司工作时间并不长，没帮他多少，还惹出那样的事情来，害他收拾烂摊子，临了还突然辞职……对不起，要是你不想听这些，我就不提了。”Jae 轻声。

    静侬摇了下头。

    司机跑过来接了她们俩手中的行李箱。车子是很舒适的保姆车，司机在忙着归置行李箱，保姆就把孩子接到车里去了。静侬和 Jae 上车坐到前排，转头看看，保姆带孩子坐在后面，正在系安全带——这个叫冬龄的男孩，并不像普通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那么调皮甚至闹腾得让人害怕……静侬不算特别喜欢孩子的人，看着冬龄却觉得可爱。

    “很乖吧？”Jae 轻声问。

    “是。”静侬点头。

    “不太爱话……其实他身体各项指标都只勉强达到平均水平，有阵子还在发育迟缓状态。我每天都很焦虑。后来总算达标，他又太过安静，我就总怀疑他是自闭症。我带着他去国内和日本最好的医院都检查过了，暂时排除了可能性，可是也不能完全放心……”Jae 声音很轻。

    静侬还是听出她的焦虑感来，也轻声：“宝贝看起来很健康很可爱，你不要太担心。”

    “我总觉得是我那阵子得产前抑郁症，精神状态不稳定，影响了他的发育……这是我的责任。我做得不够好。”Jae 。

    静侬立即想其实你没有做得不好，在那样的环境里其实已经很好了，但又觉得以自己的立场和角度，并不适合这样的话。这过于简单直接了些，也起不到任何宽慰的效果。实际上以 Jae 作为母亲的立场，听了也许会适得其反。

    她想了想，轻声：“我时候也不爱话。我母亲工作很忙，根本没什么时间照顾我。有一次她周末回家，因为我很久不跟她讲一句话，带我去看医生……其实我只是不爱话而已。”

    Jae 看着静侬，微笑。

    静侬：“每个孩子有自己长大的方式。”

    Jae 不出声。

    静侬：“不过我不懂育儿，错了你不要介意。”

    Jae 轻轻叹了口气，：“范姐你真的是很可爱。今天遇到你是偶然的，不过就算今天没有遇到你，我也一定会找机会见你一面的——我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非常对不起。当时我错怪了你，而且太冲动了，处理方式完全是丧失理智型的……这个道歉只能由我自己当面对你讲。”

    静侬轻声：“你是受害者，不需要跟我道歉。”

    “不是的，你也是受害者。无论如何，真正该对我受的伤害负责的其实只有那个人。而我给别人的伤害，应该由我承担责任。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如果你不原谅，我也能理解。”Jae 。

    “我没有怪过你，所以道歉的话就不要提了。我希望的是从来都没有没有让你受过伤。”

    “冷静回想起来，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做的事。我是最近才敢复盘整件事的过程……真好后怕，有些事如果不是时候处理及时，造成影响更大。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你。当时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那个样子的人。”Jae 低声。静侬犹豫了下，伸手握了下她的手，摇了摇头。Jae ：“我希望能换个方式给你补偿。你辞职是因为我……”

    “我辞职是因为我对自己失望。不要提了，我现在工作生活都很好，希望你也一切顺利。”静侬着，想了想，有一点觉得有必要问问 Jae。“处理及时的是什么？”

    “我在去找你之前还发了帖子。”Jae 脸红得厉害。

    静侬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心想原来如此，那么……能有这个能量的，除了盛韶宁，只有沈緖楷了吧。

    她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不出话来。

    “……在那之前，我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就必须处理掉一些状况。面子，不管谁的面子，我都给留足了。有一天突然发现我处心积虑维护的体面和优雅以及婚姻关系，其实不堪一击，这个认识实在是对我击太大了……好的婚姻关系，好的伴侣，不会把人损耗得精疲力尽。你的出现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这根稻草分量太重了，超过骆驼本身。”

    静侬有点想笑，但笑不出。

    “这就是我为什么完全崩溃。因为真正的威胁来了，而我对这种威胁实际上无能为力。他最后时刻非常坦白，我也感谢这种坦白，告诉我他确实不爱我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都该跟我分开……我与他恋爱三年结婚七年……十年间他不断劈腿、出轨，我都容忍了。这可能跟我从的经历有关系，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从看够了我母亲伤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自己还是陷入这样的泥潭……但以后不会了。我应该对自己负责。”

    静侬听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听我这些。如果我先认识你，我猜我们有机会成为朋友的。”Jae 看着静侬。

