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事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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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有一瞬尴尬的凝滞。

    喜娘早不见了人影,苏蘅不知道薛恪进来多久了。

    苏蘅再渴,也不可能拿酒当水喝,何况那还是交杯酒。

    她没应声,一时之间突然不知道要什么。许是天气热,苏蘅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半晌问:“你进来多久了?”

    “不久,但足以听到郡君的话了。”他脸上有很淡的笑容,道:“新嫁的女子自然不是任何人的礼物;但同样,新郎也并不是你以为的在外面觥筹交错。除了那几杯敬来的酒,这一整日,我也是水米未进。”

    苏蘅敏锐地注意到,他客气地尊称她为郡君,而不是娘子。

    想必这一场婚事,觉得突如其来的不止她一人吧?

    眼前的男子是天生的一副纯情皮相。映着淡淡月光,他五官宛如刀刻般,瞳孔颜色却接近浅茶棕色,因而显得眼神格外深邃。

    苏蘅本能地挪开自己与薛恪对视的目光。

    苏蘅前世在职场上见过太多喝醉甚至装醉的男人,一喝酒就得意忘形,讲段子、开腔、揩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急色。

    而眼前的男子仿佛喝了不少酒,可身上虽有酒气,眼神却极清明。

    他是那种少见的能把醉意压在酒意之下的男人,克制,冷定。

    苏蘅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微妙却直白的压迫感。

    薛恪没有坐在苏蘅坐的喜床上,而是在旁边的交椅上坐下。依旧是笔直的脊背,右手按在膝上,左手微屈搭在绿袍的一侧。

    他同她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和分寸。

    苏蘅分明看到了对方的唇角勾了一下,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而这薄薄的笑意中流露出她琢磨不透的疏离意味。

    元夕那夜,惊鸿一瞥,她竟想不到自己会嫁给他。

    为什么她见到薛恪的时候都是饿得发晕的时候啊?

    苏蘅心中默默叹气。这样真的很糗,而且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啊。

    但是无论如何,还得多谢他刚才递来的那碟红枣糕,否则自己恐怕要成为大宋第一位饿晕在结婚当夜的新娘了。

    苏蘅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努力缓和气氛,道:“郎君好客气,叫我阿蘅就好了。”

    ——自然是客气的。

    对着眼前的这女子,薛恪只觉得自己的客气是底线,且完全是出于二十年的好涵养。若非如此,他此刻大抵是要拂袖而走的。

    去年春天初见时,她还是一身锦衣的公子,从御街浩浩荡荡疾驰而来,身后跟着一众趾高气扬的仆从。

    她从马上掉下来后砸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接住她,然后双双摔倒在地上。

    左肘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碰在地上时,骨头历时发出轻而脆的声响,随即一阵剧痛从左肘漫散开来。

    那为首的汉子见出了事立刻抢上来,恶狠狠地警告薛、赵两人不要多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赵若拙冲出来后见薛恪盯着自己的手臂,不言语,但面上神情不对,便抢上去与那恶仆争辩。

    “欺人太甚!当街纵马伤人是要刺配三千里的重罪,你们怎么敢如此?我们禀告官府,看看王法还治不治你们这样的人!”

    “刺配三千里?王法?”那人当街搡了赵若拙一把,脸上是浑不在意的嬉皮笑脸,蹲下来指着赵若拙的鼻子,“要告官,尽管去告吧。你们可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便是汴梁府尹见了我家主人也要作揖,你们能如何?都是太学学生是吧,我怎么记得主人的讲学师父就是你们太学的直讲呢?要不要我去个招呼?”

    赵若拙被那恶仆顶得脸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还能些什么。

    薛恪不欲好友被他之事所连累,更何况,他的身份是经不起有心人刻意盘算的。阿娘辛苦供养他读书这么许多年,如何能因此而功亏一篑。

    薛恪拉了拉赵若拙,摇摇头。

    那仆从见状,这才将逼指着赵若拙的那根手指收回去,洋洋得意道:“记住,今日不是我家主人纵马伤人,而是你这位朋友不长眼,自己撞在我家主子的马上了。主人这是受了伤才不和你们计较,出去乱,仔细你们的皮!再废话,这书,你们也不必读了。”

    罢,一干人才簇拥着晕倒的苏蘅离开。

    薛恪垂眼,想来她的仆从如此的豪横,无非是仗势欺人。

    苏蘅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让人仗了什么样的势。

    而此刻,她坐在喜床上,展开一张笑脸,竟似全然忘了,浑然不提这件事。

    难道指望他既往不咎?

    可从来,原不原谅只是受害者的权力,而不是施暴者的选择。

    薛恪没有应苏蘅的话,淡淡反问:“郡君不称呼我的名字,不也是一样的客气吗?”

    苏蘅不是不知道他的字,只是那夜元夕的确听得不真切,此时确认,“叔夜,是么?那夜在琅嬛院中,我曾听见有人这样叫你。我这样叫,可以吗?”

