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中秋月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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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蘅前世不是个特别热衷于过节的人。如果放了假, 不是忙着拍视频就是拿着相机去大街巷转转。偶尔也不免会被节日时张灯结彩的热闹和人行道上牵手拥抱的情侣感染,那时就会想着,下次过节, 不如就像日韩剧的女主角那样,一个人也元气满满地过一次吧。

    可是回到家, 空无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的餐桌, 开微博跳出来第一条就是“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还配了一张狗淋雨的表情包, 又丧又切题, 瞬间就浇熄了那股对仪式感的向往。

    可是现下不同了。

    还没等苏蘅久违的节日综合丧发作,酽酽夜幕才拢上白日天光,圆圆的月亮还未升上中天, 金水官邸便已经热闹起来。

    身边婢子下人迎来走去, 笑语嫣嫣, 叽叽喳喳的声音早就把苏蘅那股子渺远的思乡病冲散得无影无踪。

    今夜京中人多欢饮达旦,嬉戏连宵,又一个不眠之夜。

    苏蘅虽没有上街去游玩,但是府中的欢快气氛一点也不比外间少。薛府后院湖旁的台榭上扎绸挂彩, 于湖畔中庭, 便遥遥能听到府外闾里笙竿丝篁之声, 喧腾鼎沸。因为隔得远,又宛若在云外。

    薛恪去见秦青芦未归,却先遣胜将宫中御赐的流光酒送回来。

    这流光酒同蔷薇露一般,都是极贵重的御酒。今上在中秋节赐下,无疑昭示着某种殊荣与恩宠。苏蘅虽然不了解朝中事, 但听苏璞,薛恪的确十分受官家的器重。

    胜见苏蘅和身边的婢子已经登楼赏月而相公还未回来,便自觉上前询问:“郡君,要不要我去光明巷寻相公?”

    苏蘅也在等薛恪,想了想,却怡然道,“不用了。”

    无论她做什么,薛恪从来给予充分自由,没道理这会子她非要把人家叫回来。尊重是互相的嘛。

    苏蘅只让胜不用四处跑了,也和其他的婢子姐姐们坐在一处,赏月吃月饼便是。

    中庭近水,又清旷,是祭月的不二之处,此时已摆好了拜月的祭品。

    琉璃盏里左不过是焚祝祭文、饼团、瓶兰、香烛、瓜果。

    月饼是做好的,瓜果也都特意按照节俗选了苹果、西瓜、红枣、葡萄、石榴、柿子这样圆形的时令水果。人间的圆瓜圆果圆饼遥拜天上的圆月,国朝的情致风雅含蓄得很。

    时人拜月,主要是出自己的心愿,以求得保佑。女子大多祈的是“貌似嫦娥,面如皓月”,男子祈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婢子们拜完,互相笑着问许了什么愿。其实大家各有所期,嘴上却不肯吐露,自道无非就是以上那些话。

    苏蘅却不动,闲坐一旁吃果子和月饼,心里想的是等薛恪回来和他一起放水灯拜月神。

    张春娘又送来酿好的桂花甜酒,和流光酒放在一处,苏蘅便两种都倒来喝喝。酒一喝,心情也好,便哼哼不成调的曲儿,“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春娘在一旁浅笑,语调温柔地提醒道:“娘子,两种酒同饮易醉。”

    苏蘅摆摆手,自信表示:“没事的春娘,你看,我每种只喝了半杯,方才还吃了月饼垫肚子,不会醉的。”

    有婢子一边吃月饼,一边声感叹,“哎,这月亮看来看去,看了十六年,也没什么花样。从七岁起,我爷娘每年都恭恭敬敬地捧来瓜果糕团,让我拜月神,到现在我许的愿也没成真……”

    旁边的人闻言都掩口笑起来。坐在这婢子旁边的阿罗笑嘻嘻地接口道:“你已是面如皓月,怎么愿望没成真呢?”