    她平静且平和，除了眉心细细的皱纹，表示她仍然思虑过重，整个人看上去状态好极了，甚至比几年前显得年轻些，也更有活力。

    静侬：“现在也有机会的。”

    “那我就当真了。”Jae 笑着。她把手机递给静侬，要她把电话号码留给自己。静侬照做了。就这会儿工夫，车子停在了酒店门前。Jae 跟着下了车，看着门童帮忙把行李箱拎下来，她伸手握住静侬的手。“下次时间充裕的话，我们再见面。”

    静侬点头。随后，犹豫了下，轻轻拥抱了 Jae。

    “多保重。”她。

    “你也是。”Jae 把儿子喊过来，让他跟静侬 say bye-bye。

    冬龄乖巧，过来和静侬道别。

    静侬蹲下来，恰好和冬龄一样高。她忽然想到什么，跟 Jae 稍等一下，我有礼物给冬冬……她请行李员稍等，把自己的行李箱取过来的开，从里面拿了一摞英文版童书出来，匆匆把行李箱合拢交回给行李员，拿了书回来给冬龄。

    “呀，这是冬冬最爱的礼物了。是不是，冬冬，该跟阿姨什么？”

    “谢谢阿姨。”冬龄抱着书，很开心地看着静侬。“阿姨，香香。”

    静侬愣了下，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见他靠近一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Jae 笑起来，摸摸儿子的头，替他跟静侬道谢，：“这该不会是给人带的礼物吧？被我们截胡了，不好意思……”

    “不是不是。这是我买给自己的，而且我买了两套。”静侬忙。

    Jae 问：“为什么要买两套？书这么沉的东西……”

    “习惯了。”静侬微笑。

    Jae 看着她，轻叹道：“你还真是够特别……难怪沈先生……啊起来，离职的时候沈先生随时欢迎我回去工作。他是难得的好老板，等冬冬大一点，我如果再出来工作，先敲他办公室的门。这么一想，就有点期待冬冬快点长大呢。”

    Jae 对她眨眨眼。

    静侬笑而不语。

    Jae 牵着儿子的手送上车，临上车前轻声：“我们保持联系。”

    静侬点头。

    等车子开走了，她才转身往大堂走去。

    酒店古老又现代，紧靠黄浦江，大堂里有股不出的味道，仿佛每迈一步，都要往旧时光里深探了一寸似的……这是她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味道，似乎也是熟悉的过去的时光。

    前台的接待员替她办理好了入住手续，看她面露微笑，轻声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吗？她摇头没有了。

    站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她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这里距离她原先的住处并不远，走过去，顶多费时一刻钟……只是天气炎热濡湿，也许等晚上再去看看也好。

    她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从此，大概上海这个地方，她再也不怕回来了……

    两个约会都在下午，她有充裕的时间，于是去洗了个澡，把自己埋进沙发里，翻看着信息。

    沈緖楷每天都会给她发一组 Luna 的照片和视频。数量很固定，九张照片，一段视频。今天这段视频里，Luna 在草坪上做长距离折返跑。偌大的空间里只有 Luna 自己，像绿野仙踪里的爱丽丝……精灵可爱，自由自在。沈緖楷隔几天会发给她 Luna 的体重……这个家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和长胖……她想着也许回去的第一件事，是让 Luna 减肥。

    她每天一有空就翻来覆去看 Luna 的图像，有时候还不自觉笑，好几次，在咖啡馆看着看着就笑出声，被人搭讪，就展示 Luna 的照片。可爱的 Luna 比她还受欢迎。果然狗子的笑脸是世界通用语言。

    十一天的旅行，她也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收到沈緖楷发的信息，她也会发给他一两张自觉拍得不错的照片。其实她的 ins 和朋友圈都有同步更新，只不过他应该没有时间去看这些。沈緖楷有时会问这是在哪里拍的，有时候不问。不问的时候，他会发一张相同地点但在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觉得有点气馁——虽是去的同一个地方，为什么他选的角度和拍摄的效果就是比她的要好很多呢？

    她拿给藤子看，让藤子哪张更好看，藤子几乎总是会选沈緖楷拍的那张。

    藤子笑她幼稚，还问她那怎么办，还算出旅行日志呢，拍的照片自己都看不下去，能卖出去吗？要不然跟沈緖楷借几张照片用好了……当然不可能用别人的照片出自己的书。她只是越看越觉得感慨，想起贾飞过的话——大概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会做到最好……

    静侬看了会儿 Luna 的照片，想到明天就能见到它了，从心里觉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