    千年以前,也有一位以“叔夜”为表字的魏晋名士,便是嵇康。

    《世新语》称嵇康容止出众,“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堪称是后世关于魏晋风度的代名词之一。若不是对自家孩子有同样高的自信和期盼,父母岂敢再撞名嵇康?

    苏蘅听闻薛恪是由寡母陆氏抚养长大的,这样想来,陆氏非但读过书,更对儿子有超越世俗名利之外的期待。

    苏蘅毫不避讳地提及曾去过勾栏一事,这副坦荡荡的模样倒令薛恪意外。他点了点头,算是对苏蘅的回答。

    两人心思全不在一处。

    明明无风,红烛火光却跃跃而动。

    这时有人敲门,是厨房派下人阿寿送来一壶醒酒的紫苏茉莉甜汤,配了山药蒸糕作夜点心。这是薛恪进来前招呼的。

    阿寿进来前本是喜气洋洋的。

    一进来,看见苏蘅坐在喜床上,嘴边挂着微笑,但这笑不怎么走心;薛恪坐在檀香平头案旁的交椅上,神色很淡,更是看不出喜怒。

    两人离得不远,沉默对视。

    阿寿见状,心知不对,连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多看,放下托盘便慌忙出去了。

    阿寿进出,这么一断,苏蘅倒是从这奇怪的气氛中挣了出来。

    她是个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乐天派,最擅长放过让自己不舒服的一些细节。

    只要活得舒坦,没有什么事儿值得挂在心上跟自己过不去的。

    她心念一转,这个冷淡端方的薛恪,难道不是好过那些个大献殷勤、浑身带着黏糊劲儿的人吗?

    用现代的话,他们俩都只是习惯保持合理的社交距离罢了。本来嘛,两个人只见过几次,连相熟都谈不上便成亲了,这种情况下,任何亲热缠绵只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想通了这一层,苏蘅整个人松下来,觉得心里舒坦多了。

    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对薛恪真诚道:“上次琅嬛院中,还未来得及感谢救命之恩,我在此谢过了。”

    薛恪语气殊无起伏,“郡君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以德报怨,是君子美德,他一向躬行。

    这繁缛的一天过于漫长,苏蘅累得只想快快结束然后躺下休息。

    听薛恪领了谢,苏蘅便干脆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她脖颈长而优美,仰头时,在层叠的嫁衣映衬下,曲线愈发纤细。

    她潇洒地把酒杯往床下一抛,浑然忘记了喜娘的“交杯酒的酒杯要用丝线连起来,一同抛入床下”的叮嘱。

    薛恪没想到苏蘅这么干脆,新婚之夜单抛酒杯的意思很明确:两人不必喝交杯酒。

    也好。

    薛恪也不多话,用行动无声应承她的提议。他垂着眼,将金樽斟满,饮尽后将酒杯抛到床下。

    一切程序顺利走完,两人都如释重负。

    ·

    这喜房极大,在苏蘅未曾嫁进来的时候,偶尔充作薛恪的寝居之室。因此刨去这些攀红结彩陈的新婚装饰和苏蘅带来的嫁妆,其中陈设颇为简练,原来唯一的装饰只是一副水墨狂草而已。

    屏风分出内外间。外间摆榻几以会客之用,内间则是隐秘的起居之所。

    两人皆是和衣而睡,楠木拔步床极宽大,两人几乎连衣角都没有碰在一起。

    饶是如此,苏蘅向来不习惯和人一起睡,在身边躺着个人的时候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清辉如水银。

    薛恪阖目躺着,猫儿似的无声无息,想是已经睡着了。

    苏蘅躺得肩膀发僵,便悄悄翻过身来活动。

    这样近的距离,她睁眼,目光正好看见他流畅的侧面轮廓:微微隆起的眉骨,英挺的鼻梁,颧骨因酒意泛着微微绯色,嘴唇紧抿。

    倒是比前两次见时更好看了些。

    苏蘅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颜控,只是对长得好看的人分外关注和宽容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她从前对江雪吟和苏璞如是,现在对自己这名义上的夫君自然也是如此。

    “郡君可看够了?”

    被看的人没有睁眼,但声音清明,无一丝睡意。

    如此星辰如此夜,这样的话若给旁人,也许是闺阁风流。但薛恪来,语气平和,殊无一丝调笑意味。

    不知为何,这样偏偏更促狭得叫人难为情。

    苏蘅唬了一跳,难不成这人侧面长了眼睛?

    他偏偏又加了一句,“郡君若因不惯和人睡而盯着我看,那么我明日可以搬到书房去。”

    “哎,不用!”苏蘅脱口道:“府中都是长公主和官家派来的人,你若如此,不是叫他们都知道了?”

    她的是实话,她不想在出嫁以后还叫父母担心她的生活。

    她不再言语,翻过身去,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后来竟也不知不觉睡着了,连薛恪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  薛恪:早知道脸都是难免的,我又何苦把酒杯抛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