    吃瓜群众苏蘅举着酒杯,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庭院中负责洒扫和修剪花枝的丫头蝉,果真是脸蛋圆圆,好似满月。

    蝉还没回答,只听阿罗又笑,“还是,蝉适才许的愿望不是求长得像嫦娥,而是求如意郎君……”

    不为拜月弄妆早,只为姮娥爱年少。

    蝉听罢,面色一红,“大家不都是这些么,你又来趣我!”这便要来啐阿罗。阿罗只好往阿翘身后躲。

    众人知道她们二人都是原先便在这官邸中服侍的人,认识时间久,关系也好,笑闹都是玩,也便跟着笑看,苏蘅也跟着乐。

    又有人问:“娘子有什么愿望么?”众人都好奇,朝饮酒不语的郡君望去。

    苏蘅今日穿了雨丝锦白罗裙,动作间,宽幅罗裙垂曳于地面,明亮的丝丝雨条滑落,流光千斛。

    她向来不喜欢环佩玎珰,长发高高梳起,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颜,容光却如霜雪。唇上抹了薄薄的口脂,折一朵鹅黄的百叶蔷薇别在鬓边,给人难以形容的清丽灵动之感。

    这使得众人很是羡慕。像娘子和相公这样的人,容貌已经是十成十的好,如意郎君或蟾宫折桂两人又都各自占了,这世间仿佛没有值得他们这样人上人忧心操劳的事情。

    愿望自然是有的。

    苏蘅微笑,“还没许呢,你们就问,了就不灵了。”

    抬眼望去,月亮已升到了树梢上,清辉如银洒下,照在庭中的地面上,比灯光还亮。

    既然是中秋,大家喝了桂花酒,看着圆月上的朦胧斑影,又开始嫦娥奔月吴刚伐树的老掌故。

    苏蘅喝了桂花酒,举着蕉叶白螺杯微醺陶陶,想起前世看过的书,不由抿嘴笑。

    阿翘问:“娘子笑什么?”

    “没什么,想到个关于十五月亮和月饼的故事。”只是带点少儿不宜的颜色而已。

    众人一听是郡君的故事,纷纷来劲,央着要她。

    七夕那会子娘子帮胜爹编排的影子戏,如今已经在整个东京城中流传,处处瓦舍勾栏,没有哪处的艺人不会唱讲两句《鲛人歌》《采桑女》的。

    正后悔当时没去现场看呢,竟又有新故事可以听!

    苏蘅见周围绕着她坐的都是女孩子,也便松了口,笑道:“那我了,你们可别觉得孟浪。”

    “的是啊,有位聪明伶俐的少女喜欢上了大英雄,得知大英雄的父亲被人害死,她便借着自己极善长的易容之术,易容成了大英雄从前的手下,前去探一位知情人遗孀的口风。那遗孀见了这少女假扮的手下,便叹气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

    “少女回答道,月亮这样圆,只可惜你去死的丈夫、我的兄弟再也见不到了。这遗孀又问,‘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少女也从容回答,‘我们这等身份低贱之人,吃月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我那兄弟报此大仇,别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是没半分滋味。’”

    “然后呢?”

    有人听得入迷,连香酥的鲜肉月也不要吃了,搁在半空中,只等苏蘅完。

    “——然后这少女的计划便被遗孀识破了。那遗孀也不戳穿她,只给了她假线索,让那大英雄又身陷险境。”

    “嗬,这遗孀竟是个坏人?”

    “啊!怎么会?虽没看过那话本,但这姑娘的回答很是合情理,怎么会被人识破呢?”

    苏蘅叹了口气,道:“那遗孀和那手下有一段情,众人不知道。她的其实是两句风情言语,少女也不知道,自然便被识破了。”

    “什么风情言语……”阿翘也听进去了,嗫嚅着在苏蘅身边问。

    苏蘅哈哈一笑,指着胜,“你们先把他的耳朵捂上,孩子不能听。”

    丫头们嬉笑着一哄而上,捂耳朵的捂耳朵,蒙眼睛的蒙眼睛,胜脸也通红。

    “遗孀,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

    “遗孀,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苏蘅已有几分醉意,学人话也不拘着了,连那手下的轻狂言语也学得惟妙惟肖。婢子们闻言,一壁害羞,一壁却又忍俊不禁,连春娘都忍不住以手遮面,掩住面上的笑意。

    还有人惦记着书里的感情线呢,只听蝉轻声问:“那……那位大英雄和少女最后好生在一起了么?”

    苏蘅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如此星辰如此夜,出真结局未免扫兴。于是笑一笑,道:“好生在一起了。他们携手去了塞外,骑马猎,牧牛放羊,白头到老。”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不知谁先看见了负手站在回廊下的薛恪,道了声:“相公。”

    明月高悬,花影堆地。他站在阴影里,容色皎然如玉,也不知站了多久。

    苏蘅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水濛濛的,看见薛恪便灿烂展颜。

    “你回来啦?”

    ·

    月未阑,人已散去。

    一见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相公回来,众人便识相屏退。湖畔中庭方才还一片笑声,现下便只剩下了苏蘅和薛恪。

    苏蘅虽喝了许多酒,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醉,清醒得很。她起身,走两步,果然走得还是稳稳当当。

    她走到薛恪面前,顿了一顿。薛恪以为她驻足在自己面前,是要问他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这样迟才回来这样的问题。

    “此事若有千分之一不成,她将与你一道万劫不复。”

    纵使他心性再坚毅,要秦显的话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可能的。若非这样,他又怎么会在外徘徊这样许久?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站在回廊中不想前去扰她们宁静的欢愉?

    没想到,她对他的晚归没有任何的过问,只笑嘻嘻地问:“你拜了月神么?我在等你一起放水灯拜月神呢。”

    苏蘅手里握着一樽酒盏,两颊有桃花般的绯色。

    薛恪垂眸看她,轻声道:“你喝醉了。”

    他自然没有拜月神,非但今夜没有,从前也从来没有过。母亲告诉他,爷爷留下的话是“世上没有什么神仙鬼怪,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因此他从不相信这些。

    苏蘅站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期待,睫毛垂下来,扇子似的。薛恪不由自主地:“没有,一起去罢。”

    放水灯也是中秋之夜的习俗之一。此夕放的水灯需得是羊皮和红蜡做的,名曰“一点红”。月夕夜,汴河上极盛时有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灿烂如繁星。

    此时湖上已经有顺着金水河流水票进来的水灯了,疏疏落落,宛如流萤。

    苏蘅捧着做成莲花状的羊皮水灯,将刚才婢子告诉她习俗转述给薛恪,“放下一盏水灯就向月神许一个愿望。”

    两人在水榭的台阶下放完了灯,莲花灯悠悠流去,苏蘅回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薛恪皱眉拦住她的手腕,“这样喝真要醉了,明天该要头疼。”

    “可是我渴呀。”苏蘅也愁,“刚才她们非缠着我讲故事,我讲得口渴,这里又没有水,我只能喝酒了。”

    她这样,薛恪不禁想起新婚之夜,她也是这般辞,不由微笑了起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样完美无缺的俊雅面容。

    见他终于笑了,她凑过来,发出颜狗的真诚赞叹:“薛恪,你长的真好看。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我简直不知道要看哪里了——两只眼睛不够用!”

    苏蘅完,手撑着脑袋,唇角微抿。

    她的肌肤被月光一照,白得仿佛透明一般,偏生嘴唇又是诱人的淡红色。

    薛恪将目光从苏蘅脸上移开,不去看那欲张欲合的鲜润嘴唇。

    苏蘅又喝了一大口桂花甜酒,思绪飘得飞快,又忽然转换了话题,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见他不答,又道:“你没有许愿吗?”

    他只道:“郡君,这里风大,回去罢。”

    “你还叫我郡君。明明都牵过手了。”她埋怨,直接指出他这疏离的称谓令人不悦。

    她醉了之后,目光却益发澄澈,赤子一般,因此失望也被毫不掩饰地放大了好几倍。

    薛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帘思忖,像对什么执拗投降了似的,索性微笑起来:“阿蘅。”这一声在心中叫过许多次,真出来,有种释然之感。

    “嗯!”苏蘅用力点点头,又赞许地拍了拍薛恪的手,“这样叫就对了嘛!”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薛恪不,苏蘅却大方跟他分享,一双眸子闪亮,“我希望,大家永远开开心心,不要发愁,尤其是你。”

    她垂着头,头上的发髻往一边偏,脑袋一磕一磕,困意有点犯上来了,“我每天看见你发愁,有时候很不开心的样子,我也不高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已经很幸运了,没有人仗,能活着就很好了,所以你不要不开心……刚才我的那个故事,你听到了么?其实那个姑娘死了,大英雄也死了,他是为了大宋和大辽死的……哎……”

    薛恪看她眼睛清亮,眼神却已经涣散了,知道她这里的全是醉话。但是她喝醉了也不闹不笑,只是絮絮叨叨地话,却又分外可爱。

    拿到水榭的酒都喝完了,苏蘅望着月色下的一湖碧波。

    嘴巴渴了,却只能用眼睛去止渴。

    满天的云那么高,绕在月亮周围,像蓝丝绒一样。

    “今夜的月色真美。”她怅然地伏在栏杆上,幽幽道。

    “薛恪,”她忽然坐直,转过头,凑得极近,简直要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她呼吸里有桂花酒的甜甜香气,“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

    薛恪的心襟一凛,连心跳也在她问出这问题的刹那漏了一拍。

    字字句句,明明知道她问的是醉话,却又忍不住心动。

    他竭力克制的心防终于被什么东西碰触到,然后拿捏在她的掌心。

    见薛恪闭上眼不话,苏蘅寂寥地叹口气,声音很软,“要是一点点没有,我就让官家准我们和离,赐你自由。官家怎么也是我舅舅……”

    湖畔寂静无声,唯有秋虫唧唧。

    她上次喝得微醺,仿佛也过要请今上赐和离。

    如今还是这样。

    薛恪睁开眼凝视着她,开口,嗓音低沉,“你有同我和离的算么?”

    苏蘅支撑不住了,身子直往后靠,那股桂花酒的甜香慢慢退散,离开他的鼻息。她摇摇脑袋,老实回答,“现在是没有这个算的,但如果你一辈子都不……”

    语音未落,她后仰的腰肢已被薛恪拦住。

    “以后别再这样的话了。”

    苏蘅怔住,身体随着他手臂突然的用力,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了他怀中。

    惊呼还来不及逸散出喉头,便被他低头落下来的吻封住。唇齿间陡然涌进他洁净的气息,他的吻并不像他本人看起来的那样清冷端肃。他只在最开始有克制的试探,在察觉到她懵然不知所措的瞬间,便主导性地辗转深入。经年的克制变成霸道的欲望,还带着一点卑微的渴求。他无法承受在他已经完全沦陷的时候,她还有算离开的退路。

    苏蘅渐渐喘不上气,周遭的湖水像是涌了上来,使得她整个人沉入深深的水底。呼吸艰难,但却解了桂花酒难以抚慰的渴。厮磨间,她环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无力地滑下来,娇怯的声音零落地溢漏出来,“薛恪,我头晕……”

    薛恪这才将她松开,一手依旧抱着她,一手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

    苏蘅亦乖顺,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两眼阖上,细嗅他身上温暖清冽的味道。

    薛恪低头时,发现苏蘅歪在他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有甜甜的笑意。

    其实放水灯时,他也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天下清平,永世昌平。

    二愿薛氏案平反,薛氏族人归复。

    三愿阿蘅永远像今夜这样快乐无忧。

    作者有话要:  ·中秋拜月神的习俗就不了,至今还有。放水灯的习俗见周密《武林旧事》。

    ·文中的大英雄是萧峰,少女是阿朱,遗孀是马夫人,手下是白世镜。这个很好猜啦。